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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3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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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韩冈,赵顼不需顾及太多:“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九年耕有三年之储。自便民、免役诸法施行于世,至今已有五载……”
“三代之时,以井田授土,人皆有土地,出产自有预留。”韩冈回道,“如今之世,富贵之门,拥田不啻千顷;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日夜辛劳,方得一饱。故而富者坐安于室,不事稼樯,收租取息,一年即有三年之积。而贫者日常所得仅能果腹,何谈积蓄防灾?如今流民,率为贫户,岂有拥百顷之田而亡命于道者哉?!”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四)
郑侠上流民图,惹得天子震怒,韩冈入对,而王安石留殿不出。
山雨欲来,狂风将作。此等很有可能改变政局的重要消息,不用半个时辰就在皇城内传开了。现在多少双眼睛在望着延和殿,等着天子最新的判决。
早一步知会了韩冈的王雱和吕惠卿已经回转政事堂,守在中书检正的公厅里等消息,吕嘉问、曾孝宽等新党核心都得到了通报,如同火燎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往政事堂这边急急忙忙的赶过来。
几人一会面,吕嘉问和曾孝宽在王雱口中证实了传言,原本还带着一丝万一的希冀,现在都化了惶惶。
韩冈在白马县中的一番用心事实俱在,而京城流民现在也得到了安置,郑侠的攻击其实并无依据,也就是流民图麻烦。但许多时候,政争的胜负与否并不是看事实的,而是看需要——天子的需要,朝廷的需要,天下万民的需要。
如今大旱遍及天下诸路,持续时间说七个月可以,说连着旱了两年也没问题。如今民情汹汹,需要一个出气口,很难说天子不会趁这个机会,将王安石踢出来当替罪羊。
罪名就是现成的,权奸当国,蒙蔽圣君,钳塞悠悠众口,使下情不得达上,只是纲纪紊乱,天下大灾。幸而有小臣郑侠拼了性命,绘下了流民图,将流民们的惨状呈到御案上。否则,还不知天子会被权奸欺瞒多久……
多好的借口!多好的理由!
要不是担心着这一点,方才在阁门处见韩冈的时候,王雱和吕惠卿何必急得要吐血。
远的不论,庆历新政是怎么败的?
不是范仲淹、富弼改革官制,被士论大肆攻击,而是他们最大的支持者宰相杜衍,他的女婿苏舜钦出了问题。苏舜钦在崇文馆中为官,卖了馆中的废旧字纸,而后拿着钱招妓宴客,饮酒作诗。虽然卖官中旧纸是惯例,但从未成文。这一下就给范仲淹的政敌吕夷简抓到了把柄,与会的青年才子全都被逐出了朝堂,连带着杜衍亦得罪,使得范仲淹主持的新政一下被断了根基,也不得不出外。一桩不算很大的小事,让声势浩大的庆历新政转眼间灰飞烟灭,‘一网打尽’的成语也由此而来。
但凡政争,几乎都是从小事开始,或是由一个小臣出面,先挑起战火,然后一波接着一波的弹劾、抨击,最后将对手连根拔掉。而眼下的情况,就很明显是这一条路数。市易务是开头,又利用了现在旱灾,经过几个月的酝酿,尽管中间新党的反击解决了一批出头的粮商,但眼下久旱不雨的局面让王安石再也压不住阵脚,很可能就因为一个监门官的弹劾,让天子彻底抛弃新党。
吕嘉问此时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为了投效王安石,可是叛出了家门。当年曾拿着叔祖吕公弼的奏章草稿来给王安石看,被骂作家贼。本想着藉此飞黄腾达,可如今怕是要落到远州安置的结果。王安石若倒台,他这个市易务提举必然首当其冲,根本不可能逃过去。
让京城行商闻风丧胆的市易司提举,这时在厅内厅外的前后转着。前前后后不知转了多少圈,再一次踏出厅门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紫色,一个修长笔直的身影站定在身前。他抬起头来,竟然是参知政事冯京!
冯京沉着脸,狠狠盯了吕嘉问一眼。吕嘉问脑中还是糊涂,先是下意识的退到一边,然后才反应过来要向冯京行礼。
而冯京则踏前一步,向着厅中瞥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怒哼了一声就从门前穿过去,径直走了。
只是厅内厅外的几个人都知道,冯京现在恐怕肚子里笑开了花。好端端的参政,不再他自个儿的厅中坐着,跑到中书检正的公厅来过路做什么?他是特意来看风色的!
盯着冯京的背影,吕嘉问恨得牙痒痒。王雱、曾孝宽也是冷着脸。
众人之中,只有吕惠卿心气最为平和,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半点惶急不安来,“望之,不要心急。有相公和韩玉昆在,必不致有大变。”
吕嘉问摇着头,就是韩冈在才让人急啊!
从关系上说,除了王雱、王旁两兄弟以外,韩冈是最亲近王安石的一人。可韩冈在新党中,却又是对新法最为疏离的一位,将他算作新党,其实都很勉强。不论从出身来历,还是从背景学派,他都跟王安石没有直接关系。
对于新党,韩冈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有时帮忙,有时捣乱,虽然他的能力、地位、才智,都为人所认同,但就算是天子,也不会将其视为王安石一脉。
说句难听话,今日之事,韩冈他也根本不需要站在王安石这一边一起死,他只要将身上的冤屈洗脱就够了。以天子对韩冈的看重,罪名压不到他头上。
吕嘉问怎会相信韩冈会站在新党这一边?
……………………
延和殿上,旁听了韩冈的奏对,王安石惊讶不已。
不论是辩称流民众多是新法行之未久的缘故,还是向天子解释为何五年新政,百姓仍多流离,都可以看得出来,韩冈是彻底站到了新党这一边,全力支持起新法来。
而赵顼将韩冈的一番话仔细想过,叹道:“然世间有贫富,三代之法已难行于世,难道就只能看着一场灾异之后,百姓流离失所?……不知韩卿可有甚良策?”
韩冈当然没有。后世都没办法解决的事,他哪有招数。总不能说什么均贫富,王小波说的话,韩冈哪能在赵顼面前提,劫富济贫更不能当做手段。但天子的问题不能不回答:“扶危济困,常平是也。”
赵顼摇了摇头:“常平仓只能救急,不能常保百姓安居乐业。”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韩冈拖了老子来做帮手,“朝廷之税赋,纵不能多取之于富民,而用之于贫者,也当均之如一。”
“方田均税?”
尽管因为市易法在京城闹得沸反盈天,使得来自于开封城外针对新法的反对声显得相形见绌,但同在熙宁五年开始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同样受到极大的阻力。
乡中隐田,以富户为多,要清查田地,士大夫们当然一力反对。同时重新划定田地等级,使之税赋均平的工作,则是富户担任的保甲之长来主导,使得富民可以从中取奸,也因此给了反对者们足够的借口。
而韩冈现在却支持方田均税法,他点头:“不仅如此。免役法,便民贷,无不是秉持此意——施政以公,使百姓安稳。”
韩冈已经摆明车马的站在新党这一方。既然他已经接受了府界提点一职,就不可避免的就会成为旧党们的攻击目标。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韩冈,当然不能再做个逍遥派。
但站队也要讲个时机,去年娶王安石女儿时他不站队,因为那是新党势力大兴的时候,去了也只会被目为趋炎附势,而眼下正是新党危局之时,现在旗帜鲜明的站出来,可比前两年好处更多——锦上添花,哪及得上雪中送炭。
得到韩冈的回答,赵顼不再发问,再问就是惯常听到的空话了,“京畿流民之事可就要靠韩卿了。”
韩冈躬身一礼:“此乃陛下所以用臣之缘由。”
“多劳卿家。”赵顼点了点头,忽而又叹道:“现在就盼着天降甘霖了。”
虽然说了这么多,但终究还是仅仅是对流民的应对,并没有触及到核心的问题。
如今的旱灾如何解决?
想着几个月来滴雨未下的河北和京畿,赵顼还是难以释怀。这场天灾是不是因人祸而起?要不然郑侠为什么敢拿性命做赌注?
王安石欲言又止,瞥了女婿一眼,没有开口。而韩冈犹豫了一下,眼神重新坚定。
政坛这趟浑水,既然踏进来了,就别想着身子还能干干净净。漩涡卷过,可不管你是正人君子,还是卑劣小人。既然郑侠已经确定是敌人,还对自己下了手,韩冈就不会因为对方的道德品质而留手半分。
“说起雨水,陛下诚心动天,这几日京中层云渐多,或许不日将有雨至。”韩冈说着。可惜这个时代没有湿度计,否则可以藉此来推断一下降雨的概率。但最近两天空气变得湿润起来的情况还是很明显的,今天早晨他出门前,更是特别留意了一番,“昨日晨起,臣于院中树上有见露水凝集。而今晨臣在驿馆之中,亦有见之……”
郑侠的一番赌咒发誓,说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韩冈则是轻轻巧巧的摆出了事实,他不会将话说绝,也没有说谎,更没有出言攻击郑侠,但足以引导赵顼去往他希望的方向去想。
赵顼就顺着韩冈的话头想过去。所谓‘山云蒸,柱础润’,看到树上、石上都有了露水,怎么想都是快要下雨的征兆。而韩冈能看到露水,想必守在城门处的郑侠应该也能看到。既然他敢在奏章中说十日不雨愿受刑于宣德门外,必然有所依仗,多半也是因为看到与韩冈一样的地方。
已现之兆,不禀明君上,反而用来在君前一博,赵顼对郑侠的感觉顿时大坏。可一想到说不定很快就要下雨,比什么祥瑞都要让他高兴,连着点头:“韩卿说得有理,明日朕也要留意一下。”
殿门忽而打开,方才出去的小黄门捧着一个卷轴进来,赵顼笑道:“好了,就让朕看看韩卿你的一番心血。”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五)
一幅画卷铺开在御桌上,不过不是泼墨山水,也不是工笔美人,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幅由不同颜色的线条和图标组成的舆图。
在图纸上,实线代表的道路纵横交错,营中各坊的界线用虚线表示,红色的线条是沟渠,蓝色的则是引水道。一座座简易房舍是小小的方框,水井的标志却是○中加个井字。风车、茅厕、各色地标都有独特的图案来表示。却不似过往的舆图,是山就真的画座山,是水就真画条河,亭台楼阁、房子、屋子都照着原样绘在图上。
而赵顼已经习惯了韩冈的这种图纸风格,当初从关西送来的地图,就是渐渐的都转换成了用图标符号来标志山水城寨。看起来虽然不如旧时直观,但更为清晰明白。
对着图纸,图轴一侧密密麻麻的注解,再加上韩冈在一边则不厌其烦的回答着心中的疑问,赵顼很轻松的就将韩冈在流民营中的一番布置在脑海中形象的绘制出来。
从提供给流民们的简易屋舍,到饮水道的设置,再到临时保甲的设置,防火防疫的应对,只剩老弱妇孺的家庭的安排,甚至还有粪便的处理,细致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个细节都尽量考虑到,从中也可知道韩冈究竟费了多少苦心。
看着比上次觐见时,似乎瘦了一些的韩冈,赵顼有着深深的感慨。在他看来,治政的才能上,朝中能与韩冈相比的官员还是有不少人的,但能如韩冈一般用心的,却是极少数。
‘毕竟还是寒素出身,所以才会对流民感同身受。’赵顼暗自想着。
从舆图上抬起头,赵顼点头而笑:“韩卿果然用心,这一下朕也可以放心了。”
韩冈退后半步,躬身道:“臣愧不敢当。”
一直以来,韩冈与王安石若即若离的态度,才是赵顼相信韩冈说辞的关键。
吕惠卿、王雱、吕嘉问这一干人,在天子面前为新法辩上千句,也比不上韩冈轻轻巧巧的三五句话。
娶了女儿是一回事,但在政治上,韩冈没少拆王安石的台,尤其是经义局一事,闹得翁婿离心,赵顼也是清楚的。
在赵顼的印象中,韩冈对于新法,有的认同,有的反对,对于不了解的法度绝不会盲目说好,这次才是为人正直的表现。
所以赵顼想听一听韩冈对郑侠的看法:“韩卿,郑侠妄言白马之事,以不实之罪弹劾卿家,不知卿家觉得该如何处置?”
韩冈没有犹豫:“郑侠妄言臣过,臣心中亦是不忿。然朝廷治政,不当以言辞罪人。臣愿陛下斥其谬言,容其改过。”
赵顼瞥了王安石一眼,这又是韩冈跟他岳父不一样的地方。王安石很多时候,都是要将反对者踢出去京城,反而赵顼要设法保着朝堂上有不同的声音存在。
只听韩冈继续道:“郑侠于疏中言之凿凿,道所绘流民乃其亲眼所见,治罪于他,料其难服。臣恳请陛下将郑侠转调府界提点衙门,或是白马县中为官,让其亲眼一见微臣如何安置流民。”
赵顼差点失声要笑起来,韩冈看似稳重,但还是年轻气盛,硬是要将郑侠折服。从这番话中,可见他的自信,但赵顼不会拿救治灾民之事冒险。
他现在对郑侠的看法很差,哪里会让这等奸人就任关键的职位,摇摇头,“这一事,朕就不能允你。朕虽不欲以言辞罪人,然朝廷自有法度在,郑侠区区一监门官,擅发马递已是一桩罪过,而妄言无据之事,更是难赦!卿家不必多言了……”
……………………
吴充今天不知第几次搁下了手中的笔。桌上堆着的公文足有尺许,等待他批复的军情文案一封接着一封的从承旨司送来,但他面前的公文只见增高,不见削减。
但承旨司那边并没有来催促,吴充枢密使的身份不提,另外,承旨司的前任长官,前枢密院都承旨李评也就在吴充这里。
李评是娶了太宗女儿万寿公主的李遵勖的孙子,算是外戚出身。极受天子宠信,常常留他下来聊天。但李评极端敌视新法,没少在赵顼面前攻击免役法等事,王安石几次三番要将其治罪,都给赵顼保了下来。不过在两年前,李评私改枢使文牍被王安石抓到,将之逐出了京城,外放保州为官。
李评在外任官两年不到,便被吴充找了个由头召回了京城。新党这一段时间,都忙于应付市易法和旱灾带来一系列攻击,根本无心理会这等小事,使得李评顺顺利利的就重新回到了开封府。
李评被外放的保州【今保定】位于河北,吴充设法将其召回,自然有一番用心在。只是吴充却没想到,竟然有人先行下手,看情形他的亲家应该熬不过去了——而这人,竟然还是一名城门小吏。
“真没想到城门还有一个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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