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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块玉-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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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他曾经摸到暮云家乡去过两次。第一次到了之后打电话,暮云他爸又要挂,听说他专门来了,略停了停,还是说:“来了也不见!你回去吧。”说完挂掉。第二次又去,就和以前一样了,听见是他,暮云他爸就挂电话,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然而这些都还不能太影响到他的心情,毕竟都是必须面对的。真正让之笛害怕的,是晚上睡觉。基本上隔个几天,他就要做同样的梦。在梦里,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一一浮现,比真的还真,让他都在睡眠中都感到由衷的开心和快乐,然而结局是一样的惨烈可怕。必然是暮云开车冲下悬崖,必然是起火爆炸,必然是他最后发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虽然在那些梦里,暮云有时候是自杀,有时候是刹车失灵,有时候甚至是被人暗害,但终究要坠崖。他抱在怀里的脸也一次一个模样,相同点是都不认识,最可怕的一次是,他哭着给那个人把脸上血迹清理干净,却发现整张脸上没有五官,当时就吓得大喊大叫地醒来。而这些梦,虽然存在细节上的变化,还有个致命的相同:最后他必然找不到暮云,从梦里哭醒,然后再次发现自己沉浸在悲伤里。
但是,再没有人出现在他身边,温柔地抱住他,安慰他,给他擦眼泪。
从这些噩梦中醒来之后,他只能在床上坐一会儿,如果还有睡意,就硬着头皮再躺下去;否则就摸黑到客厅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看着时间和烟灰一起化为灰烬。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被痛苦腐蚀,如同灰烬一样散去。
当然他并不知道,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暮云曾同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了半宿烟,觉得芳华易逝、时光无情。只不过,几年后轮到了他,而且是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之笛被这些噩梦逼得几乎神经衰弱,却毫无办法对付。他甚至尝试使用了几次安眠药。但由于这梦来得毫无规律,并不是固定时间或间隔固定的天数出现,所以吃药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他也不可能因此就长期天天吃药,那样他就完了。
所以他只好放弃药品,索性忍受。就当这是暮云施加给他的惩罚吧。何况,这个梦最初是他自己做的,后来之所以缠住他,也是因为他自作孽。如果当初,在那个山上没有做过这个梦,暮云会不会出车祸呢?他和暮云是否会被另一种命运安排?之笛也反复想过这些问题,但是得不到答案。
他只有忍受。忍受悲伤,忍受噩梦,以及,忍受时间流逝却不能与暮云相见的痛苦。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不动声色地忍耐痛苦。之笛素知他在这方面不及暮云,也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些郁积在心里的情绪会到达极限,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有些狂乱。
他再次从噩梦里醒来,刚刚在梦里哭得痛快,睁眼悲伤还在,却流不出泪。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干烧,和那些想说话却失声的人似的。
痛苦和郁闷堵塞在他胸口和喉头,他只好一拳一拳地,奋力捶打墙壁。直打到皮开,肉绽,最后终于流血,那股淤塞着他的浊气仿佛才有些消退似的,就像是随着血液从伤口里逐渐释放了出去。那之后的疼痛他反倒没什么大感觉。事后他仔细看了下,指关节掉了一块皮肉,程度比普通的擦伤严重。
这次放血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办法。后来每次做了噩梦,他就在自己身上弄个小伤口,有时候刀子胡乱拉一下,有时候找个尖锐东西刺一下,皮肉上传来的刺痛和少许失血,果然让心里好过些。随着噩梦次数增加,他身上的小伤小疼也增加了,仿佛是噩梦经过之后留下的纪念。
有一天他忽然觉得有必要自省一下自己的行为。想了很久,他甚至还记起当时少年时代和许帆那次分开后,也曾经不小心在胳膊上划了一道血印子。现在想起来却又难说是不小心。再往后,再往后……之笛心里冒出一阵寒意:他又想起大学一年级结束时,因为自己特别看重的大学英语6级没有如愿考到满分,就用小刀在胳膊上划了4下,算是弥补少掉的那4分。
原来我是一个喜欢自虐的人!之笛厌恶地想。
他又想起和暮云一起的那些片段和细节。又觉得不止是自虐。
在那样的年纪,他原本早就熟知了和男女两性之间欢爱的滋味,却一直挑逗勾引暮云几年而强忍不发。其中忍受的痛苦,无疑是对自身的虐待了。
但还不止此。他发现当时的小蝎,有意无意间,同时虐待着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陈之笛,另一个是暮云。小蝎在事实上折磨着他们,既从精神上,又从肉体上。精神上的折磨自不必说,肉身的折磨,虽没有刀枪棍棒齐发,却更难以禁受些,用暮云的话说是“只管放火却不救火”,其实是性虐待。只不过暮云并不知道,这火从来都是烧着了两个人,受到伤害和折磨的,并不止是他一个。
之笛的发现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另一方面,他越来越习惯了那个噩梦。每次从梦中醒来,他就擦干在白天已经不可能再流出的眼泪,熟练地给自己制造一个新的小伤口。他已经觉得有些离不开这个梦了。只有在这个梦里,他才能体验到痛快流泪的幸福感觉;随后的自伤自残,又带来另一种让有些麻木的肉体兴奋颤抖的快感。
因此他认为这个梦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噩梦了。他喜欢它,迷恋它,琢磨它每次在细节上的各种变化带来的刺激,尤其感谢它让他能够爽快顺畅地倾泻出郁积在心中的眼泪。他对这个梦已经上瘾了。
之笛想,人的变化真快,也真大。
39
虽然家里的态度在越来越缓和,工作上也逐渐顺风顺水,之笛却不觉得生活有多大起色。他始终得不到暮云的确切消息。尽管给暮云他爸的骚扰电话还是隔三岔五地打过去,依然只是打过去就被挂掉,更别说任何积极的响应。
与此同时,他越来越多地陷入对自身的研究和探索。
这个身体,存在了二十多年,以前也只以为简单地与“食色”相关,现在看起来并不止是这个样子。不用说被不透明的皮肉囚禁在黑暗中的灵魂,光是这些皮肉本身,就足够复杂。其实只是一张皮,一堆肉,一腔血,一束筋,横七竖八缠绕填充在一个骨架上,就变得活跃灵敏,能在不同时候传达出各种复杂细微的感受,有时甚至不由自主地反应,又让他厌恶,又令他好奇。
他找不到人诉说内心的这些愁苦与困惑,偶尔上网和一些完全陌生的人,谈论各种话题,也包括关于身体的这些秘密。
“听起来你有些像SM爱好者,”有一次,一个和他在网上闲聊过几次的人听说了他排遣郁闷的方式,这样评论道。
“SM?”
“具体含义网上搜,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于是之笛搜索一下,找到一个词条:苯乙烯,简称SM,石化行业的重要基础原料。它是用苯取代了一个乙烯的氢原子形成的化合物。乙烯基与苯环的电子会有共振效应产生。苯乙烯主要用于生产苯乙烯系列树脂及丁苯橡胶,也是生产离子交换树脂及医药品的原料之一,此外,苯乙烯还可用于制药、染料、农药以及选矿等行业。苯乙烯系列树脂的产量在世界合成树脂中居第三位,仅次于PE、PVC。苯乙烯的均聚物——聚苯乙烯(PS)是五大通用热塑性合成树脂之一,广泛用于注塑制品、挤出制品及泡沫制品3大领域。
“我不认为我会是这种化合物的爱好者,虽然它很有用,”他把内容发给对方,困惑道。
“我也不这么认为,虽然你很白痴,”对方同时发了张狂笑的表情图片过来。
不过那人还是给他找了些切题的信息——
SM(Sadomasochism的缩写),又称“虐恋”,统指与施虐、受虐相关的意识与行为,在中国人的心中基本被归类于变态的范围。在中国,“SM虐恋”一词由社会学家潘光旦首先提出来,李银河的《虐恋亚文化》将SM虐恋具体定义为:“一种将快感与痛感联系在一起的性活动,或者说是一种通过痛感获得快感的性活动……所谓痛感有两个内涵,其一是肉体痛苦(如鞭打导致的快感)……其二是精神的痛苦(如统治与服从关系中的羞辱所导致的痛苦感觉)。”不过,SM一词也被更加广泛地用来表现幻想性游戏及Se情活动的整个领域,其中可以包括在所爱的伴侣身上使用束缚及其它玩具。尽管许多人设想SM总会意味着对身体的粗暴虐待,可事实上,许多选择了以Se情权力方式活动的人,倒宁愿做得很温柔。
“但是这并不太符合我的情形,”之笛看完说,“我只是一个人。偶尔自己给自己一些轻微伤害。”
“自虐,也是SM的一个变种。也许你需要另一个人,来帮助你做你对自己做的事情,”那人说,“有合适的机会可以一起玩玩。”
之笛立刻拒绝了。变态变态变态!他想,我永远也不会和一个陌生人做这种游戏。
然而这个话题并没有就此在他心中死亡。它其实留下了痕迹,在黑暗中吸引着他。“快感与痛苦联系在一起”、“肉体痛苦和精神痛苦”,这些字眼,多少令他联想到自己的某些处境。他到底自己去寻找更多的解释和说法了。
他阅读了著名的恶之花——萨德爵士的《朱丝汀》和《朱丽叶特》,为那些血淋淋的残酷和邪恶而震惊,又感到存在一种莫名其妙的魅力。在之笛看来,这个人实在是怪物、疯子和虐待狂,但他偏偏被被认为是自由的化身,被与拜伦并列为浪漫主义的两位天才先驱,也被福楼拜称为“伟大的萨德”。当然还有更多希奇古怪的称号。诸如“伟大的哥特式作家”、“百折不回的社会与道德禁忌的真诚探索者”、“对敌意的上天的伟大冒犯者”,等等。著名的福柯甚至根据萨德生活、写作的年代,将虐恋出现的精确时间划定为18世纪末年。但是萨德本人却在63岁时被诊断为“性疯狂”,囚禁于精神病院,直到去世;那之前他还先后坐了27年牢。
他当然也读到了SM一词中的M来源——马索克的一些资料。这个奥地利人写的《穿貂皮衣的维纳斯》,把那对自我的贬低、对被鞭打的热爱,写得绘声绘色,他甚至想起在那遥远的地方,唱着情歌,等着牧羊少女皮鞭抽打的多情男子。
而当他把马索克进行萨德比较,主动与被动,行动与等待,残忍与温柔,仪式与游戏,更显得奇特、怪异、迷乱却又充满张力。于是他知道了,也理解了:萨德(Sade)加上马索克(Masoch),出现了Sadism&Masochism,最终变成Sadomasochism,简称SM。
但是他终究不喜欢萨德所沉迷的那种漠视生命、带有蹂躏糟践感觉的残忍邪恶,而觉得马索克的游戏更显容易让人接受。他也带着了解的心思,去研究那些所谓的SM道具,逐渐认识和熟悉了那些东西的类别和用途,有时候逛商场,看着不同的货物器材,也有意无意地联想起眼罩、嘴钩、颈套、|乳夹、手铐、脚镣、肛栓、套装、皮鞭、贞操带、灌肠器、情趣蜡烛之类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真的有些走火入魔了。
然而他并不能因此停下来。有一天,他收到邮购的道具,顺便装扮一下,去照镜子。他发现镜中的人,年轻、俊美,脖子上围一圈尖钉皮颈套,下面一条真皮三金属环露点裤,此外再无衣物。仍然是往日眉眼,白腻肌肤,却因为身上的两件奴隶服饰显得脆弱、柔顺、凄迷,多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之笛于是边看着镜子里的人,边幻想自己正在被一个人折磨,慢慢觉得身体有了感应。他知道这个游戏终究是不可避免了。
如果那个来陪他一起玩的人是暮云,游戏就会变得完美。
40
他当然知道暮云不可能来陪他玩这样的游戏。以前连两个人亲昵,暮云都有些扭捏和掩饰,别说这样的放浪形骸。更何况,他还根本找不到暮云。
之笛也因此有些怨他:要不是你,要不是因为找不着你,我也不会逐渐对这个东西感兴趣。他始终自相矛盾地觉得,SM令人排斥又令人兴奋。
即使排除性格里的放纵和任性,他也算个行动派,游戏在想象中变得越来越真切,实施也就顺理成章。
在一个春天的晚上,之笛进了一个Gay吧。
他知道去哪里找人。他也想过了要找什么样的人。
在酒吧里坐了半天,打发掉了好几拨前来搭讪的人,之笛有些厌倦了,也觉得累。正想着打道回府,再找个时间来碰运气,却见不远处的空桌子上多了一个人,背对着他自己。
那时他刚从卫生间回来,估计那人正好是在他离开的空挡进来的,所以刚才没见到。
之笛就细看了一下那人的背影。一身乍看很不起眼的衣服,颜色朴素安静,却剪裁得非常精细,属于低调的昂贵。正巧那人站起身,又坐下了。无意中就把整个形体轮廓展示了一下。之笛就想起当时暮云说给他听的一句形容人的话:“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流。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据说是《金瓶梅》里的。此时这个人光背影就让他想起这句话,不知道看了正面又是什么光景。
而且……他心脏狂跳——这个人的背影非常像暮云。
之笛于是走到那人桌边,坐到他对面。
那人目光微带询问,在之笛脸上扫了一下。之笛瞟着他笑:“一个人坐太冷清。共享一张桌子,谢谢。”
这工夫他已看清那人不是暮云。从脸型到五官,都相去甚远,皮肤质地倒很相似,只看在眼里就觉得细腻光滑。看起来倒是个不讨厌的,气质也很不错。年龄却不大好判断,总在25到30的样子。
那人点点头,问了声:“常来?”
之笛又瞟他一眼,说:“不。第一次。”
“模样不错,”那人笑了一下,“你要是成心勾引人,只怕很多人会跟你走。”之笛听他声音有些嘶哑,也不理会他话里带刺,问道:“你很容易感冒?”
“嗓音就这样,”那人说,“你问这个干吗?不至于是关心健康吧。”
“我很关心你的身体素质,”之笛微微笑道,“我不希望你一脱光衣服就感冒。”
那人表情冷淡,低声说:“你脸皮真厚。但我不找炮友。”
“我也不是找炮友,只是找玩伴,”之笛坐过去,挨着他,“陪我玩儿个有趣的游戏。你肯定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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