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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5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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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稍稍加快了步伐,几步站在厅中央,向着程珦跪拜问候。就算他已经是国之重臣,但还是依照旧时的礼节,没有半点改变。
韩冈谦恭守礼的态度,让程珦、程颢点头微笑,恐怕连父母都没见他笑过的程颐,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程珦一直以来都对韩冈很是看重,当做自家的孙辈来看待,上下打量了韩冈一番:“果然是一次比一次更出色。当年初次从子厚那里听说起玉昆你得官的经历,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现在看来,老夫眼光还是岔了,竟比料想的还要出色。”
“老大人的夸赞,韩冈可当不起。”
“怎么当不起?!”程珦听着不高兴:“晏元献【晏殊】当年上殿就童子科,与他同时的还有一人名为姜盖,比晏元献还小了两岁,同时得了功名。晏元献为人实诚,深受真宗所重。而姜盖小器速成,行事骄狂,时论其非远器,日后果然以罪废。还有那杨亿,也是性格骄狂,每每以年少骄人,戏辱同列,最后是不及五十而卒。玉昆论秉性就是与姜盖、杨亿不同,倒是跟晏元献相仿佛。”他左右看看两个儿子:“你们说呢?”
程颢和程颐都是谨守孝道,哪里会反驳,一起低头:“大人说得是。”
程珦拿着晏殊比韩冈,等于明说他未来必然少不了一个宰相。若是寻常人说来,可谓是满口谀词,但程珦开口,倒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勉励和期许。
韩冈可没脸皮大剌剌的听着,起身连声说着不敢当。
“玉昆你也不要自谦。子厚一向最看重玉昆你,写来的信上也都在说日后光大门庭,非你莫属。可惜他看不到了,连天祺也是一样。”程珦说起两个寿数不永的表弟,就有几分激动;抬头对两个儿子叹息着,眼中泛着泪水:“子厚和天祺比为父要小上许多,都没想到会那么早走。”
而韩冈也听着黯然神伤,“韩冈受学于子厚先生和天祺先生。在两位先生重病之时,却没能随侍身侧……”
“子厚表叔英年早逝,儒林之中又少一贤人,天祺表叔也同样可惜。”程颐一声感慨。
程颢不敢让老父太伤心,忙对韩冈道:“听说子厚和天祺表叔的祭田还是玉昆你帮忙置办的,还有安置我那两位表嫂和表弟妹的宅院和田地,也是玉昆你出力为多。你尽的这份心意也足够了。”
“区区身外之物,如何能比得上列位先生对韩冈的教诲之万一。”
程珦毕竟年纪大了,方才说起张载又伤了心,与韩冈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终于撑不住,起身回去休息了。二程和韩冈送了程珦入内,回来后,又重新分宾主坐下。
换了一回茶,程颢对韩冈笑道:“玉昆治政之才闻于天下,熙河、东京、河北和广西,皆留有遗爱,德惠百姓甚多。如今到了京西,可是本地父老之福。”
韩冈叹了口气:“只是一旦被庶务所累,与学问上能下得工夫就少了。”
“难道玉昆在广西的两年,就没有在经义上加以钻研?”程颐神情严肃的问道。
“经义当然一直不敢放下须臾,几年读下来,体会也是深了一层。”韩冈想想说道:“不过学贵于有所用,这两年学生多是想着如何将格物致知的一些心得放在经世济用上。”
“经世济用……”程颢将这个词默默的念了两遍,笑问道:“是‘为天下开太平’吗?”
“正是!”韩冈承认。。
“再修襄汉漕渠也是为了这几个字?”程颢再问。
韩冈点点头。
“不过京西近年多灾,民生困苦,人人惮于兴作。眼下若大修漕渠,恐会有所阻碍。”程颐的话已经给韩冈很大面子了,若是寻常官员想靠着大兴工程来求一个加官晋爵,程颐批评起来可不会留半点情面。
“正叔先生放心,此番兴造,学生会尽量使用旧时的渠道,只要稍加疏浚便可,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工。真正需要大兴土木的是方城山的那几十里。方城垭口处,地势要高出近十丈,学生也不打算一举完工,而是打算用个十年八年慢慢开凿。”
“十年八年?”程颐皱起眉头,程颢也有点疑惑起来,“恐怕天子等不及。”
“不仅天子等不及,学生也不可能在京西任职这么久。学生是打算先建一条六十里的轨道暂代。轨道铺设简易,只需三千人足矣。甚至不用动用民夫,只用本地厢军就够了。有了轨道,开凿渠道,就可以慢慢来。”
程颢想了一想之后,就点点头:“洛水上的几个码头,都能看到玉昆你发明的轨道,的确是易于输送,打造也是简易,省耗人力。”
“但这样一来运力不是要比水运要少上许多?马车总比不上船只载货多,玉昆你又该如何回复天子?”程颐为韩冈担上一份心。
“襄汉漕渠只是对汴水的补充,主要是运输荆湖、两广还有一部分蜀中的货物,至于纲运的大头,还是得着落在汴水之上。”韩冈解释着,笑了笑,“依靠轨道居中转运,虽然多了一层手续,但一年百万石也不难为之。”
得到韩冈解释,程颢很是满意的向程颐投以一个笑容:“就说玉昆必有手段。安南一役有玉昆从中调度,也是从军力到民夫都比过往的战事省俭了不知多少。”
程颐点点头,但很快又皱了皱眉,对韩冈道:“就是对交趾男丁的手段有些过了。”
“十万血仇不能不报。但尽杀之又有伤天和,只能想个折中的办法了。依其罪论罚,刖刑倒也不为过。”
程颢、程颐都听得出来韩冈不想在此事与人争执,他们也就不多说,毕竟隔得远了,交趾又非华夏,而且也是对交趾人在广西屠杀的报复,圣人面前都能辨说得过去。
方才的气氛像是质问,程颢也是想要缓和一下气氛,换了个话题:“玉昆任职京西主要是为了开凿襄汉漕渠,那你接下来可是就要往唐州或汝州去?”
“没有那么急。”韩冈说道:“学生之前已经荐了沈存中去唐州,他在土木工役上才具当世少有人能及,有他在,之前的一番测量规划学生也都能放下不管。”
“也就是会在洛阳多留一阵子喽?”程颢很是有几分喜色。
“的确是要多待一些日子,兴造工役的钱粮也需要有些准备。”韩冈道,“明天处理一下公务,还得去河南府拜访一下。”
听到韩冈提起文彦博盘踞的河南府衙,程颢和程颐对视了一眼,程颢就问道,“是要去拜见潞国公?”
“文潞公判河南府,学生依礼数还是该登门拜访的。”
“玉昆,望你记得这个礼字。”程颐脸色沉重,提醒道:“文潞公忘了,你可不能忘!”
韩冈开怀一笑:“有两位先生训诫,学生岂敢失礼。”
韩冈如此说,二程便放心了一点。程颢又叮嘱着:“洛阳城中还有几位老臣,玉昆你最好都得去拜侯一番,不要遗漏掉。”
“学生明白,都会抽空登门拜侯。”韩冈也不是不懂人情场面,该尽的礼数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做得有礼,对方无礼,那就不是他的错了,“除文潞公外,富、郑、王、范、司马诸公,韩冈皆是闻名已久,早就想当面拜会。如今正好任职京西,自不敢有所疏漏。”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二)
“司马君实司职西京御史台,玉昆你去拜访他恐怕不太好吧?”程颢犹疑着。司马光的身份不一样。
韩冈笑得平和,对程颢、程颐解释道,“司马君实司掌西京御史台,学生身为监司,上门拜会本来是有些不妥当。不过……他毕竟是司马君实,学生既然身为前相之婿,前去拜会,当不虞被人误会。”
他需要去见文彦博,他也必须去拜会富弼,还有范镇等一干身在洛阳的致仕老臣。这些元老,不论韩冈想见或不想见,依礼数他都该去拜会。
先来见二程,只是因为程颢对他有半师之谊,放在第一位,不会让一干致仕老臣认为韩冈失礼。可是若是他始终不去拜见那些老臣,京城里面的皇帝,都要以为韩冈崖岸自高、不会做人了。
唯独司马光,却是韩冈不需要见,且因其司掌西京御史台,也不该特意去拜见,但他却想见上一面的。
倒不是因为来自于后世的记忆。那些记忆之中,有关司马光的,除了《资治通鉴》就只剩砸缸的故事了。
而是这些年来,韩冈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对司马光有所了解后,因此而产生的兴趣。他想登门去瞧一瞧,看看司马光到底是何样的人物。
自家的岳父对韩琦、富弼、文彦博都不是很看得上眼,唯独对司马光,却是看得极重。
王安石的那封《答司马谏议书》,可谓是变法的宣言和号角。
‘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
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
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
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
几个排比句如同床子弩射出的一枪三剑箭,一记一记的扎向旧党的心窝。
这短短几百字的文章,王安石将他超绝于世的文采挥洒得淋漓尽致,韩冈至今都能背下全篇。在正文中的最后一段‘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安石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安石之所敢知。’此等煌煌雄辩之言,尤其让韩冈激赏不已。后来他受到监安上门的郑侠弹劾,上殿自辩时,也顺便借鉴了一下。
但一个巴掌拍不响,王安石能写出这一篇佳作,全是靠了司马光几封书信的刺激,韩琦、富弼和文彦博可都没有一个能做到。
而且王安石还说司马光是反变法派的赤帜,当时文彦博可就在枢密院中,担任着枢密使。对新法反对最为激烈的文彦博,都已经喊出了‘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但在王安石眼中,依然不是赤帜。可当天子要任司马光为枢密副使时,便就是为异论立赤帜。王安石对司马光的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韩冈觉得,司马光应该不喜欢王安石的看重。
他是想要有所作为的官员,距离宰执曾经只有一步之遥,世人也都视其为宰相之才。正常来说,五十到六十岁,应该是一名官员站在一生最高点的时候,王安石便是如此。吴充、冯京、王珪也无不是如此。可司马光却因为政见相异的关系,却硬是被王安石逼得在洛阳写书近十年。
看见曾经的好友执掌一国大政,成为能在天下郡国呼风唤雨的人物,司马光在家里挖个地洞进去写书的心情,韩冈也能体会得一二。
当初富弼初回洛阳,曾问邵雍近日洛阳城中有何新奇之事,邵雍回答说,有一巢居者,有一穴处者。前任执政王拱辰在自家中修了三层高的中堂,而司马光则是在独乐园挖了个地窖去写书,所以一个叫巢居,一个叫穴处。富弼在大笑之余,心里还不知怎么翻腾了。
换作是他韩冈,要么就是将恨意积蓄在心底,或者就是心灰意冷,从此以山野为念。但从韩冈听说的司马光的近况中,可是半点也不像是心灰意冷的样子——虽然司马光应该是君子,而韩冈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人性应该是共通的,韩冈并不觉得司马光的想法会与自己太大的差别。
所以韩冈对司马光很有些兴趣,想面对面的了解一下司马家的另一位史学大家。
韩冈对司马光的态度让程颢、程颐有点纳闷,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韩冈他仅仅是好奇的缘故。
不过以韩冈为人、心性和才智,两人也不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样蠢事来。独乐园也不是龙潭虎穴,韩冈拜访一下司马光当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午后的一席谈,并没有讨论什么经义要旨,多是韩冈在说他去了岭南的一些见闻,还有在交州施政方略。程颢、程颐仔细聆听,并不时询问详情。
听说了章惇和韩冈在河内寨交趾旧王宫主殿的遗址上标铜立柱,两人还没有什么反应,但听到夺下交州的第一年粮食就能够自给自足,程颢、程颐却开始为韩冈的治事之材而感到惊叹。不过韩冈立刻就解释道,这不算是他的功劳,而是交趾水土好,水稻生长快速,一年两熟一年三熟都是很平常的事。
韩冈也顺便问了一下几名留在洛阳的同门的现状,没想到吕大临现在去了嵩阳书院。嵩阳书院在登封,离着洛阳稍微远了一点,程颐程颢本来也是在嵩阳书院授徒,只是每个月都会返回洛阳城省亲。韩冈也是到了巧了,迟上数日,就只能看到程珦和程家的孙子辈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韩冈被留了下来,程家为其设了家宴款待。
韩冈与程家是通家之好,家里的女眷也不避他。家宴上,韩冈见到了程颢和程颐的夫人,还有程家的几个女儿,也包括韩冈很早就见过的排行二十九的程鄂娘。
看到她,韩冈都愣了一下,惊讶的望望程颢,打算说什么,但想想又闭上了嘴,只是与女大十八变的程鄂娘见了礼。但心中很是有些疑惑,程鄂娘都已经十八九了,怎么还没嫁人?虽然他的夫人王旖嫁过来的时候更迟,但那是各种因素引起的特例。
不过些许疑惑,很快就被程家平和的家宴气氛给冲淡,韩冈是在得官之前便与程家来往,现在身份地位的差别算不上一回事,说起话来也是如同自家人一般亲近。
在宴席上,程珦的兴致很好,还念了他在同甲会上做的诗句,“藏拙归来已十年,身心世事不相关。洛阳山水寻须遍,更有何人似我闲。”
韩冈为着这首诗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悠闲自在向程珦敬酒,程珦老怀大慰,满满喝了一杯,接下来就被程颢、程颐给劝住了。
程珦算是从仕途上解脱了出来,诗中的悠然自得也是透纸而来。不过这首诗与精丽繁缛的西昆体或是雄豪奇峭的险怪体都不一样,很是平实,而且还不是王安石那样平淡中隐现峰峦叠翠的平实,只是大白话而已,水平当真不能算高。说起来,韩冈经过了这么多年时代风气的熏陶和浸淫,费些脑筋,眼下也能做出水平差不多的。
吃过了饭,看看天色已晚,韩冈遂起身告辞。
送了父亲入房休息,等儿子也送了韩冈回来,程颢、程颐来到书房,点亮油灯,在灯下回忆今天韩冈说的话语。
今天都不想因为经义大道执之争而闹得不开心,所以他们和韩冈都尽量不提及这方面的话题。但韩冈还是透露了一些他现在的想法。
“经世济用。”程颢回味着韩冈今天说的一番话,“从还在熙河路开始,玉昆就是在讲究着事功。有几分胡安定【胡瑗】设治事斋的味道。经世济用四个字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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