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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4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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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所骑乘的驿马,中午时虽然在中途的递铺中都换过,可同样是累得厉害,呼哧带喘的鼻中喷着粗气,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将毛皮全都打湿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驿站中的驿丞忙迎了出来。一问过韩冈的身份,慌里慌张的行了礼,接着又手忙脚乱的指挥着手下的驿卒为韩冈他们的整理房间,
一名看起来有五六十岁,充作驿卒的老兵过来牵马,顺手在马背上抹了一把,手上顿时就满是水迹。他扯着缰绳,把马往后面的马槽拉过去,还低声咕哝着:“这一下,半个月不用开张了。”
韩冈耳朵尖,听到了驿卒抱怨。倒也没生气,摇头道:“终究不是西北的驿站,驿马少,还没一个匹好的。”
韩冈有着来自后世的记忆,天南地北的行程比任何人都多得多。但他在这个时代,也不过仅仅经历过关西、广西和中原,东部沿海地带都还没有去过一次。
相对而言,年纪最长的马竺,他游学天下的经历就丰富得多,也早一步缓过气,笑道:“京西的驿站还算好了。福建养在海岛上的州屿马,龙学你见了都认不出是马,比驴子还要小一圈,但还照样是放在驿站里使用。”
“陕西如今茶马互市,一年有了近三万匹青唐马。京中、陕西、河北的驿站之用已经是绰绰有余,就是东南差一点。”韩冈再看看还没有回过气来的李复、陈震和周毖,“这两天,你们都累了。等明天过了方城,到了罗渠镇后,就可以转官船。日夜行舟的话,过襄州、至江陵、穿洞庭湖,至潭州,再往下湘江、灵渠,到邕州这一路水程,也不用多少日子。”
李复四人的大腿内侧,这两天被马鞍磨得厉害,都破了皮,一直都在忍着。听说明天就能换船了,脸上都浮出了难以掩饰的喜色。只是陈震还故意感到遗憾的问道:“今天就不去方城了?”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韩冈笑着,“也可以好好看一看着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塞。”
李复抬起头,站直了身子,左右看看:“哪里来的山?”
“的确是看不到。不过这里的确就是方城山所在。”
从地理上来说,这是从南阳盆地东北侧的垭口。东有桐柏山,西有熊耳山,只有中间这几十里是个空当。在《吕氏春秋》之中被列为天下九塞之一,井陉、雁门等险塞并称。只是真要说起来,站在垭口中段的驿站处,向东西两侧看过去,都不见有高峻的山峦,最多也只是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能看到浅浅起伏的矮丘。
就在驿站的门前不远处,有一道宽达十数丈的沟壑,但里面的水很浅,看起来连膝盖都没不过去,也没有流动的迹象,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剧烈的恶臭味。
“这是河吗?”周毖低头往沟里面看了看,“怎么都不见水流?”
“这是当年准备沟通荆襄和京城的漕渠,只是方城山这一段地势高,两次开凿都失败了,没能通水。最后就留着这一段河沟在这里。”马竺对着韩冈和几个幕友笑道,“前两年因故去往鄂州探友,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
“要是方城山的这一段有渠道可以通行,那就不用再经过汴河,便能走水路直下南方,而荆襄的纲粮,也不用再绕道汴河。”陈震道,“太平兴国三年,为了能让荆湖漕运直通京城而开凿漕渠。‘南阳下向口置堰,回水入石塘、沙河,合蔡河达于京师,以通湘潭之漕。’只可惜见事不见功,否则京城安危就不用全托付在一条汴河之上了。”
马竺、陈震,这两个关西人能将眼前这一条废弃河渠的来历用处说得一清二楚,并没有人感到惊讶。张载门下的入室弟子没有一个是只会读经书的书呆子,水利河工是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政务之一,只要有心出来做事,都必须知道一点。
周毖也仿佛是为了在韩冈面前表现自己,不甘示弱的说道:“白河入汉水,汉水入大江。沙河则是汇入淮水,走蔡河入京城。沟通两河水系,通漕运于京师。如果漕渠打通,就能从京城乘船南行,直入桂州。”
“可惜就是地势差了一截。第一次开凿,很快就被山洪冲毁了。第二次开凿虽然成功,但用了十余万军民所打通的渠道,最后的水深就只有一尺不到,”陈震指着下面的河渠,“许多地方只能没脚,勉强让空船走。”
“襄汉漕渠虽然两次都没能成功,但不是还成了一段?”李复说着,虽然他也不认识眼前的沟壑,但他对于国中的水利河渠,照样有着深入的了解,“沟通江陵汉江的漕渠可是凿通了。从襄州自汉江南下,不用一直走到鄂州【武汉】,直接可以通过江汉漕渠转入江陵,少走上千里水路。”
“水道不通,怎么说都没用。”马竺叹了口气,打算息事宁人,“可惜了。”
陈震突然笑道:“小弟对于此处地理不明,不敢妄言。不过如果仅仅是水势低浅,到有些变通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几人一起追问。
“用斗门!汴河之上,可就是用斗门来调节水势,并放水淤田。”
“若是能用早就用了。”周毖摇着头,“斗门的确能调节水深,但汴河本来就有活水,眼前的这条襄汉漕渠,渠中之水只能没脚,斗门根本没用。”
四名同窗隐隐的在较量着自己的学识,韩冈倒是乐见其成,良性的竞争是好事。而且等他们到了任上,自然而然会各自分工。自己这边也会将他们的情绪控制住的。
他也跟着看了看眼前的这条河沟。当日南下的时候,他也跟章惇也聊起过有关这条废弃运河的事。
其实这里就是后世的南水北调的通路,应该是中线。丹江口水库的名气老大,韩冈还是有些印象。他记得南水北调的中线可以自流到北京,应该就是靠了丹江口水库的大坝来提升水位。
眼下当然不会有丹江口水库,所以两次开通,两次失败。第一次被暴雨冲毁了渠首的石堰。第二次的确打通了,但水位太浅,无法行舟。
只要方城山这一段漕渠能开通,就可以走水路从邕州直达开封,只需要中间换几次船——现在其实也可以,不过那是要绕道扬子江,入汴河,多了几千里出去——而更重要的就是方才陈震所说,开封沟通南方的命脉就不会只有汴河一条。
但方城垭口,看似平缓低矮,偏偏实际上就是高了那么一截出来,使得水道难以通畅。不过以韩冈看来,跨越方城山的这一段漕渠并不是不能使用。
渠道中水位低浅,这个问题也很容易解决。将河底掘深,再使用堰坝和船闸——此时叫做斗门——调节水位就可以了。调节水位的设施,汴河上就有,而灵渠中的三十六道斗门,从秦朝一直用到现在。
但正如周毖说的,单独一重斗门对水位的调节能力太小,而方城垭口的这一段渠道,则需要更螅乃唬圆坏貌环牌恕?烧飧鑫侍猓灰苁褂醚甙蛹由隙嗉洞ⅲ耆梢越饩觥Mü甙咏兴惶Ц撸⑹褂枚嗉洞⒗慈么煌ü甙樱泻艽蟮南M晒Α6沂翟诓恍校褂泄斓滥兀灰屑浼甘镏茏幌拢膊凰懵榉场
不过这是后话了,眼前还是先休息,如何平灭交趾才是当前要应对的问题。
一起进了驿站,吃过简单的晚饭,韩冈等人就在并不算舒适、但还算干净的房中睡下。
只是到了半夜,一阵蹄声将韩冈惊起。
掀开被子下了床,听见外面一个劲的催促着驿卒快点换马。
韩冈有些觉得不对。夜中还在路上奔行,肯定是紧急军情。眼下南方有战事的当然就是广西。而且他们从这条路南下,而广西的战报理所当然的也是从这里北上。
韩冈披了衣服,唤了睡在外间的亲卫起来,“去问问是哪一路的人。”
亲卫忙忙的下去了,但只这片刻时间,铺兵已经换了马走得远了。亲卫回来后,禀报道:“驿丞说的,是从广西来的,但到底是何事却不知道,也不敢打听,但他没看到铺兵身上带着露布。”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
章惇坐在书桌前。
饱蘸了浓墨的笔拿在手上,却迟迟没法儿下笔。眼睛是在看着桌上的白纸,但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
墨水在重力的作用下渐渐汇聚在笔尖上,章惇不知这样呆坐了多久,凝聚在笔尖上的墨滴终于落了下来,啪的一下砸在微黄的纸面上,瞬息间就晕了开来。
好端端的一张纸给落下的墨水污了,如果是作为稿纸还是可以继续使用,但回过神来的章惇,将笔往砚台上一架,就将写坏了的纸张团起来往地上一丢,就仰靠在椅背上。腰背弓着,完全没了寻常时候的锐气。
一道水帘正挂在敞开的窗前,水流越来越细,渐渐的变成了一滴一滴的下落。
一场大雨刚刚过去,从屋檐上淌下来的雨水砸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又沿着暗沟向着州衙后院的池塘流淌过去。如果在京中,此时已经是秋色降临,但在广西桂州,依然是夏日的气候,午后时不时一场滂沱大雨,让空气潮湿得让人很不舒服。
不过困扰着章惇的并不是桂州让人难过的气候,也不是眼下的战局。
虽然他紧锁着眉头,放在眼前的奏章草稿的稿纸已经被废弃了一张又一张,一团团的被丢在桌面和脚下,但章惇并没有失败,安南经略招讨司也没有失败,他不是在写请罪的折子。
尽管被鼓动起来的三十六峒蛮部在深入交趾境内的时候,有几个部族被交趾军漂亮的打了几个埋伏,吃了不小的亏,但其他部族的成功也将整体上的损失给找补了回来。
而且经过了几个月的扫荡,交趾边境往内七八十里的地方,都已是渺无人烟,成了彻头彻尾的鬼地。一群群溪洞蛮人如同蝗虫一般将他们经过的地方清洗得一干二净,只要是能拿回来的就一起搬回来,搬不动的则一把火烧掉。用竹子树木打造起来的房屋,在熊熊火焰中只剩下灰烬,成千上万人在这里生活过的证据,仅余作为地基的黄土。
而被拯救回来的汉人则有八千五百之多,除了一部分新近从邕州被掳走的,剩下的都已经被安排去了钦州、廉州屯垦。照着惯例,由官府分给他们土地,并借出种子、农具、耕牛和房屋,以尽快恢复两州的元气。
虽其中有许多并不是真正的汉人,只是会说官话;也有许多是汉人,只是他们是主动迁移到交趾;更有一些虽是被掳走,但靠着自己的双手已经脱离了奴隶的身份,在交趾境内娶妻生子——这也是章惇和韩冈不敢将他们尽数安排在邕州的缘故——不过章惇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因为被迫做牛做马的汉儿为数更多,而且这个由官府发起的行动,也在南蛮地区确定了汉人要比蛮人高人一等的地位。
从他和韩冈拟定的方略上讲,这几个月一系列的战事,完全是一个辉煌的胜利,付出的代价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但这个胜利带来的结果,比起失败,还要让章惇心头憋着一口闷气:因为他赢了,皇宋也赢了。
不对!
章惇慢慢的晃了晃沉重的头颅,他并没有赢,大宋也没有赢——是‘不战而胜’,更是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交趾上表请降!
就在五天前,交趾来进献降表的使臣乘船抵达了钦州。钦州的百姓没有报仇雪恨,让章惇很遗憾;他们没有选择从陆路过来,让章惇更是遗憾万分。
章惇真心想拦着交趾派来的使节,最好能剁碎了埋进他后花园的几株芭蕉下面。但他做不到一手遮天,交趾人只要泛舟海上,便能从广东上岸,照样能将降表送到东京城去。
他只能先行下令,让钦州将这一行使节留下来招待,自己则派人上京去禀报,看看朝堂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交趾的这一手做得很漂亮,绕过安南招讨司直接去找宋国的皇帝。
因为他们知道,眼下能阻止官军灭国复仇的力量,并不在交趾国内,而在皇宋的朝堂之上。
章惇此时还不清楚丰州的异变,更不清楚已经划归他麾下的一万八千余名西军精兵,如今只能有五千到位。
但他很清楚,北方的情况很复杂,三国纷争的时候,任何一方的动向都会引起局面的瞬间改换。辽国态度的暧昧不明,使得他和韩冈必须想方设法的从天子和两府诸公的手里,把他们所需要的兵力给挤出来。
韩冈上京后,的确按照预定的计划做到了这一切,有两万精锐禁军在手,章惇相信自己身边的盟友会越打越多。
交趾自立国之后,就一直摆出小中华的姿态,将四邻视为必须降伏的藩属。不论是南面的占城和真腊,还是北面的诸多蛮部,都备受欺凌,不得不向升龙府进贡。
如今只要朝廷表现出足够的强硬,以灭国为目的,这些曾经被欺凌过的部族、国家必定会蜂拥而来,争先恐后的一效犬马之劳。
可若是朝廷犹豫不定,反复无常。畏于交趾积威,可以成为盟军的国家和部族,就会陷入犹豫和观望之中,甚至未免后患,而反投交趾,共抗官军。
章惇再明白不过,眼下他必须尽快有一个大捷来回报给天子,让天子认为自己能够给他带去一个破国灭族的荣光,可以自豪的去太庙朝见列祖列宗,而不需要感到任何愧疚;并且可以让王安石压制住朝堂上的一切反动。
也就是说,他必须尽快出战,而不能等着全师抵达。
但到底要不要打,能不能打,这就是章惇这些天来一直都没能打定主意的原因。
凭着先期抵达的五千兵马,加上荆南军和刚刚训练出来的新兵,到底能不能胜过严阵以待的交趾大军,章惇心中并没有底。进攻和防守是两回事,休整过的军队和邕州城下的疲兵也是两回事。同一支军队,在不同情况下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可以是天差地远。
但这个决心必须要下,如果自己都犹豫不定,更别想说服天子和朝堂,文字上只要稍有破绽,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窗前的水帘已经不见了,残留的雨水要很长时间才会滴上一滴下来。厚厚的云层也散去了,午后的阳光从窗外西侧的屋檐下照过来,挂在瓦当下的滴滴雨露,闪着七彩的光芒。
章惇曾听韩冈说过,阳光本是七色,只是混在一起才成为白光。后来在许多地方也试验过,三棱形的水晶镜,让无数人亲眼见证了彩虹的成因。
如果韩冈在这里会怎么说。
章惇为之一笑,想都不用想的——他肯定会说要打!
韩冈是自己的下属。有这样的下属,作为上司,压力就会很大。不过章惇不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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