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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上)龙难日-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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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沮授曾经提议袁绍把天子接来南皮,挟天子以讨不庭,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这种提议在自由惯了的淳于琼看来,纯属自找麻烦,束手缚脚,远不如真刀真枪去讨伐来得爽快,因此极力反对。最后淳于琼联合颍川派和南阳派,愣是把此事搅黄,从此两个人交恶。

这次劫持董承,显然是沮授又打算用“娘娘腔儿”的手段来打击曹操。淳于琼虽然自告奋勇前往执行,但他的目的只是享受刺激,并不表示对沮授的认同。

淳于琼固然看沮授不顺眼,沮授对这位莽夫亦是腹诽颇多。他亲自跑来码头迎接,正是因为不放心——说实在的,沮授一看到淳于琼那硕大的鼻子,就忍不住牢骚满腹。当年如果淳于琼没有从中作梗,让他把天子迎来南皮,只怕曹操如今早已俯首请降了,哪里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去抢董承?

“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袁公周围的小人和蠢材,未免太多了些。”沮授不无愤慨地想。他一半精力在为袁绍主公出谋划策,另外一半精力消耗在确保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痴干扰。这让他很疲惫。

两位政敌皮里阳秋地寒暄了一番,沮授表示该去迎接车骑将军了,淳于琼连忙吩咐手下人把老人搀过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董承突然之间面色变得惨白,他推开搀扶着的士兵,朝着淳于琼和沮授跑来。士兵们试图拽住这位老人,但居然被他挣脱。沮授也吓了一跳,董承在他的计划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他和淳于琼张开双臂,小跑几步,把跃上码头的董承一下按住。

“董将军,你莫要怕,你已安全了。”沮授安抚他。董承没理睬他,赤红的双眼扫视着码头上,近乎疯狂地喊道:“荀谌,荀谌来了没有?”

沮授听到这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等您抵达南皮的时候,自然会安排您见荀大人。”董承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我要马上见到他!马上!不然来不及了!”沮授有些微微的不快,觉得这位车骑将军架子是不是太大了点儿,一个流亡的罪臣,居然还颐指气使。他伸出手掌,按在董承胸膛想让他尽快把情绪平复下来。

当他的手掌一接触董承前胸,董承突然浑身一震,从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登时把沮授喷成一个血葫芦。沮授一下子吓呆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淳于琼反应迅速,伸出大手一把将沮授拨开,去揪董承的衣襟。

这一抓,居然抓空了。董承喷血之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码头木排之上,身躯蜷缩像只虾米,四肢不断剧烈抽搐。淳于琼眉头大皱,董承之前都还正常,这才刚过河不久,便有怪病发作,实在是太蹊跷了。

淳于琼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沮授,催促他赶快过去。沮授是负责接应的人,如果董承有什么遗言,只有他有资格听取。

他勉为其难地凑过去,看董承的死活。董承突然昂起头,野兽一般吼着:“荀谌!荀谌!”每喊一声,他的嘴里都要涌出许多鲜血。码头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老人在疯狂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试图说出些什么。

沮授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把董承扶起半个身子。董承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剧烈地喘息道:“荀谌!他……到底在哪里!”沮授无奈地环顾四周,然后凑到董承耳旁,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周围的人包括淳于琼都听不清。

董承瞪大了眼睛,捏住沮授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你们……他们……郭……”

沮授听到他喊出“郭”字,但不知道这个郭字指的是谁。他俯身想再多问一句,董承的躯体突然一阵剧烈抽搐,然后整个人完全安静下来。

沮授抹了抹脸上的鲜血,脑子一片混乱。董承是袁曹大战前的关键一环,他们为此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如果董承出了什么问题,那可要惹出大乱子的。

淳于琼踱着步子走过来,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极其痛苦。对董承的意外身亡,淳于琼可一点都不沮丧。董承生死与否,那是文官们需要操心的事情。对他来说,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结尾居然翻出新的变故,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他有些兴奋地捏了捏胡子,眼神变得闪亮。

这老头似乎是服了延时的毒药,一直到这会儿才发作。这一路上淳于琼亲自监督,他没沾什么可疑的食物,这么说,他是在被送出许都前就被下了毒。这么一推想,难道说,曹氏是故意让董承被他们劫走?难怪一路上都没有曹军的追兵啊……

从董承的反应来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一直到刚才毒药发作,他才急于找荀谌,大概是要交代一些重要的事吧?可惜毒药的烈性,让董承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淳于琼激动地琢磨着,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忽然他看到董承弯曲的指尖有些异样,凑近一看,发现他在临终前,用手指蘸着血在码头木板上写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写得潦草不堪,却让淳于琼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3】

刘协一大早刚起床,冷寿光就匆匆入禀,说荀彧在外等候觐见。刘协在伏寿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盐草草漱了口。临出去前,伏寿叮嘱他,说荀彧这么早就过来拜见,许都一定有大事发生,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她有些忧心忡忡,最近许都的“大事”未免多了点,不知孱弱的汉室到底还能承受多少打击。

“无论发生什么事,总不会比现在更糟就是了。”刘协安慰伏寿。伏寿尽管心事重重,还是被他这句自嘲逗笑了,丰润的嘴唇弯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伏寿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刘协“哈哈”笑了一声,双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数次,然后转身步出外堂。经历了反复数重的压抑、惊惧、愤怒与迷茫之后,他已逐渐从紧张状态中松弛下来,开始适应自己的角色——准确地说,不是适应,而是让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与大汉天子这个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杨修所说,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强去扮演一个不熟悉的人,遵从本心便已足够。

刘协走到外堂,与荀彧各执君臣之礼。然后荀彧告诉天子,车骑将军董承昨晚押运出许,结果途中被一伙强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来自于河北袁氏。

刘协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惊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满宠行事之缜密,居然让要犯在许都附近被劫走,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这件事更像是他们有意为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吗?”刘协问。

“曹将军已遣精骑前往追击,两三日内即有回报。”荀彧没有透露郭嘉与杨彪随行的细节,他认为没必要多此一举。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举,悖法蔑礼,请陛下颁旨予以训诫。”

“天子训诫啊……”刘协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锦盒。锦盒内盛放的乃是传国玉玺,汉室权威的象征。这枚玉玺自从被送还许都之后,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枢以令诸侯,形式上必须得请示天子,用宝后方可视为朝廷意志,行文传檄。汉室最后的尊严,就靠这么一点可怜的权柄支撑着。

“可该给他什么训诫呢?”刘协试探着问。

荀彧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已经写满墨字的诏纸,双手捧着递给天子:“尚书台已拟好制文,请陛下垂目。”刘协接过制文展卷一读,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这一篇制文写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复质问,为何袁军兵至许都而不觐见?为何路遇朝廷车马而不避道?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会天子?一连串问了十几个问题,无一字涉董承谋逆之事,无一字指斥袁绍,但字字诛心,把袁绍勾勒成了一个劫持重臣、居心叵测的奸贼,偏还教人无从指摘。

刘协注意到,这篇制文的最后一段说:董承主动请辞回乡,结果袁绍不体恤老人的心意,强邀至河北,董将军一定心生思乡之情,万一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该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还没返回许都,这封制文里却已预见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郁卒,以致“身体出问题”,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过于明显了。

董承不能死在许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样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归袁,把这烫手山芋丢到河北。可怜袁绍喜滋滋地满心以为是块肥肉,吃到嘴里才会发现是块硌牙的骨头。

郭嘉不是借刀杀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绍怀里,再偷偷补上一刀。要知道,一个活董承,对袁绍来说极具价值,但一个死的董承,却是一盆避之不及的脏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测。刘表、公孙度、马腾、蹋顿等一方豪强纵有相助之心,也会心生踟蹰;袁氏四州里暗藏的韩馥、公孙瓒旧部和黑山贼余党更是会蠢蠢欲动,袁绍在政治上立陷被动。

刘协在伏寿、杨修等人的帮助下,开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维去看待事物。他惊讶地发现,在这种冷酷的思考法则之内,人命几乎不占分量,可以轻易被舍弃或交换。眼下这篇制文及其背后隐藏的意义,是一个最好的注脚。

“真是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刘协把制书放到膝前,半是讽刺,半是真心地称赞道。

“是军师祭酒的掾属,叫徐干。”荀彧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陛下也许应该知道,他会接替满宠任许令之职。”

“哦?满宠怎么了?”刘协一愣,他可还记得那张蛇一样的麻脸。

“此次车骑将军被劫,许都卫难辞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经司空府与尚书台议定,满宠将被调往汝南李通将军麾下,戴罪立功。”

这头阴恻恻的夜枭,终于要离开许都了。刘协咂了咂嘴。他对许都卫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满宠的可怕,他的离开,会让许都许多人大大地松一口气。

刘协不知道郭嘉为何把这一位干员调离许都,也许是汝南真的有麻烦,也许是来自于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压力,如果是后者,说明杨修的手段还是奏效了。

至于那个接替他的徐干,刘协完全不了解,他决定回头去问一下伏寿或者杨修,那人再有手段,总不会比满宠还难对付吧?

冷寿光为刘协捧来朱胶印泥,然后打开锦盒,取出玉玺去蘸印泥,却被刘协拦住。刘协说还是我来吧,伸手接过玉玺,亲自在制文上钤盖了个端正的红印。既然汉室没有拒绝的权力,索性表现得大方些。在过去的几年里,汉室一直担当着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这一次。

“朕也只有这件事能做,何不亲力亲为呢?”刘协拍了拍手,把文书交还荀彧。

听到这句话,荀彧捧制文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素净的面孔微妙地起了变化,好似一阵风吹过水面,掀起阵阵涟漪。他把制文小心地搁在一旁,轻声问道:“陛下,是否觉得臣跋扈?”

声音不大,但听到刘协耳朵里却不啻一声惊雷。当朝的尚书令,居然在问天子自己是否太跋扈?这未免太离奇了。

当年大将军梁冀,把持朝政,被质帝面斥为“跋扈将军”,乃至恼羞成怒,毒杀皇帝。至此“跋扈”一词,专为欺主权臣而备。若单以行为而论,荀彧事先代天子拟制文,再请玺用宝,不容说半个不字,比起梁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来说不遑多让。

但当刘协望向荀彧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一张痛苦、自责的脸。荀彧在极力控制着情绪,可微微抽搐的嘴角、疲惫的眼边与不经意间蹙耸的长眉,朝不同方向牵扯着他温润如玉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间皱纹丛生,老去不止十岁。

“荀令君,你这是……”刘协被吓了一跳,双手局促地放在几案上。不知该怎么摆放才好。

“臣,是否跋扈?”荀彧又轻轻问了一句,伏下身子,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同时闭上双眼。他没有抬头,也不敢抬头,此时的荀彧,根本不敢与天子对视,生怕天子吐露出一个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刘协不知道,他刚才那一句不经意的自嘲,像一把沉重船锚被抛入江底,荀彧本已尘封的痛苦被震荡而起,泛出水面。

荀彧自幼所学,都是王佐之术;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张良之俦。未出仕时,乡党名士无不称誉;出仕曹公之后,更是一帆风顺。为了实现自己对汉室的忠诚,他还一手策划,在许都迎回了天子,解汉室之危于倒悬。

如今他已贵为朝廷尚书令,又是曹公最可信赖的肱股之臣。可越是风光,荀彧发觉离自己的理想越遥远。一门心思地隔绝汉室,一门心思地告诫雒阳系不要与曹公对抗,看似是出自爱护之心,可荀彧忽然发觉自己的所作所为,非但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名臣所为,反与史书中那些权奸越发相似。

可荀彧没有选择,他只能把不安禁锢起来,埋首于案牍之间,不去细想自己这份忠诚究竟几分向着曹公,几分向着汉室。

今天早上,满宠告诉他,董承已被顺利地“劫出”许都,计划一如筹划。荀彧突然发觉,自己非但毫不舒心,反而一阵没来由地心虚。他知道,以传统的标准来看,那位车骑将军是忠,自己是奸。

荀彧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批准使用这么一种卑劣下作的伎俩,来打击政敌。他一直试图回避的忠奸之辩,随着董承的离去,逐渐付出沉默的水面。荀彧从那时开始,便处于一种惶惑不安的状态。当刘协不经意地说出那句自嘲时,他再也无法承受重压,不得不伏在地上,向天子问出了一个可能导致自己身败名裂的问题。

“臣,是否跋扈?”荀彧第三次发问。他是在借着向天子发问的机会,拷问自己。

刘协愕然地看着这位尚书令,突然意识到,荀彧的痛苦,与自己是何等相似。他们都身处在一个不情愿的环境之下,扮演着与本心相违的角色。

略作思忖,刘协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右手有节奏地拍打着玉玺,用舒缓而奇妙的声调咏道:“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芷。”

荀彧昂起头来,对天子的这个回答有些意外。这是《离骚经》里的句子,说的是屈原因佩带蕙草、白芷等高洁之物,而成为奸人攻讦的口实,隐喻三闾大夫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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