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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2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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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走了,下定决心的赵顼又坐立不安起来。
他很清楚,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出身于北方的大臣们,必然会群起上书,逼天子下令收兵。对于辽人的威胁,北方人有切骨之痛,而王安石这个江西人,却是隔了一层。赵顼能够想见出身河东的文彦博在朝堂上跳脚的样子。
幸好王珪和冯京都是南方人。要回辽人国书,光是天子和宰相点头还不够,必须要参知政事点头。没有执政的副署,诏令就不算合法,国书也不合法。如果有个北方人做参政,他们会不会同意王安石的意见回至辽人国书,那就可是难说得很。
直至夜深更漏,赵顼犹在灯下踯躅。福宁殿中,数十支龙涎香巨烛已经烧去了一半,却也不见赵顼有半分就寝的意思。刚刚病愈,便熬夜下去,这身体如何受得了?今日当值的李舜举劝了几次,却见官家是越来越不耐烦。无奈之下便想去让人通知太后或是皇后来规劝,但赵顼却突然开口,叫住正想悄悄去殿外叫人的李舜举。
赵顼问着李舜举:“若是要派人去鄜延体量军事。你觉得宫中谁人为好?”
“官家!”李舜举一听之下,慌忙跪倒,这事他哪敢插足进去?传出去,宰执班中没一个能饶他。他连磕了几个头,言辞恳切的劝谏道:“我等刑余之人,当时洒扫庭院,侍奉天家。鄜延战事事关重大,岂有我等内臣插言的余地?还请官家自朝中选取贤能正直之臣前去鄜延!”
赵顼摇了摇头,他需要的是准确、而不带任何偏见的情报。遣朝臣去并不是不好,但他们不像宫中的宦官,各自的立场都太过明显,回报也免不了要被他们的立场所影响。
赵顼瞥了言跪在地上的侍臣。李舜举行事素来小心谨慎,不敢稍逾规矩,这点是他很喜欢的。但今次赵顼却还是要听一听鄜延那里的真实情况,好决定在罗兀城后路受到威胁,而辽人又为西贼撑腰的情况下,罗兀城的现状到底有没有让他坚持下去的必要。
“你且起来吧!”赵顼先说了一句,又道:“你明日知会王中正,让他去鄜延一趟。”
……………………
“玉昆!可曾行了未?”
天还没亮的时候,韩冈就被一个略嫌苍老的大嗓门从睡梦中叫醒。摇了摇混混沉沉的脑袋,韩冈从硬邦邦的床铺上起身。昨天他是和衣而睡,也省得换衣服了,直接就着盆中的清水擦了擦脸,就走出门去。
站在门外叫醒韩冈的是一个须发已然花白,但筋骨依然强健,个性看起来很张扬的老家伙——张玉。
“劳总管久候了。”韩冈连忙上前行礼。
“不是让玉昆你不要这么多礼嘛?”张玉摇头了,摆出了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是在三天前,冲进了罗兀城的两千骑兵的领军将领。有了援军入城,罗兀城到底能不能守住,城中已经没人再抱有疑问。
张玉擅使双简,军中人称张铁简。今次就是他领军冲入被围困的罗兀城,而且还是冲在了最前面。当他进城的时候,手上的一对铁简还向下滴着血水和脑浆。
这老家伙倒有些自来熟,前日领军来罗兀的时候,虽然亲手敲瘪了几十个头盔和头盔下的脑袋,但也受了几处伤。进城后就被送到了韩冈这里,聊了几句,就立刻亲近得叫着韩冈的表字了。张玉是外路客将,虽然地位远在高永能之上,但也无意去抢他的指挥权。为了避嫌,也不住进城衙。就住在军营中,跟着韩冈的疗养院紧靠着。
除了上阵对敌,或是与高永能讨论兵事,就来找韩冈聊天。张玉跟着狄青南征北战,陕西待过,广西也待过,满肚子天下见闻,与同样广博的韩冈倒是相得得很。
看到韩冈把疗养院中处理的井井有条,张玉每每都说,要是当年狄武襄率领西军,南平侬智高之乱时,有韩冈处理军中疾疫,也不会十个人去,五个人回了。
聊了一阵,张玉自去找找他的兵去——西夏人玩了两日日夜攻城,损失的兵力就大感吃不消,只能摆出了长期围困的姿态。等到张玉领军入城后,城中军心重振,反倒是守军日日出城摆阵挑战。
韩冈看了看天色,等到再过半个时辰,今天的例行就该开始了。但过了半个时辰,传来的不是出战的战鼓声,而是主帅高永能的召唤。
面对城外的数万敌军,高永能没有变色。面对抚宁堡的烽火,高永能也没有变色。但走进主帐的的韩冈,现在看着高永能,却分明铁青了一张脸。而方才跟自己言笑不拘的张玉,也是板着脸,很阴沉的站在一边。
等到城中的文武官员一起到齐,罗兀城的主将张开口。只是他嘴唇哆嗦着,几次张口,却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磨蹭个什么?!”张玉在旁边不耐烦了,厉声呵斥着高永能。
高永能被骂了一声,也终于能说出话了,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希望听到这个消息:“三天前,庆州广锐军兵变!”




第31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一)


‘肯定要退兵了。’

这一点毋庸置疑,韩冈向左右各瞟了一眼,视线在帐中转了一圈,在场每一个官员的脸上明明白白的都写着退兵两个字。

必须退兵了,罗兀城的现状,已经比鸡肋都不如。抚宁堡的问题还可以解决,如果是之前的局势能继续拖下去,西贼那里多半会先一步溃退。但庆州的叛乱却完完全全是个死结,不是将之简单的扑灭就能了事的。

当庆州广锐军的举起叛旗,罗兀城的命运已经注定。这不仅仅是一支几千人的骑兵部队叛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广锐军为什么会叛乱?!是因为军饷、将领,还是由于畏惧战争?有广锐军为先导,其他陕西缘边各军会不会也跟着叛乱?

一旦这点疑问在天子心中扎下根来,韩绛和种谔的恢宏计划,还有现在几万人在罗兀城的血汗,都将成为了无用功。就算在叛乱之初就将之消灭在萌芽状态,也是一个结果。

何况,以现在环庆路的实力,究竟能不能将叛军消灭,这也是一个问题——已经很严重的问题。

环庆、鄜延两路的精锐,不是在罗兀,就是在绥德,要么就是在罗兀和绥德之间的某个地方。整个关西的战略重心现在就在这沿着无定河拉出的一条弯弯曲曲长约六七十里的线路上。而环庆路,在张玉和姚兕被调来援助罗兀的时候,当是不会再有能阻止广锐军的实力来。

韩冈也不由暗叹着,广锐军当真本事,几万将士拼杀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挽回出来的局面,在他们举起叛旗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破局。

‘张玉不知道会怎么想?如果有他坐镇庆州,这场兵变不一定能闹得起来!’韩冈又看向张玉。老将花白的浓眉下,一对看起来很和气的眼睛半眯着,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话说回来,广锐军叛乱的原因虽然没有明说,但韩冈也能猜想得到。从战马被韩绛夺去给蕃人,到在军中深受尊敬的吴逵被下狱,也许还有最近被逼着要出兵牵制西贼,每一条,都是火上浇油,让原本就不算恭顺的广锐军终于变得彻底疯狂。

安静得落针可闻的主帐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每个人仿佛都把沉默是金当作了座右铭。但他们的心理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还是早点退兵吧!”

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才能顺利的离开。要放弃罗兀城,必须先得到朝中的准许,否则失土的罪名,没人能承担得起。韩绛和种谔,就算肯承认失败,也绝不会在天子没有点头的情况下,主动下令撤离。而以鄜延和东京之间的金牌急脚递的速度,罗兀城中的大军,想等到撤退的命令,至少还要六七天的时间。

可城外还有党项人,现在他们的攻势稍减,但不代表梁乙埋会在得到庆州叛乱的消息后,依然采取现在的消极态势。以党项人在关中的耳目,梁乙埋收到这个喜信,也只是数日间的事。如果不能在这之前离开,再想走,难度就要大上十倍。把鄜延、环庆两路的精锐一举荡清,这个诱惑,没人会认为梁乙埋能忍得住。

在场的可都是聪明人,想通这么简单的道理并不困难。但不是每人都能想出顺利退兵的主意,你瞥一眼我,我瞟一眼你,皆希望别人先出头。只是谁也不肯先开口,在得到朝中允许之前,在得到宣抚司准许之前,先行提出放弃罗兀,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韩冈自然也想走,罗兀城已经成了一艘撞上冰山的海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他可没有与之偕亡的想法。

一场大戏在近处看的确有趣,但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韩冈却敬谢不敏。因为韩绛对缘故,韩冈自抵达绥德种谔麾下之后,从不干预军事,但眼下的情况,却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韩相公啊韩相公,你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让我等到这个机会啊!’在危局之前,韩冈私心中却是有些兴奋。

张玉和高永能已经等了一阵,见没有人说话,对视一眼,就要宣布散会。究竟后续该如何处理,他们也不能立刻做出决断。而且谋不决于众人,现在只是通报消息而已,一些必要的应对还要由他们两人私下里来商议。

韩冈这时站了出来,拱手行礼,阻止了高永能宣布散会:“张总管,高监押,韩冈有一事想说。”

这是韩冈第一次在军议上插话,帐中众人纷纷侧目,心道难道他要做第一个?

张玉一皱眉,想要阻止韩冈。而高永能却先了他一步,“韩冈,你有什么话要说?”

韩冈朗声道:“今日还请大军照常出城邀战。不论接下来是走是留,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都不是能让西贼知道的。”带着一点挑衅味道的眼神,在众人脸上一划而过,他用重音强调着:“必须要一切如常!”

韩冈的口气稍显强硬,不顾尊卑之别,但因韩冈的话而沉思起来的张玉和高永能却没有为此而恼火。他的话就像当头棒喝,一下提醒了两人。

这两天的出城邀战,由于西贼不算配合,都是应付故事一般,两边派兵打上一回。以兵法来说,守城最忌闷守,围城也忌讳闷围,为士气之故而已。两边又都不肯放弃,而在等待时机,所以才会如此滑稽的场面。韩冈看史书上,经常有一围经年的战事,究其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现在,机会是给党项人等到了,但却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高永能当即转头对张玉道:“下官现在就领兵出城邀战,还请总管坐镇城中!”

张玉点了点头,又厉声对帐中官员下令道:“今日之事,要严加保密,否则便有全城尽墨之忧!”

“下官谨遵命。”“末将遵命。”众官纷纷恭声应是,事关自家性命,容不得他们不小心。

‘西贼到底在等什么?!’韩冈不认为梁乙埋能事先猜得到庆州会有兵变,而他派兵阻断罗兀后路的行动,成效又不显著。而要拼毅力,也不是党项人能拼得起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在等什么?

在战鼓声中,回到疗养院之后,他还是在想这个问题。

经过了韩冈悉心的管理,疗养院内外之事已经井井有条。依照他和郭逵在秦凤推行的军中医工方案,这些天韩冈在高永能和张玉的支持下,罗兀城中的每一个百人都,都派了一个头脑聪敏伶俐的士兵来疗养院里实习,并学习基本的战场急救。所以现在韩冈反到是稍显轻松起来,只要发派命令,有时间想些事情。

但张玉却找了过来,呶呶嘴,把正在向韩冈汇报公事的护工队正赶了出去。直接问道:“玉昆,今次之事你怎么看?”

张玉想征求一下韩冈有何高见,而韩冈却指了指外间躺满了病房中的伤兵们,“是该问他们怎么办?……总得把他们送回去!”

“玉昆?”张玉微微一愣,不知道韩冈为何如此说。

“前日种帅从罗兀回军,就是以护送伤兵的名义。不论是从情理上说,还是道理上,伤兵先行离开罗兀,并不会引起城中军心慌乱,也不用担心被秋后算帐。当然……”韩冈又加了一句,“为了避嫌,我可以最后再走。但须得先把他们送出去。好不容易救回来了,总不能看着他们被丢下等死。”

敌前撤退,难上加难,纯用骑兵,撤回绥德不难。但加上城中的步兵,就很麻烦了。如果再有行动不便的伤病,那就是难上加难。正常的情况下,他们肯定要被抛下。韩冈要救人,他在鄜延军中费心费力才留下的人脉,不能就这么浪费掉。而且这些天跟伤兵们朝夕相处,也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抛弃。

张玉不意韩冈有如此仁心,不过又想想,若不是韩冈有此心境,如何能在军中医疗之事上自出机杼,而且自来到罗兀后,韩冈的辛苦他也看在眼里。

“玉昆果然仁义。”张玉由衷的赞了韩冈一句。坐下来又长叹起:“其实,本也不会变得如此仓皇。如果没有广锐军叛乱,这次完全可以彻底解决西贼的问题。让党项人不能再越横山一步。”

得到了横山,就是得到了银夏,有了银州夏州,就可以跟占据了兴灵——也就是后世的宁夏银川——的党项人隔着瀚海对峙。前线北移到横山对面数百里的地方,环庆和鄜延两路自此便可以安心的休养生息。

张玉跟西夏人打了几十年,当然想在致仕前为毕生的心愿做个了断。可如今功败垂成,而且因为是叛乱的缘故,为防重蹈覆辙,至少数年之内,大宋都只能稳守疆界,以稳定内部为上。张玉当然失望!

“广锐军兵变,岂是他们自己愿意的?根子在谁身上,总管当比韩冈要清楚。”韩冈言辞锋锐,“不过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无济于事。罗兀城保不住了,但为了能安然离开,城外的敌军却还是要设法处理一下的。”



第31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二)

自从京中回到通远军后,王韶的心情一直不算好,上元夜的宴会上先行离开便是明证。而之后的这一个月,王韶的心情也不见好转。

衙门中的气氛,仿佛是夏日暴雨前的空气,让人憋闷不已。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连说话都是轻声轻气。虽然在与王韶接触时,没有被迁怒。但缘边安抚司的安抚使那对如锥子一般挑剔的眼神,却让他们都是战战兢兢。

现在连着高遵裕也觉得衙门里太过压抑了,难以让人待得下去。名义上负责屯田,但向来不管事的他,也便赶着连日出城去检查各处村寨麦苗的生长情况。早出晚归,尽量不与王韶打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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