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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奇谭·琴心剑魄 作者:某树,宁昼-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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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再难支撑,跌坐在地。百里屠苏回身挺剑直指,女孩再也无力抵挡,闭上了眼睛。
“大哥,”她在心里轻声说,“我还没有……找到你啊。”
原来所谓死亡,就是这么……简单。
剑锋临体的瞬间,缠绕在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猛地收缩,如千万妖魔正从地狱扑出,却忽然被极大的吸力拉了回去。
女孩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没死……那就……好……”百里屠苏喃喃地说,不似自己的声音。瞳光暗淡,他倒在了地上,长剑脱手,如银蛇般弹跳开。
女孩呆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上前捧起百里屠苏的手臂,试他的脉搏。
“这个人……”她脱口而出,惊讶地看着身旁昏厥的少年。明澈如水的双眼中,涌起隐隐的忧虑。
行舟
百里屠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他在高山之畔,对着幽谷深潭抚琴,水中雾气蒸腾,雾气中龙影闪灭。
他奏春风徐来之曲、夏日篱荫之曲、秋山枫叶之曲、冬雪绵绵之曲,雾气中龙影翻转,以长吟相和。风吹起他的广袖长袍,渺渺然如神仙。
他分明没有学过弹琴,可这一刻指尖琴音流转,已浑然忘我。
多年来体内一股煞气一直伴着他,靠断剑焚寂来镇压,而焚寂本是凶物,他这从里向外寸裂的身躯就靠着煞与魔相持,以守内心一丝清明。折磨反复,苦不堪言,人生如焚,不知尽头。
偏偏这一次,琴声渺然中,身心似被清暖之意全然包围,无法降伏的煞气居然慢慢消弭。
他睡了记忆中罕见的一个好觉,嘴角含着一丝笑。
百里屠苏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乌木房间。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房间随波晃动,似在水上。
下一瞬,他忽然警醒地坐起——
那夺走焚寂的女孩,此刻正伏在他身侧,睡得很安稳。
她的额发轻轻柔柔地垂下,虽然睡着,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仍紧握着他的手。两人交握之处,蓝光盈盈,有真气流转之象——她,是在给自己传功治疗。
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握过他的手。
百里屠苏望着对方,愣了半晌,之后僵硬地将手抽离。
女孩被他的动作惊动,揉着眼睛起身,见百里屠苏醒了,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醒了!”
“这是何处?”他的语气有些警惕。
“你不记得了?”女孩歪着头看他,“之前我们打了一架,明明你赢了,却忽然昏倒。我背着你想找人看病,走到河边,船上的人说认识你,我就带你上船了。”
阿翔立在窗口,清啸一声,似是附和女孩的话。
“你可好些了?”女孩关切地问。
百里屠苏调整了一下呼吸,体内真气流转自如,不但没有受伤,之前被煞气折磨的种种痛楚反倒被安抚了,这个朔月之日,变得不那么难熬。
“是你助我压制体内煞气?”
女孩眨了眨眼:“煞气?我不太明白……你杀气倒是挺重的呢。只是见你很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受伤了,就想试试看把真气渡给你。有用吗?”
百里屠苏已觉察到此女言语处事不似常人,不断给他带来更多迷惑,他静静感受着体内的真气流转,沉思不语。
女孩指指放在一边的焚寂:“这把剑还你吧,是我不好,不知道你会那么生气……”
百里屠苏接过焚寂,收回剑囊缚好:“并非生气,只是此剑不敢交于他人之手,姑娘见谅。”
“你能告诉我关于这把剑的事情吗?”女孩兴致勃勃地问。
百里屠苏摇摇头,不愿意回答。
这个女孩太过热情,让他不知所措。
女孩当面被拒,却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你的秘密?那……我们来换吧,人界就是喜欢换来换去,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淫贼你就把剑的秘密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叫淫贼!”回想起雾灵山涧一幕,百里屠苏不由得尴尬而微怒。
“对哦,船上的人说你叫百里屠苏。”女孩点着头,忽而一笑,“我叫风晴雪,交个朋友吧。你这人蛮好玩的,养的鸟也这么威风……”
阿翔听闻这话,得意地鸣叫几声,展翅跃起,临水盘旋了一圈,似乎要证明自己的威风凛凛。
百里屠苏却愣住了。威风……自从他步入这盛世红尘,男女老幼看见他的爱鸟阿翔,十个有九个会把它错认成一只肥胖的芦花鸡。
女孩的思路跳脱,举止古怪,似乎人世间的规矩她都是从书本中学来,只是笨手笨脚地照本宣科。百里屠苏只觉得自己完全不能跟上她的思路,她说她叫……风晴雪吗?
他心中思绪盘旋,口中却只冷冷地问道:“你说船上的人认识我?是何人?”
风晴雪却答非所问地说:“人界的规矩我懂,打胜了才能发话,等你身体好了我再找你比试,要是我赢了,一定要告诉我那把剑的事情哦!”
“勿要自作主张。”
风晴雪伸手去摸百里屠苏的额头,却被他躲开了,她也不介意,笑着皱皱鼻子:“苏苏,不早了,我约了新朋友一起放灯呢,你先休息吧。”
“苏……”百里屠苏脸上现出不易觉察的红晕,“休要胡乱相称!”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风晴雪学着江湖中人的模样抱了抱拳,不伦不类地告辞,“嘻,这回铁定没念错。”莞尔一笑,便钻出了船舱。
“真是个好性格的姑娘。”
百里屠苏还在怔怔间,舱门口有人掀帘而入,声音如高山流水,悦人身心。
他举目看去,见来人宽袍广袖,发尾松松地束在胸前,面孔斯文秀雅,正是从翻云寨地牢中救出的欧阳少恭。
“原来是欧阳先生,多谢先生相助。”百里屠苏起身行礼。
欧阳少恭淡然一笑:“今夜恰逢琴川灯会盛事,在下租了艘船沿河观灯,偏巧遇到晴雪姑娘求助。只叹在下学艺不精,切过脉后,并无办法缓解少侠体内煞气,幸而晴雪姑娘施为,情况方才有所好转。少侠若要感谢,还是当谢谢晴雪姑娘。”
想到刚才那位姑娘,百里屠苏心头思绪良多,只是沉默以答。
欧阳少恭一挥大袖,只见他袖底窸窸窣窣,一只浑身金毛的小狐狸钻了出来,一路爬到床脚,怯生生地看着百里屠苏。
“这儿还有个小东西,翻云寨里见过的。”欧阳少恭温和地笑道,“它似乎跟着百里少侠,一路过来琴川。”
阿翔一见金毛狐狸,激动地叫着,抓了两把窗框,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阿翔勿闹。”百里屠苏心下明了,在琴川镇内跟着自己的金色影子,多半就是这个小家伙。
小狐狸缩了缩,见那海东青当真不来扑它了,才放下了心,轻轻一跃,跳上床榻,蹲在百里屠苏身边。
此刻窗外虽无月光,却值灯会,满河灯火映入船舱,小狐狸的身体被灯光笼着,好像也发出金色的微光,这光渐渐膨胀数倍,将它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光芒散去后,小狐狸竟幻化成了人形,水润的杏核大眼,橘色的衣裙,手腕上还有只金色的铃铛,随着动作而叮当脆响,怎么看都是美丽的及笄少女——只是这少女长着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泄露了她的原身。
“屠苏哥哥……”少女跪在床上,痴痴地看着百里屠苏,透着说不出的崇拜和喜爱。
欧阳少恭笑道:“古往今来,多有狐妖报恩之说,莫非……”
少女猛点头:“襄铃是来报恩的!襄铃在山上玩,不小心被那些大块头抓去了……那时候在山洞里,你们讲的话我都听见了……要不是屠苏哥哥来救,襄铃就被吃掉了!襄铃一定要报答屠苏哥哥的救命之恩!屠苏哥哥叫襄铃做什么,襄铃就做什么……”
呆了半晌,百里屠苏肃然合了嘴唇。
“翻云寨中,我只为救人。雾灵山涧中见你真身,便已知你是狐妖,人妖本非同路,你且去吧。”他说着背转过身,全然不看那可爱少女。
襄铃听了这话,大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呜……屠苏哥哥是不是嫌弃襄铃连变人都变不好?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我会扑蝴蝶,还会抓虫子……少恭哥哥说了,你们要找什么玉横,我也能帮忙的!屠苏哥哥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她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耳朵尖尖都垂了下来。
欧阳少恭静立一旁,只看百里屠苏怎样处置,等了半天,见他双眼紧闭——原来只是“置之不理”四字,别无他法。
欧阳少恭浅浅一笑:“百里少侠今日辗转奔波,想是十分劳累。不如襄铃与在下先行告辞,少侠早点歇息,若有事情,明日再说不迟。”
襄铃一听似有回旋余地,怎样都好,连连应和:“那明天我再来找屠苏哥哥……”原地一个翻转,变回了金色小狐狸的模样,跟着欧阳少恭,乖乖地离开了舱房。
人皆走了,小动物也走了,百里屠苏的心绪却是久久难平。
今日险情,令他心中生出几分犹疑与愧疚。当初不遵师命教导,一味自作主张离开了清修之地,进入这烟火凡俗,却不想,这条路果如师尊所说,并非自己能轻易走得的。若非及时寻回焚寂,若非遇到这些萍水相逢的人热心相助,若非……那奇怪的女孩风晴雪以真气相救,自己一夕凶煞发作,船舱外这派静好的人间繁华,说不定会被自己手中剑锋毁成何等模样。
他这般想着,心头越发郁郁,舱外却响起了悠扬的琴声,像随风飘浮的丝线,缚住人的神魂。琴声清澈,似能治愈他胸中的这份窒闷,而且那曲子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不觉间,百里屠苏就已走到了甲板之上。
“百里少侠既已来了,何妨小坐一会儿。”
欧阳少恭并未回头,指尖轻轻按在弦上,手已止而琴声未息。百里屠苏走到他身前坐下,见古琴木色沉腻,梅花断纹,龙池凤沼,音色澹远,纵使不通音律,也能断定这是一把绝佳的琴。
直到琴音完全消弭在夜风之中,欧阳少恭才温温地开口:“少侠年纪轻轻,修为已是了得,但这一身煞气,凶险异常,若是不能寻得方法根除,假以时日,只怕……”
“先生不必讳言,百里屠苏自知冷暖。”
欧阳少恭颔首:“霁月光风,超然洒脱。少侠武功品性皆属上乘,敢问师承何人?”
百里屠苏须臾方语,音色降了半分:“师门劣徒,无颜相告。”
话已至此,欧阳少恭也不多问,捻起琴边那尊小巧的错金博山炉,挑了挑其中的香饼,复又抚起琴来。炉内焚香清幽而不断绝,缠绕着琴音随水面延宕而去。
百里屠苏见这尊博山炉与常见的有所差别,山间雕有楼宇亭台,仙人起舞,特别是那香炉的莲瓣上层暗淡,底层却蕴着幽幽光亮,不免多看了几眼。
“少侠可是好奇这莲瓣的光芒?”欧阳少恭手指轻轻点过,柔声解释道,“这炉唤做‘蓬莱’,内里藏着在下一桩心愿……在下深知,此愿达成不易,于是做了此炉,每离心愿得偿之日近上一步,莲瓣便亮起一层,漫漫时日之中,望见此光,便不致沮丧。”
百里屠苏点点头。
他初见欧阳少恭时,只觉得欧阳少恭温文如玉,翩然一身不沾烟火,好似谪居世间的仙人。却没有想到,欧阳少恭也有如此深沉的心事,或许这世间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出身尊卑,皆逃不开牵绊。
欧阳少恭琴声如诉,声音也茫远:“在下寻访过三山五岳、洞天福地,多少被称为人间仙境的地方。所在青玉坛也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山中浮岛,昼夜相对。但在我心中,蓬莱之美,无处可及。”
“先生去过蓬莱?”
“并没有。”琴声一滞,复又通旷起来,“只是心中幻境而已。不过,古今如梦,纵是人间仙境、风华佳人,俱也抵不过日影飞去,这世间又有何物恒久不已?说不得幻境能够成真,而曾以为是真实在握的却成幻梦……”
话中颇有感慨,欧阳少恭见百里屠苏微微蹙眉,笑而自嘲道:“在下便是这点杀风景,每见繁盛,必感凋零,百里少侠勿怪。”
今夜的琴川当真热闹,河岸上绣球招亲的盛事刚刚散去,夜半灯会却又繁华起来。岸边来放灯的,有年轻的小夫妻,扶着老迈的父母,牵着幼子,一起放下平安灯,期许合宅安康;有面若桃花的女孩,一手拈着裙角,找僻静处放一盏荷花灯,祈愿觅得佳偶。
河的对岸,有一抹俏丽的身影,正是风晴雪,蓝衫雪颜,赤着一对足,手上却依旧戴着黑色织物的手套。她身边是两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大约就是她先前所说的“新结识的朋友”吧。三人有说有笑,身边放着几盏河灯。
风晴雪蹲下身子,探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河灯送入水中,河灯扎得虽然简陋,行得却稳,柔和的光芒顺水而下,不知载着怎样的心愿。
风晴雪大约是第一次放河灯,兴奋地拍手欢笑,她一抬眼,正瞧见船上二人,便向他们用力地挥挥手,喊了几句什么,笑靥如花。
欧阳少恭向风晴雪点点头致意,百里屠苏却想要把脸别过去,不去看那怪姑娘。
但是,风晴雪的笑容比这满河的灯火更加璀璨夺目,令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一团温暖光亮。
彼岸浮灯,组成一条流动的光带,灯水相映,衬得两人的脸上也笼上光晕。这光景静好如画,但也像画一般,与两人之间隔着时空。他们并不属于画中,只是看客,若伸手去触的话,那些生动美好便会如镜花水月般散去了。
百里屠苏怀着这样的想法,只觉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实在可笑。余光却看到欧阳少恭脸上某个神情一掠而过——那种神情百里屠苏十分熟悉,每一次他临水濯面的时候,每一次他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时候,都会看到那种神情。
大约是孤独。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听着琴音在水间流淌,百里屠苏想起一事,问道:“翻云寨中,亦曾听先生一席话,先生似对生死魂魄之事颇有所知所感……”
欧阳少恭停下琴音:“魂魄之事终究缥缈,人生在世,谁曾见阴间地府,幽冥忘川?翻云寨中所说轮回往生之妄言,少侠万勿放于心上。”
“那先生何以炼制起死回生之药,所为治病救人?”
欧阳少恭忽不答话,指尖一撩,又是一首新曲。
“都道是人死灯灭,便如这灯会盛景,终有尽时。人生岂非正如夜间行船,黑暗之中时而光华满目,时而不见五指。然而灯会熄灭,船会停止,时岁与生死本是凡人无法可想、无计可施。欧阳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种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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