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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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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静立其间,只觉十指冰凉。
不错,这或许真是他的机会。他也绝不愿在阿宝面前说谎,那样阿宝定不能接受。然而,皇祖母毕竟是皇祖母。那终归是他的阿婆。纵然一切的始末真相他都清清楚楚,又如何?白弈放手一搏,将这两难抉择推在他眼前,可他怎能将同样的进退维谷推给父皇?
左右为难,李宏一时彻底不语。
长久的沉默令白弈气息渐浮,他竭力隐忍按捺,汗水却依然不可抑制地顺着鼻梁、额鬓滚落。
这死地求生的持久攻坚,他必须打下去,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然而,便是白弈也不曾想到,眼见局至悬崖,却忽然异端又起。
大司徒宋乔入宫请见,并且,还带来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确切的说,还只是个小姑娘。齐王李元愔的外孙女儿,湖阳郡主王妜。
她步上殿来,傲首挺胸,琉璃双眸顾盼生辉,稚气不掩骄色。“外祖有奏折叫我务必亲自敬呈陛下。”她向殿中诸人一一施礼,如是言毕,便将一份奏本恭恭敬敬呈递皇帝。
皇帝接过奏折翻看,瞬间,面色已是灰白。那一本奏折落叶般从他手中坠落,他似不能自抑地颤抖着,目光所聚,既不是白弈,也非李宏,而是李裕。那眼神仿佛会流淌,与其说是惊是怒,不如说是悲伤,与失望,浓烈异常。
一直旁观事外的李裕被这突如其来的视线看的莫名其妙,心中却猛地一痛,有如灼伤,外热,里寒。
王妜微笑着,笑容甜美异常,与灵髻娇花相应,便像个小仙子。“那工役现已被带来了,就压在禁外,陛下可要宣他来对质?”她又如是问道,妙目一转,却睨着李裕冷笑。
但听这一句,顿时,李裕一张脸已惨白的几乎血色全无。“父皇!”他忽然叫了一声,似按捺不住,却又压抑万分,几番欲言又止,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瞬间将气氛凝至极低谷,诡秘的令人窒息。
白弈瞥见宋乔浅浅的笑意,一瞬,竟是冷汗如注。
原来如此。难怪李裕会在这里。
他虽不知齐王奏折翔实,但听王妜只言片语,再观陛下、李裕颜色,也可猜出个七八分来。那一本奏折非但与今日巫蛊一案有关,恐怕还牵扯出更久远的惨事——魏王府的婢女、歌伎,乃至英王夫妇与德妃之死。原来,他们早有预谋,要将李裕也拖下这浑水中来。如此一来,这一仗,他怕是真要惨败当场了。
他替李宏开罪,自然并非善心大发,而是为了临阵结盟、力图自保。只要李宏助他一臂之力,透露一言半语实情,他便能将线索往宋氏身上引。他其实并没想过就此扳倒太后,若对手只是宋氏,他尚有一搏余地。然而,宋乔却抢在李宏开口之前,忽然又将李裕拉下水来,甚至或多或少牵扯到太后。一边是吴王、魏王、太后,皆是圣上血脉至亲,另一边只是他……呵,这已是个倾斜的死局。
周身血液仿佛冰冷这逆流,已然冷暖无知,白弈牙关紧咬,抬头时,却正对上墨鸾目光。
她正深深望着他,泪眼泛涌下的焦色与疼痛,如剑一般也刺痛了他。他终于抑制不住,苦笑起来。
这修罗沙场,风云无定,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上一刻天,下一刻地,前一刻生,后一刻死,本就是常事。早在他踏入这一方血池时,他便已有所悟。
可是她何其无辜。
原来他竟什么也给不了她,除却欺骗、牵累与悲伤……
心下骤然缩紧,寒气上涌,一口腥甜便涌上颈嗓。白弈强迫自己生咽了回去,竭力不露半点痕迹。他努力将浮动心绪沉淀下来,向她微笑,想象这个笑容里有足够的温暖和安慰。
眸光浅移,又落在依旧不曾醒来的朝云身上,而后融着血液原去,浮现出一张又一张脸,母亲,甚至父亲……
一瞬,他紧紧的攥拳,几乎要崩碎自己的筋骨。不可放弃,不能逃避,还有人需要他,还有人等他守护,除非淌干了最后一滴血,不至幽冥黄泉,决不绝望言败。
他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抬起头来,眸色已回归了毫不参杂的坚定与坦然。他在四面楚歌声中傲然而立,仿佛那般的存在便是顶天立地的佐证,任何人不可撼动。
白府上的灯火通明,无人入眠,但又是如此安静,诺大的家宅,静得唯有风声虫鸣。
夜已深了。
大司马白尚凭案翻着一卷棋经。一旁夫人谢氏正静添香。沉香缭绕轻浅,她埋首拨弄小炉香饼,眼泪却滑在炉下承盘中,一颗颗,涟漪微溅。她慌忙轻背过身去,以手拭面,唯恐叫夫君瞧见。
但白尚还是抬起头来。他静看她片刻,合卷,一手轻握住她肩头。
谢夫人身上一颤,抽泣渐显出来,却仍没有回转身来。
白尚便也只这么抚着她肩。
沉默以对,又胜却万语千言。
忽然,烛火恍惚一虚,一道暗影在描金高屏上浅浅投下形状。
白尚眸色微异,拍了拍妻子肩,轻道:“公主不是传了讯来,说今晚要回来。你领几个人,点上灯,去门前候着罢。”
谢夫人似要说些什么。但白尚未允她说出口来。“快去罢。”他向她点头。
谢夫人默然一瞬,起身离去。掩门时,不经意回望,恰四目相接,顿时心颤。
白尚听着妻子脚步声远去,取过一壶温酒,两支酒觞,斟上,道:“还敢喝我的酒么。”
高屏微动,转出个高瘦人来,夜行锦衣,面上累累疤痕触目惊心。
那竟是傅昶。
只见傅昶步上前去,与白尚对面坐了,端起一只酒觞,仰头一口而尽。他将酒觞倒扣,却有笑意在唇角扬起。
白尚不禁也微笑起来。“你真想要那两个孩子的命?”他如是问,分明是生死攸关的话题,却仿佛只是与多年未见的老友相谈。
傅昶笑着,连面上的伤痕竟也不那么凶煞了,他淡淡道:“这多年来你为何执意要至我于死地?只因我知道你太多,我若反你,你便要功亏一篑,搭上九族也不够赎。不是么。”
白尚缓缓执起另一支酒觞,小饮一口,顿了一瞬,接着,也将余酒一口饮尽了,同样将酒觞倒扣案上,阖目不语。
傅昶看着他,刹那间,眼前闪过,不是威仪赫赫万人景仰的当朝大司马,而是多年以前,西凉州里,铁马共点兵的少年将军。“健德,”他喊他的旧字,意味深长地问,“如果重回当年,你会不会娶芸娘?”
白尚并不睁开眼,仿佛已陷入深深冥思,许久,他沉沉地长声叹息:“文清,你明知,这种‘如果’根本毫无意义。”
兵马夜行的沉重步伐踏得朱雀大街萧肃震动。谢夫人亲手执了盏灯,立在大司马府门外,面前所对,是左武卫军一路将卒,省其服制盔甲,为首二位军官,皆是武卫中郎将。
“今夜神都戒严,请夫人闭门回府。”一中郎将如是道。
谢夫人微笑:“将军们辛劳。但公主金驾未至,这府门,恐怕还不好关。”
两名中郎将对视一眼,又道:“左武卫奉旨戒严神都,任何人等不得私意外出走动,贵主此刻恐怕也早已回了公主府。夫人还是闭门请回罢。”
谢夫人不再与他二人应声,依旧站在门前,不退分毫。她心下清明警醒,她决不可退,必须等公主回来,有公主在,万事或还可回旋,若她此刻退回去,大门紧闭,这大司马府只怕立时便化作囹圄了。
两名武卫中郎将见她并不退却,客套上赔了个不是,便要强行撵人。忽然,只听车马声近,已有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好放肆!谁若敢动夫人一动,不若先将我也一并拿了罢!”
那两名中郎将闻声惊骇,回首便见一架金屏车障已至面前,屏障开,车内那贵气女子也不避讳,乌云髻上金灿灿的金粟凤钗,已将她显赫的身分张扬至极。她扬眉怒瞪着他们,径直下车走上前来,拦在谢夫人面前。
两名中郎将见了婉仪,不敢冲撞逞强,只得诺诺得拜礼退到一旁去。
婉仪与谢夫人对施了礼,亲手扶了谢夫人回苑中去,待入了大门,忙命仆子们将门紧锁严守起来。
谢夫人轻叹:“多亏贵主赶了回来。”
婉仪眼底焦色已掩不住了,不禁便问:“郎君可有消息回来?”
谢夫人默然摇头。
婉仪见状亦是一默。婆媳二人相对一处,也无须端着什么架势,失望疲惫立时便从眉眼上倾泻,她深吸一口气,苦笑着劝慰:“阿家莫要担忧奇…'书'…网,宋国老已寻我六叔公一齐入宫面圣去了,东宫、舅父家也必不会不理的,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她口中这样说着,心中却半点底也没有。她并不知长生殿中详情,但已至深夜了,白弈仍然半点消息也没有,情形恐怕并不乐观。她倒不疑她太子哥哥会袖手旁观,但余下那些人真能尽几成心力她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至于宋国老……皇祖母毕竟身在禁宫,要寻人操办诸事,恐怕与宋氏脱不了干系,但这等大局未定就先自相争斗之事却也不似宋国老手腕,大抵是那宋二郎积怨太久又加利令智昏才来害人。事到如今,唯愿宋家那老狐狸晓得厉害,或可是一线生机。可若是那宋乔见势不妙,为保其子,索性再补一刀,那……呵,终逃不出一场豪赌。
孤立无援的寒意不禁令她战栗,婉仪思绪纷乱,与谢夫人相携缓行,两人一时都没再言语。
忽然,她却听谢夫人长叹。“难为贵主如此心意。是阿赫对你不起。”谢夫人执着她的手,眼底已有泪光泛起,福身就要拜她。
婉仪由不得心头一热,慌忙拉住谢夫人。“阿家!”她将谢夫人扶起,却在瞬间险些也滚下泪来,只得以指尖轻沾,强作个镇定笑容。此时此刻,又哪里是泪眼相顾的时候?她静了一会儿,对谢夫人道:“我先去拜见阿公。”
谢夫人含泪微笑,与她一道往白尚书斋中去,于门前轻叩。
意外,却无人应声。
谢夫人心中一颤,又叩门,唤道:“侯君,贵主回来了。”
但依旧无人应。
书斋里依旧亮着灯火,光从门窗映出来,一切看似如此平常。
然而,心底却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漫了上来,冰冷得令人浑身无力。谢夫人呆呆立在门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婉仪上前两步,猛推开门。“阿公!”她几乎是奔上屋内去,足下不稳,嗓音涩涩得发紧。
她看见白尚匍在案上,便仿佛困倦睡着了一般,却偏偏莫名令她瑟缩。“阿公?”她又唤一声,走近前去试图唤醒他。
然而,当她踟蹰着轻触到他时,他却倒了下去,倒在榻上。他的面色如此鲜活安详,甚至还带着微笑,唯独失却了气息,和温度。
婉仪怔怔地看着,伸着手,竟忘了该如何收回,良久,终于掩面发出一声凄厉哀鸣。
依旧呆在门外的谢夫人,双眼一阵眩晕发黑,倚着门跌跪在地,攥拳的手,苍白到流血。
天朝天承元年三月十四夜,新绿疏影间忽起寒鸦声断,惊得浓夜星穹也要碎了。
章三五 燕分飞
灵堂中,紫黑纹的高棺躺得寂静无声,应着高悬挽联、魂幡,风中隐隐铃声颤动,恍若哀泣。
白弈独自静跪在父亲灵前,惨白俊颜毫无表情。他便像个瓷烧的俑偶般,内里已被抽空,轻轻碰一碰,便能四分五裂。
若能够,他不愿再回想,那一场腥浓的噩梦。
父亲哀讯传来,他极度惊骇,两眼泛黑地险些不能直立。
太后质疑父亲的暴毙,字字句句皆暗含着“畏罪”二字。太子殿下请见也被圣上回拒,或许是不愿再多牵连一名天家子孙。
而后来了文渊阁大学士任修。
任大学士与圣上单独相谈许久,毕了,圣上挥泪决议了四字——就此揭过。
这确是不可深究的疑秘。任修是一柄藏辉剑,剑刃隐隐上敛着的,是他那昔日的学生——李乾的宛在音容。若是这样一个人质问圣上,还想失去多少,圣上必定无法作答。
至此时候,宋乔也终于开口,温水太极,只顺着圣上摆台阶。但太后不允,厉责圣上怯懦,罔顾国法。
相持不下时,最终破此僵局的,是傅昶。
傅昶一肩担下了所有罪责,自言蓄意谋害白氏,所作所为皆为私怨。
众人眼中的傅昶,不过只是旧年一名逃弃的军官,纵然千刀万剐,也是无害。
只是,从看见任修的第一刻起,白弈便隐隐觉得,那是父亲早埋下的棋。至傅昶的出现,他终于彻底明了。父亲是就死,为了他和朝云。
他呆在长生殿中,竟不知该如何离去,直至墨鸾握住他的手,哭着唤他,才终于惊醒过来,顿时,只觉浑身气力早已被抽尽了。
临盖棺时,他执拗地拦住不允。他伸手去摸父亲的脸。那熟悉的面庞,如今却冰冷得如斯陌生。一瞬,眼前浮现的,却是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日,父亲带着幼小的他上山拜师。大雪铺天盖地,堆积得那么厚,将他小腿全没了进去。他跟在父亲身后,跌跌撞撞地走不动,终于摔倒在雪地里。父亲转回身来望着他,眸中闪动的,又是严厉,又是心疼。那时的父亲还是那样年轻俊拔,在孩子的眼中,就仿佛永不会失败也不会倒下的天神。而如今……
心中已聚洼成一泊冰寒,但眼却干涩得充血发疼。他想哭,却无泪。长生殿上以退为进的泪水只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但若他那时能知晓即将面对的转身永哀,他不知他是否还能有气力和勇气去哭。或者说,他没有资格。
是他太幼稚,太贪心,总想着什么都要捏在手里,却不知在这儿要的太多,必会在另一边失去。
是他的错。
他不吃不喝地跪灵,婉仪与墨鸾端来蜜水与他,他也固执地不沾一滴。他就那样静静地跪着,没日没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心深处积瘀的负罪感获得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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