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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3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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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多半是争状元的。”慕容武低声对韩冈说着。
韩冈点了点头。礼部试中高高在上的余中、邵刚,都在这些神情严肃的士子之中。
不过韩冈认识的另外一个准备争夺状元的贡生,却没有学着邵刚和余中,而是挤了过来,“玉昆兄,原来你已经到了!”
韩冈脸上浮起了应酬式的微笑:“不意致远兄也到了!”
韩冈认识叶涛。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国子监门前,就是放声大笑的那群人中一个,看起来各个自信非凡。可当时叶涛身边聚集的那些个士子足足有十五六个,今天却是只有叶涛他单独一人到场。
第二次见到叶涛,则是在两天前,应邀赴王雱邀请,在状元楼上,由王雱亲自向韩冈介绍的,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亲戚之间互相见个面。
这才是最让人惊讶的。
韩冈跟叶涛现在算是姻亲——尽管中间隔了一层——韩冈与王安石的女儿结了亲,而叶涛则是韩冈岳父的亲兄弟,也就是王安国前两天刚刚招来的女婿。
叶涛的文章写得很好,但韩冈并不喜欢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叶涛的说话,一直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为自己的文采而骄傲。傲王侯,慢公卿,这是真正的士人所为。但傲慢到自己头上,韩冈的气量虽不差,不至于因此而动怒,但要让他贴上脸去迎合,却也是休想。只是在表面上,他的应酬还是到家的。
王雱并不是钝感的人,前日宴会后,便问着韩冈对叶涛的看法。
韩冈摇摇头,回了一句:“无他,只是今日乃有子迟之问。”
子迟,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贤人中的樊须。在论语中他曾向孔子问何为‘知’,而孔子的回答是‘敬鬼神而远之’。
自家亲戚,打脸不好,我干脆离你远一点好了。
王雱先是扑哧一笑,而后便是摇头一叹,“其实叶致远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性格使然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不带他来见玉昆了。”
韩冈不欲于叶涛打交道,到了的时候见到他在前面,却留在后面不上去打招呼。但叶涛眼尖,不知怎么看到了韩冈,就挤了过来,打过招呼,便道:“小弟在前面隔得甚远,现在才看见玉昆兄,还望勿怪!”
韩冈脸上浮起了真挚的笑容,“不敢。韩冈也是眼拙,没有看到致远兄。”
两人哈哈哈的互道着没关系,然后交换着天气之类的寒暄话语。
韩冈压着心头的不耐,沉下心来应付着叶涛,这时候,几声钟响从宫中传出,宫门终于开了。
当值的阁门使走了出来。
不用他多话,考生们按着名次先后,立刻排起队来。前日太常礼院的礼官,已经向这四百零八位贡生们教导了进宫面圣时改有的礼节,没有哪人敢于错上半点。
叶涛连忙挤回去,他礼部试的名次很靠前,比起一百五十七名的韩冈要强得多。韩冈冷淡的看着他的背影一眼,在自己的位置站定,不再去想这只烦人的苍蝇。而慕容武,此时早就回到了最后面。
从左掖门进了宫中,考生们被阁门使领着直趋集英殿。周围有上四军的士兵护卫监视。旁边还有监察御史盯着,没有人敢于做出任何失礼的行为,也不敢抬头张望。各自看着脚下的路,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向前疾步走着。
一路了殿上,宫廷韶乐从集英殿中回响。天子还未到,但今科的考官已经都在殿中等候。
韩冈作为四百零八人中唯一的朝官,却还是第一次来到宫殿之中。虽然低垂着眼,装出一副谨守礼仪的模样,却也不忘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的布置。
寻常而已。
殿中陈设的器物,装饰的布幔,梁柱的油漆和彩绘,都已是老旧。根本比不上有着无数善男信女捐献的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大丛林的主殿。
也只有规模,算是勉强让人不会小觑了皇家的体面。尽管集英殿只是诸殿之中,规模排在后面的殿阁,但二十多丈的宽度,十余丈的进深,还是让每一个贡生心中震撼不已。也就是韩冈眼界高,见得多,没放在心上。
两排有数人合抱粗细的梁柱,在大殿内,隔出了东西两厢。两厢之中,排满了桌案。桌案都是旧的,跟国子监差不多。而且桌案都不高,只有一尺多,不到两尺的样子。给考生们准备的是蒲团,而不是马扎或是杌子。
‘这是要跪坐啊!’韩冈先是暗骂了一句,又庆幸自己幸好已经习惯了,不然可是要出丑。
在考官们的监督,四百零八名贡生们在集英殿中央排好了方阵,打头的三人是在礼部试排名最前的三个。
几声净鞭响过,乐声止歇。在礼官的叱令下,所有的考官和考生,无一例外的都跪拜了下去,静静的等着天子的到来。
寂静的大殿中,韩冈低着头,研究着大殿地面上作为铺垫的砖石。虽然是烧制出来的砖石,却是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也难怪外界传言说,宫中使用金砖铺地。
如果是汉代,殿上都是铺着地板,进殿要拖鞋。但到了南北朝之后,周时的礼节就已经开始变了。到了现在,已经可以穿着靴子走在大殿上。
连串的脚步声终于从前方传来。
并不吵闹,很整齐,静悄悄的响起,又静悄悄的结束。
然后礼官的又吊着嗓子半吟半唱的发号施令。
三跪九叩。
向着当今的大宋天子,统御亿万兆民的皇帝,叩拜下去。
一拜一起之间,都能看着殿上的人物。但隔着有些远了,光线又很昏暗,看不请坐在御榻上的赵顼是个什么模样,只是站在陛前,一开始并没有出现的一个高大声影让韩冈很熟悉。
是他的岳父王安石。
看起来王安石是跟着天子在殿后等待,然后与天子一起出来。不仅仅是王安石,还有两人也在列。不出意外,应该是参知政事的王珪和冯京。
一连串事先已经被礼官传授的礼仪之后,考生们终于可以落座。在内侍们的引导下,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各自就位。
然后今次的考题题目便出来了。
‘古之明王,求贤而听之,择善而使之。法不足以有行也,改之而已;人不足与有明也,作之而已……以守位则安,以理财则富,以禁过则听,以讨罪则服,以交鬼神则飨,以来蛮夷则格,以上治则日月星辰得其序,以下治则鸟兽草木得其性……朕夙兴夜寐,心庶几焉,而未知所以为此之方。子大夫其各以所闻,为朕言之……朕即位於兹七年,行义政事之失,加於天下多矣。往者或不可救,来者尚可图也。以所见言之毋隐。’
果不其然,别看今次皇帝亲自出的考题洋洋洒洒数百字,本质上就是一句话:地方上的行政阙失,可以放胆直言。
这就是策问。
第18章 诸士孰为佳(中)
策问。
考验是进士的眼界、见识、才学,以及文笔。另外在文字上,对于建言轻重程度的把握,也很关键。换个简单明了的说法,就是要会揣摩圣意,文章需要深刻透彻,但不能说出过重的话,否则就会变成一个悲剧——现在站在陛前的王安石,就是现成的反面教材:
王安石庆历二年参加科举,就是在殿试的考卷上,写下了‘“孺子其朋’这四个字。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竟然把周公教训周成王的语句写进试卷中,来教训已经做了二十年天子的仁宗皇帝。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仁宗皇帝亲笔一划,到手的状元飞了去,只得到了第四名。
有了前车之鉴,后来的士子都已学着不再去犯这等蠢事。天子让你畅所直言,却也不能当真直言无忌。想喷皇帝一脸口水,博个直名,等拿到进士头衔再说不迟。
韩冈自然也不会去犯。看到今次的考题,他已经完全放下心来。
此前对殿试考题的揣测,在大方向并没有错,把握得很准。而天子的心意,通过王韶、王雱这两位重臣和近臣,韩冈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对此作出的应对,是显而易见的充分而完备。
在礼部试结束之后,为了准备殿试,韩冈已经作了八篇的模拟作文,针对预计到的可能情况,作了不同方面的论述。其中有一篇正好跟今次的题目相吻合,而其他几篇,也都有可以用来参考和借用的词句。韩冈要做的,就是将之默写下来,稍加修改而已。
韩冈胸有成竹的振笔疾书,草稿纸上,转眼就出现了一行行墨迹淋漓的小字。
下笔畅快如此,实是平日作文时难得一见的情况。乃是准备已久的文章,自家修改多次,又经过王韶的修订,书写起来自然不会有半分滞碍。可即便如此顺利,韩冈也没有去争夺前几名的想法。
天下聪明人数不胜数,能从百万士子中杀出来的集英殿上这四百余人,眼光长远的也所在多有。韩冈很清楚,不仅仅是自己能猜测得出今次的考题。四百零八人中,至少有十分之一能事先推断得出同样的答案。至少叶涛,王安国或者是王雱,都不会忘了跟他提上一句。
但韩冈很安心,只要注意不要将大宋历代天子的名讳带出来,就不会有失败的危险。进士已经到了手中,区区名次而已,何须他孜孜以求。
赵顼在殿中慢慢走着,只有王安石和李舜举跟在身后。
见到天子过来,考试中的贡生要起来行礼的时候,便会被赵顼所阻止。他是来看考生应考的,不是来打扰考试的。
赵顼的视线在一份份卷子上掠过,只要上面有让他眼前一亮的词句,赵顼就会稍稍停步,记下这一个考生的姓名。
从前到后,又从后走到前,在考桌前后的空隙中,天子、宰相悄无声息的踱着步子。
赵顼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前面正在奋笔疾书的贡生很是年轻,但他写好的那部分文章,却是能让天子为他驻足。赵顼在他身后看了良久,别的故且不论,单是满篇华彩的文字就很让他很是喜欢。
留意了一下籍贯和姓名。
龙泉叶涛。
赵顼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他将之记了下了。
重新起步。赵顼又向后走了两排,只是这几十名考生中,再没有像叶涛一样让他眼前一亮的,但他还是停步了。并不是为了方才经过的那些个考生。
就在赵顼的左手边,有一名贡生,在蒲团上跪坐得笔直。眼神专注于纸笔之上,肩张背挺,身形气质看着就不同于其他的士子。
赵顼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宰相,王安石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回应,轻声道,“就是韩冈。”
这个就是韩冈!
虽然是跪坐着,但他的身形气度,在周围的一圈士子中依然是如鹤立鸡群一般。从侧后方看去,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膀,还有挺直的鼻梁,另外就是展在桌案上的试卷。
雄壮的身材,端正的书法,坐在集英殿上的韩冈,在赵顼眼中,的确是个文武双全的模样。
对于韩冈的形象,赵顼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他一直渴求一见的臣子,正心无旁骛的笔走龙蛇。
韩冈在贡院中一直拖到最后才交卷的事,赵顼也听说了。明白韩冈并非是七步成诗、落笔如江河的捷才,而是喜欢深思熟虑、揣摩再三的士子。现在写起来如此顺畅,当是灵感来了。赵顼也经历过这等文思如泉涌的时候,此时若是被打扰到,断掉的思路多半就接不下去了。
赵顼不想打扰到韩冈的行文,只准备看上两眼,就打算离开。但视线落到试卷上,两脚便迈不开了。一直站了好一阵子,从头到尾的将已经完成的部分看了两遍,才慢慢的又点了点头,回头对王安石低声说着:“果然不错。”
王安石在后面也看到了韩冈的文章,却是在摇头:“文字尚有待琢磨。”
殿试的交卷速度,要比礼部试快上一点,不管怎么说,也没人敢让天子等到三更之后。
今次殿试,开始的早,结束的也早。
到了午后时分,天子已经转回到后殿休息,而最后一名考生,也终于交上来自己的试卷。
接下来,就是批改的工作了。
以曾布、吕惠卿为首的知贡举的那批考官,并没有出现在殿试上,而是由赵顼另外任命一批官员,担任考官——详定官、编排官、弥封官。
殿試审核之制,与礼部试差不多一样,仅仅稍有区别。
应考举人交卷之后,先交付编排官,去掉卷首姓名籍贯,改以字号数字来排列。然后给弥封官,指挥三馆书吏誊抄、比较。接下来,交付考官定等,再次弥封后,交送覆考官再定等。前后定等完毕,最后交送详定官启封对照考官和覆考评判的异同。详定官最后确定下名次,将试卷誊本重新缴还给编排官,揭开籍贯姓名,与本卷中的字号对应,将确定下来的名次,呈递给天子。
——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就是礼部试的翻版,大同小异。但接下来就不同了,因为评判出来的结果要交给天子审核。这一事,就会改变进士们最后的排名。
到了快入夜的时候,赵顼给殿中等候结果的考生们赐了酒食。听着前殿的谢恩之声,今科进士名次的榜单,连同考生们的试卷正本,一起呈到了赵顼的面前。
余中、朱服、邵刚。
这三人是考官们定下的前三名。
赵顼将三人的试卷找了出来,文字和内容都算是出类拔萃,这个排序并没有问题。
接下来,赵顼看着后面的名单,一直看到了二三十位,也没有看到他方才关注的两个举人的名字。着意找了下叶涛,竟然被放在了第五十六名,归属第三等。再看看韩冈,则更惨一点,却是第三百八十四名,排在第五等,几乎是最末了。
看着自己看中的贡生,竟然被放到了如此之后,赵顼只觉得自己的眼光被侮辱了,心头便多了几分不快。
让李舜举在一摞四百张的卷子中,找出两人的考卷,赵顼便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叶涛的文章很好。赵顼方才就是因此而停步良久。只是现在看起来,内涵的确是显得空洞了一点,没有说到多少实在的东西。所以被置于第三等,这不算考官的错。可赵顼又读了两遍试卷上的的文章,感觉仍是很喜欢,直接用朱笔抹去了试卷一角上的‘五十六’,改写了个‘九’上去,将之提到了前十名中。
相对于叶涛,韩冈的情况就正好相反。文采只能算是中平——不过比起前日赵顼特地要来的韩冈在礼部试上所写的史论,还是要强上一些——但每一个段落,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紧紧扣着题目。
新法推行几年来的施政利弊,尤其是在陕西一地推行情况的论述和评价,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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