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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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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官身子往前一倾,可是并没问出那个问题。

  烈旭一时觉得有点无措。突然四周的空气有了奇怪的晃动,彷佛两人之间被蓬蓬蜡烛烟雾给隔开似的。他眨了眨眼,从刑官身上移开目光。头有点痛,闷闷的疼一跳一跳的。他喝了一口酒,把眼睛闭上,以平板的语气开口问了:「要是有天你发现你是别人,你会怎麽办?」

  刑官思忖了一下才开口回答。「你不可能同时是两个人。先确定好你的心志,然後直道而行吧。」

  烈旭转过头来看著他。「你就是这样做的吗?」

  「你何故认为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抉择?」

  「因为你没有名字。」烈旭说道。「每个人都有名字。在我,你之所以不用名字是因为你曾经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比较不复杂的身分。而因为某种原因,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又或者他还在,在某个地方,就隐藏在面具底下。」

  刑官的眼睛依然冷酷,目光瞬也不瞬。烈旭的头越来越疼,直到一股刺骨的疼在太阳|穴爆发开来。他放下酒杯开始用指尖去搓揉自己的头,想要缓和疼痛。等到疼痛减缓,又扒了几口白饭。思绪还是浑沌不清,彷佛酒喝了太多。心下隐隐生疑是否被下了毒,可是刑官跟他喝的是同样的酒,吃的是一样的食物。

  他记不得两人之前谈了些甚麽。烈旭坐直身子,伸出手去挟鸡肉。然後开口问了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问题。「你知道丰瑞的事吗?」

  这问题似乎给了刑官一惊。他放下筷子,把双手搭放在桌沿。「你指的是那名画师丰瑞麽?我不知道他的事,只知道他在第八司当差。为何有此问?」

  「那麽你肯定不知道他的容貌,或者他的为人……」

  刑官摇摇头。略感不悦地说:「他是两百多年前的人了。你现在跟我问起他是为何?」

  「因为人不管有没有名字,总会留下纪录。」烈旭说道。「所以你──或者第八司──肯定握有情报特使的所有纪录。」

  「他失踪了。做我们这一行,这种事很常见。」

  烈旭伸手去端酒。他有点醉了。「他是耀明的爱人。」

  「原来如此。」刑官双手交握,下颔微扬,双唇抿成一直线。「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不知道。大概是为了止住我的头疼吧。」

  「你以为是我让你头疼的?」

  酒溢了出来,流淌至烈旭下颔,弄湿了他的赤褐色长袍。用手抹一抹嘴角後,一面傻笑一面把手在衣物上揩乾。「谁知道刑官到底有多强的法力?对你来说,让我头疼搞不好只是小孩子把戏。」

  刑官浅浅地笑了笑。「你把我说的太神奇了。也许只是因为那酒不合你胃口罢了

  烈旭对著刑官摆了摆一根手指。「或许是吧。可是听著,我有话要跟你说。耀明之所以会认识我,都是因为我是丰瑞的转世。」

  刑官一时之间没说话,只是静静坐著。然後突然声音圆润,语意亲切地说了:「是麽?真有意思。」

  「看样子你不觉得讶异。」

  「噢,我很讶异的,侠士。」刑官跟他保证。接著起身离座在屋子里踱步。「这样一来,现在的你比之前更有价值了。」

  刑官走到了屋子的另一头,烈旭感觉头似乎不那麽疼了。他眨眨眼睛,心想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可是一等刑官又踱回到他身旁,头疼又开始加剧。

  突然他害怕了起来。试著想要控制自己的思绪,可是每当刑官靠近自己,就开始心神不定。烈旭说:「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以为你是唯一能够理解的人。或许你可以给我个答案。」

  刑官停住脚,转过身来。「我不是神。无法告诉你为何会轮回转世。」

  「饶是如此,」烈旭揉著额头去缓和那烦人的头疼。「我还是想知道丰瑞的记忆对我会有多大的影响?」

  刑官向他走近几步,面具下的眼睛在放著光。「这恐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

  「可我并不知道。我要白耀明,我知道他也要我。但他要的到底是我?还是丰瑞?你一定知道答案。你的那些纪录里一定记载过类似的事情。」

  「我无法帮你。」刑官说道。「这场仗你得自己打。」

  刑官陡然转过身去,顷刻间,头疼解除了,竟然完全不痛了。烈旭不禁倒抽一口气,身子微微一斜,赶忙伸出双手抓著桌沿,强迫自己专注在两人的对话上。

  「告诉我为何要抓耀明。」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狐狸。我专门抓狐狸,将它们消灭。」

  「那麽为何你不在头一次遇上的时候就杀了他?为何你不随著你那只丑陋的狗进入寺庙里?」

  刑官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这麽做岂不是有失公平?至於你的第二个问题,狐术保护著寺庙,只有被狐耀明邀请的人类才得以通过那两尊门神。」

  「可是连狗都……」

  「狗是动物,还是顽强难对付的那类。要不是你当时在场,我的狗早就龈了你的狐狸,可是不会杀死他。它们只被训练来攻击──还有衔回猎物。」

  烈旭的手背在下颔摩挲著,新冒出的胡渣扎著他手。一想到耀明告诉过自己他有多喜欢这种感觉,就几乎笑了出来,可是继而想到耀明喜欢的是丰瑞的胡子。

  他把这个念头赶走,继续往下说:「你抓他有别的原因,是为了你的私人意图。到底是甚麽?他都已经七百岁了,如果能抓到他,对第八司一定贡献很大。在那些卷轴里所记载的没有谁能比耀明更老的了。你杀过最老的狐狸是几岁?告诉我!」

  刑官挟起一块荸荠蘸了酱油,放进嘴里,然後开口回答:「四百三十三岁。」

  「那麽你有给对方公平的机会吗?」

  「没有。」刑官语气平淡,正视著烈旭。「我让我的狗儿将她撕成碎片,最後是我砍了她的头。」

  烈旭一口气梗在喉管。「你也会这样对付耀明吗?」

  「他是狐狸。」

  「可是他不是杀人凶手。那些卷轴里面纪录的罪行都不是他犯下的。」

  「想必你是回去找过他了,还去看了那个坟地。」刑官彷佛觉得满意。又吃了一块荸荠。

  「你明知我会回去找他,所以你才给我那该死的狗护身符。」

  「侠士,是你自己该死要去招惹狐狸的。」

  「我宁愿为了他而该死,也不想为了你。」

  刑官这次是真的笑了。「我知道我们彼此不喜欢对方,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提醒我这个事实。」

  烈旭站起身,面朝著刑官。「你到底要对耀明怎麽样?」

  刑官微倾著头,覆著皮套的手指还在嘴巴附近,那样子竟有些媚态。「怎麽?你想把他从我身边救走?」

  「是的。」烈旭手握成拳,猛捶了一下桌子。「我会尽我所能保他周全。」

  「真是感人!」刑官舔刮拇指和食指上的酱汁,舌尖灵巧地拭著黑色皮革。

  烈旭体内顿时春潮涌动,令他感到诧异又害怕,几乎听漏了刑官的下一句话。

  「你要怎麽保护他?用丰瑞的剑?」

  他盯著眼前这位朝廷命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手紧紧揝住了剑柄。打从他拾到这把剑,剑在他手中就好像回到家一般安适。以前他也有过几把好剑,所以并不觉得如此幸运找到一把这麽好使、彷佛与他心灵相通的剑值得起疑。

  烈旭摇摇头。「不会的。不可能。」

  「不管怎麽说,这把剑是他的。」刑官告诉他。「是由第八司配给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查看柄脚的部分,上头刻著:丰瑞,北京,二月十九日,淳熙年。」他眼里闪著光。「刚好是观音的诞辰。第八司向来都选在这一天进行剑的发配。我想,对这样的讽刺你该不会无动於衷吧。」

  「可是……你没有亲眼所见,又是如何得知?」

  刑官轻轻笑了几声,再度走了开来。「我告诉过你,我们有非常详尽的纪录。不管以何种方法,我们的剑一定会回到司里。这些剑是由住在浙江省莫干山的两名铸剑师父专为第八司打造的,每一次只发给一定数量。一批给了每一位刑官,一批则是给派任出去负责收集实据的特别使。只要有人去世,该剑就会回到总司里,进行熔化之後,再重新铸成一把剑。」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重又回到烈旭身上。「第八司所有的剑里头,只有一把遗失了。」

  「丰瑞的剑。」

  「没错。」刑官微微笑了笑。「可它还是回来了,不是麽?因为你就是丰瑞。」

  「我是丰瑞,曾经是,在两百多年前。现在的我不是他。」

  刑官又落了座,轻轻摇晃著酒杯,酒在杯里打旋。「你以为逃避过往这麽容易麽?你亲口告诉我,丰瑞以前是狐狸的爱人,而你现在又落入同样的困境。如果你真的是你自己,而不是你前世的傀儡,就该好好打算你的未来。」

  烈旭目光严峻地盯著他看。「我的未来如何,你管不著。」

  「话不能这麽讲。」刑官砰的一声放下酒杯,溅出好些酒。一只手指著烈旭,一字一板地说下去。

  「一但跟狐狸上了床,即使它们吸了你的精气,但你也因此有了些许抵抗狐魅的能力。」他说道。「多数人以为,Xing爱有结合的意思,不论两人之间是何种关系。狐狸虽是动物,但在这方面却跟人类很类似。你将来或许无法抗拒狐耀明的引诱,可是却能抵抗其他狐狸的初次挑逗──当然,除非那只狐狸比狐耀明还要高龄、法力更高深。」

  烈旭沈默了。他不想告诉刑官就因为吸了耀明的精气,他几乎可以抵抗所有等级的狐魅。还记得方才只要刑官一靠近就头疼欲裂,此刻他怀疑,在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否问错了问题。

  万一刑官也是尾狐狸呢──搞不好比耀明的年纪还要大也说不定。他一定是施了某种魅术,要不该怎麽解释自己的头疼,还这麽容易就向他吐漏银狐和丰瑞的事。也许只有狐狸之间才会有这麽大的敌意,也才会这麽一心一意的要致对方於死地吧。

  「我希望你能考虑加入我,」刑官说道。「加入第八司。我手下已经有几名值得信赖的夥伴,都是我当初从比较不具杀伤力的狐魅下拯救出来的。我派他们担任守卫或者追捕者,必要的时候还会适时辅助其他刑官。既然你的爱人是四川境内最高强的狐狸,你的加入对第八司而言该是很大的助益。你可以……」

  烈旭打断他的话。「我没兴趣。」

  「你应该先听听我提供的好条件。」

  「说过了,我没兴趣。不过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会考虑。」

  刑官摊开双手。「愿闻其详。」

  「请你不要再去打扰耀明。我不希望你以任何方式伤害他。」

  「断难从命。」

  烈旭难掩失望地说:「你为何一定要他?」

  刑官站起身,将斗篷打了个旋之後披在了肩膀上,那一溜儿黑色丝绒垂在後背。「我有我的原因。」

  烈旭撇开眼。「我爱他。」

  「是麽?我倒是很怀疑。」刑官语气里有著促狭。「现下是烈旭还是丰瑞在做这样草率的表白。」

  烈旭怒视著刑官。「我不是丰瑞。」

  「不,你不是──所以你将来不用跟狐狸有任何瓜葛。烈旭,要谨慎选择啊!一但拣好路往前走,就不能回头了。」

  他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还效法军中同袍上战场前专注地调节呼吸和静心打坐,可是都没用。烈旭重重捶了枕头好几拳,左敲右打著枕芯,可是不管他怎麽整,还是睡的不舒服。最後终於将枕头丢到地上,直接把脸埋在床褥里。

  虽只是床单,贴在裸著的胸膛上都觉刺痛。要不是因为这夜很闷热,倒希望身上还穿著小衣。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下了床,推开窗子,望向客栈外头那条寂静的巷子。四下里巧没声息,就像一座死城。

  烈旭叹口气,把额头倚在窗边。眼睛因为疲累而酸痛,可是思绪却绕著最近几日所发生的事情打转。

  外头传来狗叫声,虽然离的远,还是令他心里一突,猜想刑官是否又领著他那班猎犬在四处搜索银狐。低下头看了剑一眼,丰瑞的剑就躺在床下。心想既然睡不著,或许可以穿上衣服到外头走走。

  突然门喀的一声给阖上了,随後是上门闩的声音。烈旭还没来得及拧过头去看,床边的羊油蜡烛倏地燃起火焰,流溢一室从未有过的明亮光辉。

  「耀明,」不用回过身去看就知道是他。「你怎麽来了?」

  「我来看你。」耀明轻柔地说。「难道你不转过来看我麽?」

  烈旭终於转过身,面向耀明。耀明脸上挂著焦虑,双眸在苍白脸色对照下显的更大了,顶著一头凌乱短发。他越靠越近,烈旭闻见一丝烟味从狐狸银灰色袍子散发出来。

  狐狸的到来──更多是因为那焦烟味──让烈旭皱起了眉头。「你不该来的,太危险了!刑官……」

  「刑官在林子里四处追捕我,还在箭上引火,射进寺庙里,门厅都著火了。」

  烈旭厌恶地大喊出声。「甚麽?他把寺庙给烧了?」

  「是的。他想把我从寺里赶出来。」耀明站在屋子正中,不再往前走。「我想刑官大概是不怎麽信神的,跟你很像,烈旭。」

  「我才不会去放火烧寺庙呢。」

  耀明嘴角浮现一个浅浅笑容。「你只会偷饼。」

  「心肝,这可是天差地别啊。」烈旭从窗子边走开。「你需要我帮忙麽?不知道我能帮上什麽忙,不过要是附近有小溪,我可以去挑水来……」

  耀明摇摇头,很快地给出一个充满感激的笑容。「寺庙没事的。我已经把伤害减到最低了,不过我稍微施了法术让火势看起来严重点。还变出一只银狐的幻象,让它逃离火场。刑官和他的猎犬队都追著假狐狸去了。」

  烈旭咯咯地笑了起来。「所以你是用了将计就计的战术。心肝,你果然有狐狸的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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