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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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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径直步上刑台,推开持刀以待的侩子手,望住李飏的眼睛问他:“你为何没将我供出来呢?我本以为你是打算好了要将我拖下水来,好以此攀诬我父王的。你其实一点也不恨皇帝陛下,你恨到骨子里去的,是我父王,对罢。”
李飏被捆绑在铡刀下,直不起身子,只能勉强抬起头来看她,仿佛嘲弄般轻笑:“我为何要攀诬你的父王?那不会有任何意义。你也知道我恨他,当然不会把他牵扯进来。人死了,就不会痛苦了。”
“你撒谎!”阿寐眸色瞬间锋利,“每每你说这等恶毒言语,就一定是在骗人。但你天生骗不了我。”她忽然从腰封里抽出把匕首来,干脆利落割断了桎梏他的绳索,她将他从铡刀口下拽开,护在身后,坦然对那监斩的判官高声道:“此案尚有内情待查,我就是他的同党。你应该立刻奏报陛下,将我们二人押回三司,重新再审!”
那杜衡不得已从监斩台上下来,走上刑台前来与这少女说话:“贵主,此案已结了。他是谋刺陛下的逆党,依法当斩。”
“你们并没有奏禀过陛下,陛下定不会许你们就这样杀了他!”阿寐挑眉怒驳。
“陛下此刻仍是——”杜衡本想说陛下此刻仍是重伤垂危、昏迷未醒,眼看话已到了嘴边,不得已只好咽了回去。这小郡主是诚心给他设下了圈套,他不能在这大庭广众的刑场上大声说出陛下性命堪虞,否则便会扰乱民心。
果然,那美丽的女子见他语塞,唇边已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陛下此时正重新翻查此案,新圣谕未下之前,你们谁也不能动他一根头发!”她紧紧盯着监斩官的眼睛,忽而低声质问:“杜御史,难道你不是也曾与他的父亲结盟么?”
杜衡眸光大震。“杜某从不与任何人结盟。”他看着面前这咄咄逼人的少女,淡然回应,“杜某只管法理民生。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再兴干戈不易。”
“但陛下当年就没有杀你。”阿寐扬唇一笑,眸光越发精盛,“假若陛下当初杀你,就不会有今日杜御史这一句‘再兴干戈不易’。陛下此时的心思,你原本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她傲然昂首于刑台之上,句句掷地有声,“不必再多言,如果谁执意要此时斩他,可以先杀了我,然后将我们俩人的尸首一齐拿去向陛下‘邀功’,且看陛下会赐下怎样的‘奖赏’。”
那不容置疑的气势,竟叫人半点不敢违抗。
她就这么守着他,寸步不让,直到快马急报送来女帝赦令,赦免他死罪,改判是十年流刑。
但她却又不许他再入宫与女帝相见。
“你记得我说过,不知疼就不会长记性。我就是要你记住这一次的疼,今后才不会再做蠢事。有些事,你做了就是做了,再不会有挽回的余地。”她取下胸前的白玉长生锁,亲手挂在他颈项上,忽然柔婉了嗓音,“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是谁。‘大风起兮云飞扬’。这就是你的名字。但那确实一点也不重要。不管你是谁,你就是你。你走罢。十年不短,也未必长。我等你回来。”
李飏瞠目望着她:“什么都被你说了、做了、安排了,你叫我还能如何?”
阿寐却勾起唇角,将一点离情别伤藏在俏丽笑容之后:“这时候,你只要点头说:‘好。’不就行了?”
李飏默然良久,终于凝看着她双眸,郑重道了一声:“好。”
那一刀到底伤及心脉,虽没有立时要了性命,却诱发了旧疾沉疴,原本已不厚实的身子垮得如此容易。拖到八月里,不得不命才九岁的皇太子做个名义上的监国,大小国事均是白弈在摄政处置,而默鸾则完全歇了下来,安心调养,然而病势沉重,几乎不见什么起色,刀伤拖了月余,终于缓慢愈合,胸痛咳血之症却从没断过。
太子每日跟着白弈听政,只要有空闲,便陪伴在母亲近前,亲自侍奉汤药。
但默鸾却几乎不见白弈了,纵然相见,也要竖起屏风,拉着重重帘帐纱幔,只给他瞧见模糊的侧影轮廓。
伤病让她的精神很是不好,人便显得憔悴,于是不想给他看见这副模样。她觉着自己或许时日无多了,宁愿不见,至少希望他心里最后记得我,依旧是从前那个美丽的阿鸾。
直到天授六年正月里,正是上元佳节。她觉着似乎精神好了许多,也能多吃进一些东西了。她便命宫人们打水来梳妆。
叠玉很欢喜地替她梳髻,说着陛下一定是要好起来,或许,夜里还能出去看一看灯会和焰火。
她只微微笑着,拿起笔细细的对镜画额黄,一面打发人去唤太子过来。
她将阿恕揽在怀里,柔声的叮嘱:“阿娘最担心你的,只有一件事——不要有怨恨。你是守成天下的君主,一定要答应阿娘,把怨和恨,彻底地从心里抹去,半点痕迹也不能留。你只要记住仁爱,仁以天下,爱以万方。”
仍尚年幼的太子,伏在母亲怀里闷声落泪,止不住颤抖心痛。
“别哭,乖孩子。”她托起那张幼小稚嫩的脸,轻柔擦拭那些不断涌落的泪水,笑着哄问:“来,告诉阿娘,阿娘今天好看么?”
伤心的孩子哽噎的说不出话来,只有不住点头。
她便叫阿恕去请白弈。
“我真后悔,如今还想插一回你送我的琉璃簪子,也再没有了。”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半垂着眼帘叹息。
他搂着她,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打开来给她看。“你看,在这里。都在这里了。”
琉璃的碎片晶莹剔透,在掌心泛起七色光,隐隐耀耀,灿烂的仿佛一个世界。
“给我带走罢……”她合拳将之紧紧握住,渐渐有笑意浮现。
“别说傻话!”白弈胸中一阵抽搐酸痛,不忍嗔怪,抬手掩住她檀口。
她却将他的手一并握在掌心。“不,你明白的。”她眸色如水深静,目光所及仿佛已是遥不可及的天际,“我知你心里一定在恨那个孩子,只是怕我知道了会熬不住这一口气,所以一直拖着。可是……”她轻抚着他掌心纹路,缓声低叹,“你我这一辈子,看过的仇怨难道还不够多么?就算你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只会又多添几个伤心人罢。”说着,她将那一撮琉璃碎和着他的手一起贴在唇上。“是我自己身子不好,并不干他的事。你答应我,绝不能伤害他。”轻轻一印,烙下檀口浅红。她的唇很冰冷,仿佛没有温度。
白弈只觉得心口如有万刀屠戮,颈嗓拥堵,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却猛抬起眼望定他,“你起誓,用你我的来生起誓。你若伤阿宝毫发,我宁沉入无间地狱,永不超升,你我绝无再见之期!”她死死抓住他不放。
“阿鸾!”他终于痛的大呼。
但她又笑起来,捧着那些琉璃,复又靠在他怀里。“我交给你的花儿呢?”他安静的问他,阖目眉舒。
他默然应不出话来。
没有开,那只要在高原上才能开放的金色花,他怎么也种不开。(非凡“味书”手打)
她在他的沉默里微笑,再睁开眼,仿佛依旧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她拉着他,喃喃央求:“我想去看上元灯火,去最高的地方看。”
这样的请求,他无力拒绝。
宫人们抬了舆来,他却只将她抱起,一步步向最高的凌霄阁走去。
夜幕来时,整个神都的灯火都亮了,远远近近,连成一片灯火海,漫山里也全是金红光芒。
上元焰火燃起,一朵朵打在穹窿,金翠交织,万紫千红,盛绽而后,便像雨一般坠落,把天幕映出奇幻颜色。
这是有生以来,最绚丽的火事,毫无顾及的绽放,恣意燃烧,竭尽全力的热烈。
“真美……”她依偎在他怀中仰面,望住那满天繁华:“你看,花儿已经开了。”
瞬间,再也无法抑止,泪水崩溃而落。
“我从没有见过你流泪。”她缓缓抬手抚上他面颊,沾着那些泪水,凑在唇边浅尝,“别哭,只要你还记得我,我便没有离开你。”她将面颊贴在他心口,听声声心跳搏动,莞尔长叹:“真好。我觉得很温暖。很久没有这样温暖过了……”
细弱泣声从身后传来,那颤抖的幼小身影多么孤单又无助。
“阿恕,过来。”她向孩子伸手,再将他揽在怀中,“你喊一声阿爷罢……让阿娘能听到你喊一声……”
“阿爷……阿娘……”阿恕钻进她怀里去,拼命抱住她,眼泪不停地掉。
她心满意足的笑起来,抚着孩子细软的额发,收敛声色:“阿恕,从今往后,你要尊凤阳王为父,尊王妃为母,尊郡主为姊,你记住,无论旁人如何说,你都必须记住。”
阿恕终于放声大哭,语不成调,哽噎得难以辨明。
她却拉过一大一小的两只手,紧紧交握一处。她最后一次抬眼,深深的望住那掳劫了她一生的男人。“你许过我的来生,不要忘了,我等着你……”她呼出一口长气,偎着他,渐渐又睡了过去。
白弈拥着她,良久,才缓缓抬手去试她鼻息,颤抖难以隐藏。
他忽然站起身来。
“阿爷别走!别离开阿娘!”阿恕哭着大喊。
“陪着你阿娘,阿爷很快就回来。”
他回了王府,在花圃中拼命找寻,通宵达旦。
他寻来种子、花匠、泥土,种了那么多的金佛草,用尽办法,费尽心血,为何偏偏不开花?
他满头大汗,蓦然抬头,却见苑角一株细幼嫩苗,在这寒冷正月里,托起浅金色的花骨朵,遗失在明暗交叠之中。
他猛地怔住了,旋即笑起来。
错了。
原来全都错了。
原来什么也不需要,只要让它静静的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它就会慢慢开出花儿来。
千万要让她看见,哪怕只得瞧上一眼,也让她知道,他们的金佛草,真的开花了。
他将那花儿移到盆中,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却在回身时,只见妻女担忧的脸,还有传报内侍匍匐号啕的身影。
一瞬,轰然坍塌。
天授六年正月,女帝大行,年三十有六,遗诏罢免一切奢华陪葬,只留下一支断碎琉璃,还要一株初绽的金佛草。
而那以后,凤阳王替女帝作下的祭文,传唱了华夏四方。或许,那并不是一篇祭文,它更像一支歌,寄托着那些,掩埋在皇朝兴衰尘云聚散之后的,对一个美好女子的全部爱恋与哀思,人们便将之称做《鸾皇歌》:
天成楚汉山水间,豆蔻青葱正华年。
瞳光莹莹无尘璧,挽纱若羽有望仙。
一朝背井离乡去,千里飘零一线牵。
幽幽冥冥盼相聚,暮暮朝朝恨相离。
凤鸣湖畔凤凰舞,凤舞鸾歌仪真颜。
金钗玉钿不堪配,摘星撷桂月霓裳。
瀚海银川珠有明,莫道广寒行路难。
高云不当扶摇意,凭风破浪上青天。
宸宫凤阙九重深,紫徽鸾台接星辰。
椒房灵华栖凤影,不入宁和胜宁和。
君王案侧贤劝谏,娇躯亦可抵千钧。
勘贤择善识栋梁,不惧峥嵘不惧辛。
本是昆山神女身,凤鼓朝凰有天承。
多难兴邦躬亲力,拳拳慈孝天地明。
两朝帝主立政德,天授开元百废兴。
四海升平邦国定,是非功过与人评。
忽然一夜惊雷起,天旋地转轩辕倾。
仙鸾驾返西山去,东都再无鸾凤吟。
明宫正殿池旁柳,凌霄楼阁依如旧。
玉颜不见甘露竭,玉碎台空萦凄声。
春华辗转肝肠断,举头见月倍伤情。
问君尔今何所在,碧落黄泉寻不得。
黯然沾衣遥相念,何故不曾入梦来?
愿乘长风踏山河,升天入地觅芳魂。
披星戴月又何妨,斩尽崔嵬仙阁开。
为君汲采青螺黛,初露花子钿香腮。
云髻斜倚琉璃醉,山巅比翼看沧海。
八荒神明皆谈笑,六合仙灵齐一堂。
十方天众共把盏,三界圣贤与言欢。
鸢时曲水流觞事,长天有信两心知。
待到来生重相遇,与君执手共千秋。(非凡“味书”手打)
后记
二〇〇六年年末,我说,我要写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一步步变成妖女皇帝的故事。于是,有了《凤鼓》的第一瞬闪念。
二〇〇八年年末,《凤鼓朝凰》完稿,已然两度春秋。
我花了两年时间,写尽这个叫白墨鸾的女人一生的大小难关悲欢情仇,而这两年里,我自己也好像某神棍说的那样“运势走低,坎坷不断”。如今,墨鸾熬完了她的一辈子,我想着我也差不多应该熬出一个坎,好向下一个开端走去。
我从前说,这是一个小白兔变小黑兔的故事,临到末了却恍然发现,其实她还是一只白兔,无论柔软的毛皮在风雨冲刷下沾染了多少尘泥,内里仍旧如一。我也曾怀疑,是否是我不够狠心,如今回头看去,反而觉得欣慰。还好,没有变。人活一世,总需要一点坚持,才不至于随波逐流。我在动笔前并不曾刻意设计的,反而机缘巧合成了这个故事里一朵向阳的野花。
《凤鼓》最初的十八万字彻底废弃掉了,推翻重来,又写了五十余万,加加算算有七十万。有一阵子觉得自己写得很差劲,经常对着文档掉眼泪,从公司走十几站地走回家,疯疯傻傻地在大街上吹冷风,信心崩坏,几乎弃文封笔,终于还是舍不得。
幸亏没有舍得,否则必定抱憾终生。
曾经与许多人探讨过“文以载道”。如何“文以载道”,以及究竟有无必要“文以载道”。“文以载道”这目标太高,如今的我还只能仰望,努力在一个故事里说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就很好。但我又是个有强迫症的老实头,常会觉得笔力不济,觉得词不达意,觉得没能将那些想说的话说明白。每每得到读者的夸奖,开心时又会觉得惭愧。大家都很好,善良,宽容。
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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