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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3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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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惠卿从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写就的文书,本来他正犹豫着发出的时机,不过现在就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
“本寺主行常平、农田水利、差役、保甲之法,而官吏推行多违本意,及原法措置未尽,弊症难免。今榜谕官吏、诸色人陈述。如有官司违法之事,亦可一并投于本寺按察。”
吕惠卿默念一遍,两指捏着薄薄的纸页轻轻一抖,唇边绽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此文一下,曾布之叛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
夕阳终于没入了地平线下,夜中河上无法行船,渡船都在岸边下了碇。
白马津的渡头上,点着火炬,灯火通明,照得内外如同白昼。
今天最后一批抵达南岸的流民,就在渡口外排着队。他们都在粥棚盛了热腾腾的菜粥,一边填着肚皮,一边听候着安置。
抵达白马县的流民,都是依着乡族籍贯来安排,是小聚居,大杂居。来自同一乡的流民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应。但上到县一级,流民就必须打散,以防其中有人串联起来作乱。不过也是视人数而定,并不是那么死板。
“今天渡河的流民有三千三百一十八人。”今天的人数终于点算完毕,韩冈在渡口内厅听着汇报,王旁和方兴一起走了出来,“连黎阳那边也免了渡资,渡河来的流民果然一下就多起来了。”
方兴笑道:“黎阳的杨知县也是聪明,若是他不将渡资免了,流民必然都要等着免费的船坐,几万流民不知何时能渡完。流民多留一天就是一天的麻烦,若是逗留在境内出了事,要比推卸责任,他肯定比不过正言。还不如一起免了渡资,就算有人拿来说事,也可以请正言出来顶着。”
王旁道:“今天天子已经允了玉昆的奏疏,想必杨知县得到消息后,也可以安心了”
一串急如密雨的蹄声这时从南面过来的官道响起,由远及近,声音渐渐变大,很快一名骑手埋头大汗的来到渡口旁。他跳下马,几步走近前,将一份递给韩冈的随从。
王旁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
“大概是京城又来问流民安置的事。”方兴猜测着。
流民渡河南下,黄河上的几个渡口,隔三五日就要将过河的流民人数上报中书。而白马县这里,更是天天要禀报开封府。白马县现在每天都能收到京城传来的公文,而韩冈这几天因为渡口初启,就都在白马渡坐镇。也吩咐了下来,抵达县中的文书都要立刻转到白马渡这边来。
方兴瞅了瞅黑黝黝一片、只能听到哗哗流水声的黄河,再望望黄河对岸的大堤上,一字排开十数里的火光,不由的感叹起来:“若是滑州浮桥能重修就好了。”
旧时滑州黄河上设有浮桥,但屡屡因水涨而冲毁,如今不得不仍以船只来摆渡。现在黄河出潼关后,也就是孟州河阳津,还有东面的开德府【澶州,今濮阳】处有浮桥。
王旁听了,心中顿时一动:“浮桥?”
“嗯!”方兴点了点头,“有了浮桥,黄河上可就日夜都能行人了。正好如今要驱用流民,工钱也不要太多,加之黄河水枯,建造浮桥也方便,更不虞洪水冲毁。”
王旁听得连声称是,急忙问道:“此事玉昆怎么说?”
方兴摇摇头,他也是刚刚才想到:“尚未与正言提及。”
“那还不快去说?!”王旁催促着,兴建浮桥。
“正言。”方兴在王旁的催促下,来到韩冈身侧,就想跟他提及浮桥之事。却不意发现正低头看着手中信笺的韩冈,他神色有些不对,“正言,出了何事?”
韩冈折起了信笺,摇头叹气:“一滩烂事!”
第33章 道远难襄理(上)
曾布背叛王安石,在饱受争议的市易法上反戈一击,其影响远比表面上的纷争更要深远。
这些天来,京城之外久旱无雨,朝堂上却是风雨大作。
原本除了一些外围的趋炎附势之辈,内部还基本上能保持一致的新党,终于暴露出难以弥补的裂缝来。
曾布的背叛,让很多人都认为是新法覆舟在即,所以王安石倚为臂助的心腹才会在突然间抛弃了新党。而且因为曾布曾经掌握新法的制定和施行,他提拔起来的底层官吏不在少数。他这一下起事内乱,让新党中挂着曾系招牌的官员变得无所适从。
朝中政局由此而变,尤其是在京旧党,对于曾布对市易务的指责如获至宝。一时之间,奏章交加而上,与曾布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韩冈身处漩涡之外,对于朝堂中事,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仅能从京中传来的片言只语了解其中的变化。
王雱在信中,让韩冈安心做事,不要有太多的顾虑。而近两天,一些最新的消息,也让韩冈嗅到了风向急转的味道。
新党毕竟根基还在,王安石对天子的影响力犹存,而吕惠卿更非易与。当赵顼点了吕惠卿和曾布的将,让他们一同根究市易务违法之事时开始,京城中的局势就渐渐开始对曾布不利起来。
曾布追查吕嘉问违法之事,甚至追及到仍挂着三司使一职的薛向头上。但吕惠卿则直接从魏继宗着手,指称他曾为曾布辟为指使,诳言欺君,追着魏继宗穷追猛打,攻其一点,让曾布对市易务的所有指责全数成为空谈。
韩冈这边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早前的周全准备,让他应对起蜂拥南下的流民来举重若轻。在一切都上了正轨之后,他就回到了县城,安坐在县衙之中。一干事务,自有得力的下属和幕僚来处置,他只管每天一探流民营就够了。
至于浮桥之事,倒也好办。有先例,有人力,开封府那边又有钱粮支持,天子对于韩冈的建议也从无驳斥之说。只是重造浮桥,事涉京畿、河北两地,以韩冈的权限自是不够资格跨越路界,但赵顼还是降诏让韩冈全权主持此事。
“也该如此,黎阳知县只是太子中允,京官而已。”方兴的言下之意,河对岸的黎阳县知县与韩冈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韩冈并不在乎这点职权之争,他关心的是京中的支持:“只盼朝堂诸公不至于忘了流民之事。”
尽日听到南面一百多里外的朝堂上,政局一日三变的消息,韩冈想着是不是要让王旁回京去提醒一下自己的岳父,不管曾布怎么可恨,旧党如何的攻击,目前最为重要的还是流民的问题。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关系,韩冈学得还是不错的。
市易务之事的确是要争个明白,但那件事决不是关键所在。市易法的动摇,不过是在堤坝上打个口子而已,但若是流民生乱,黄河大堤都要塌了。且一旦大股的流民抵达东京城下,那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王安石、吕惠卿奋力保护的一切,全都要化为泡影。
有了诏书,白马浮桥很快就建起。
浮桥的结构简单,搭建起来也并不费时费事,当韩冈联络了黎阳县之后,用了五天筹办浮桥必须的绳索、船只和木板,接下来就只用了两天便将沟通黄河两岸的浮桥给建了起来
白马浮桥并不是一条绳子直接拉到对岸去,那样实在太长了,中间很容易出现因黄河水流而被冲断的情况。故而在中段有个周转,就是河中心的居山。
架在黄河中的浮桥分成两个部分,一段从汶子山下延伸到居山之中,另半段则是从居山延伸到对岸。
韩冈立于浮桥边,听过一片鼓乐响,加上噼里啪啦的一串鞭炮声,桥上的最后一片木板钉了上去。在河水中随浪起伏的浮桥,被水流冲出了一个弧度,摇摇晃晃的很不安稳。可比起渡船来,却是更为安全。
浮桥一通,徘徊于对岸的流民都拖家携口,顺着浮桥南下而来。韩冈在渡口处,望着一条人龙跨过黄河,抵达白马。县中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才能有权限更高的任命——他手中权柄所能达到的极限就快到了!
……………………
大名府。
文彦博八子,或为官,或居乡,现在就只有六子文及甫跟在身边服侍。
文及甫现在的任务就是孝顺父亲,同时也是传达内外消息的包打听。他脚步匆匆走近文彦博的书房:“大人,黎阳津那边的浮桥已经建起来了!”
文彦博坐在书房中,读着一本前人笔记。和煦的春日从窗户中照进来,正映在书桌上。黝黑的桌案纹理沉沉,在阳光下泛着微晕的光芒。
大名府常平仓耗尽,府内流民尽数南下。如今文彦博也就轻松了许多,冷眼看着京中的笑话之余,也能抽空看看闲书,到了他这个年纪,经史典籍已经看不进去了,也只有些许杂书还有些兴致。
见到儿子回来,文彦博也不管什么浮桥,指着正看着的书卷上的一段文字,对儿子道:“昨日见朝中祈雨文,文字寡淡,殊乏余味,只可付之一笑,却难求得雨来。”
文及甫不知父亲怎么突然提起提着祈雨文,呐呐的停住脚,一头雾水的站着。
文彦博素知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向反应慢,也没有等着文及甫回话,继续道:“如今朝中文学之士,多以朴素练达为上,不饰文采,反倒让了王禹玉的金玉满堂占尽了风流去。就是王介甫,偌大的名气其实也是一般。要说道文字,本朝还是以违命侯为上。看看他做的祈雨文,只一句‘尚乖龙润之祥’,就将这一年来的祈雨文全压下去了。”
文及甫当然知道父亲说的是谁。大宋的违命侯只有一个,那就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的文采自不必说,能一篇词将自己的小命送掉的,也算是独一份了。只是他揣摩不出父亲究竟想说些什么。
尴尬的站了一阵子,文及甫想不出个眉目,只能点头,“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文彦博无奈,抬眼问道,“黎阳的浮桥修起来了?”
文及甫头点得更频,他如今十分关心白马县的一举一动,“已经跟白马连上了。现在黎阳境内的流民全都通过浮桥往白马县去。”
文彦博一声冷笑:“他手脚倒快!”
“大人。”文及甫上前一步,郑重道:“只看韩冈奏请搭建浮桥,就足见他根本就不怕流民入境。再看白马县中如今尽凿深井浇田,而开凿深井的井师,竟然是从蜀中富顺监而来,可见韩冈对大旱已是早有准备,措置亦是有条不紊。”
“哦,是吗?”文彦博神色淡然的应付了一句。
文及甫自从被父亲教训之后,对韩冈的态度,从贬低一转就变成了凡事都高看一眼。韩冈的行事,文及甫总能从中看出奸谋和深意来。见父亲不为所动,他进一步说道:“富弼能在青州做的事,韩冈当然也能做。若他当真将流民安置妥当,日后说不定又是一个富彦国!”
文彦博则是一点也不担心,摇摇头,“要应对河北南下的流民,至少是一州一府之力才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从去年延续到如今的大旱,不仅仅是河北受灾,京畿也同样受灾。试问白马一县如何能支持?”
判大名府的前宰相说着指了一指堂外,春日的阳光毫无遮挡的洒落于庭院间,“现在不过是开春而已,整个河北的流民也才二三十万。可等到五六月时,吃光了家中存粮、又没有新粮补充的百姓,将不啻百万。到时候,从河北两路南下的流民,可不是冬天时围在大名府之外的那么一点点。”
“大人,韩冈可是右正言!”文及甫提醒道,“要是朝中有人提议恢复滑州,韩冈足可担任。”
文彦博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垂下的寿眉压着因阳光而半眯起的眼睛:“记得当初将郑州、滑州并入开封之事,还是曾布所首倡。现在王介甫腹心内乱,曾布反戈。说不定还真的让韩冈当上了滑州知州,只不过……那又如何?”
文及甫欲言又止,只听着文彦博慢慢的说道:“要想处理好几十万的流民安置之务,绝不是一人之力便能完成,需要足够的助手和威望。韩冈虽然才高,但他人望不足——无论手边的可用之人,还有震慑僚属的声望,都实在太少了……”
富弼担任青州知州的时候,已经在朝中积累下了足够的资望,能顺利压制住治下的知县们,而且当时富弼手上也有不少得力的幕僚,这才将一场大灾平安度过。五十多万流民,若只凭富弼一人,如何能做到?!
文彦博老于政事,见过的人才数不胜数,即便是治世之雄才也是见得太多,可有哪个能以一人之力,解决一州政事——都要有人作为帮手。就算以太祖之绝世无双,也得靠着义社兄弟的辅助,才能在陈桥黄袍加身。
文彦博他决然不信那位让他多次吃亏受辱的陕西士子,能有独力擎天之能。
“韩冈或有治国之才,可如今王安石相位难保,他即便当上了滑州知州,又凭什么来让下面的知县对他的吩咐一一依从?年纪太轻、资望浅薄的缺点就在这里!”
第33章 道远难襄理(中)
王旁骑在马上,穿梭在东京城汹涌的人流中。
市面上的情况比往年要差一点,但想及大灾之年,而绫罗绸缎依然大卖特卖,还是显得过于奢靡了。
由于吕惠卿的手段,魏继宗已经下了开封府询问,因而曾布几次在天子面前说不能与吕惠卿共事。此举太过于失态,他排斥一同奉旨根究市易司弊病的同僚,而且还是与其在争夺权位上的唯一对手,如此行事就不免让天子有所联想。曾布之前对市易务的指摘,以及对吕嘉问的弹劾,是否可信就值得商榷了。
至少以王旁看来,他父亲这一边已经暂时稳定了形势。而韩冈托他传的话,王旁回来后也跟父兄提过了,很干脆的要钱要粮,同时也直说以白马县的条件,最多也只能安置住十万流民。
是扩大韩冈职权范围,还是将处置流民的工作收归开封府,将这个选择交给父兄来处理,王旁随即离府外出。韩冈另外还托付了他一件事,要他查看一下东京城内外的流民情况。
京畿本来就受灾,当然不会没有流民。最近一段时间,河北南下的流民被挡在白马县中。从每天过河的数量来看,韩冈之前的一番布置,至少在五月份之前,从河北抵达京师的流民都能安置下来。
不过河北今年的收成可以说是完蛋了,一过五月,新粮补充不上,河北流离失所的灾民数目将会有个爆发式的增长——这个词汇是韩冈说出来的,王旁觉得很是形象——魏平真和方兴都推测,南下的流民数量将会是现在的三倍到五倍。
出了城南的西侧偏门戴楼门——这是俗称,门洞顶上的门额刻着的是安上门——大约一里多地,在蔡河边上,搭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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