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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5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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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也有几天了,对韩玉昆,你怎么看?”
沈博毅有些紧张,沉吟好一阵才试探的说道:“韩玉昆的确是奇才。日后入两府不在话下。就是年纪太少,对他眼下的前程恐有阻碍。”
沈括眉头微皱,心下不愉。都是给人说滥了的评语,还有自己说过的话。也就是说,这两天与韩冈的相处,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自家儿子见识平庸他是很清楚的,但再一次被确认,沈括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就这些?”声调有些尖锐。
沈博毅身子颤了一下,连忙道:“只是把年齿放一边,韩冈的胸中的确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韩忠献【韩琦】在他的年纪,差得不知多远。之后忠献公能方过而立便晋身两府,不过是因人成事,撞了大运而已,之后才显出本事。”
沈括摇摇头,失望道:“我不是要听这些。”
沈博毅神色更加紧张,“孩儿是想说,以他的聪明,难道当真不能做诗词吗?”
“哦,为何这么说?”沈括闻言一喜,对错不论,以自己儿子的性格,能有想法就是最好。
被父亲追问,沈博毅心中发慌。但看见沈括鼓励的眼神,他大着胆子说起自己的想法:“都说韩冈不通诗赋,但西太一宫中的那一首枯藤老树,到现在都没人去认。传说是韩冈,也有人怀疑。但往深里去想,这样的一首小令,纵使如王介甫和欧阳永叔,一辈子又能做出几首?不是对此道不屑一顾的韩冈,谁会放着不认?”
“可他的文章你也不是没有看过,的确是平平无奇,不见华彩。”沈括故意反驳道,“文章讲究韵味悠长,言不到而意到。韩冈的文章却是少有典故,文字也失之于繁芜。按刻薄点的说法,直如胖水牛,臃肿榔槺而不见妩媚。”说着又摇头哧笑了一声,啧啧嘴,“苏子瞻好利的舌头。”
沈博毅争辩道:“初看的确如此,可再想想,读他的文章,可会产生半点歧义?他文章中说的事,又是哪一件不深刻入骨?直是刻意如此写来。而且诗词歌赋写得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写则是另一回事。韩冈几年间,文字有十数万言之多,难道连一首诗一阕词都写不出来?只要想写,乡儒拿着韵书也能拼凑个四句、八句出来,何况进士第九的韩冈!”
“那韩冈为何如此?”沈括转着茶盏,慢悠悠的问着。
“一则应是心不在此,第二当是不想让诗赋拖了后腿。韩冈于诗赋肯定是能写,但多半写得不好,枯藤老树也只是特例,难有可以比肩的第二首。若是滥竽充数,少不了会被一干刻薄之人指着鼻子嘲笑。现在干脆不写,就算有人想嘲笑,又能嘲笑多久?说多了也就厌了。且更能反衬他在其他方面的才华。”沈博毅沉吟了一下,更低的声音说道:“以孩儿看来,韩玉昆外似谦和,实则高傲,根本看不起那一干饮酒作乐多过做正事的词臣。诗赋于他,小道而已,他想做的,是穷究天人大道。区区文名,对他来说,有等于无。”
沈博毅说完,就紧张的看着父亲,等待他的评价。沈括默默等了一阵,见没有下文,视线从茶盏中的浮沫上收回,抬起眼:“没了?”
沈博毅一愣,心虚的小声道:“……没有了。”
沈括笑了一声:“前面倒也罢了,不过能看到最后这一点,也算是不错了。”跟着却又摇摇头,“但还是没有说到正题上。”
看着疑惑中的儿子,沈括道:“韩冈是奇才,学问博通,为人沉毅。不出意外,日后定然少不了一个宰相。但他想做的,绝不是韩琦那般相三帝立二主的元勋,他的心思更大。”
“襄汉漕渠自太宗时两次修筑不成,尤其是第二次,全线掘通后才发现水浅难以行舟,世人皆视方城垭口为天堑,自此搁置百年,直到韩冈出现,才重新将襄汉漕渠提上桌面。你可知他靠了什么天子和朝堂会相信他能将漕渠修起?”
“多级船闸……”沈博毅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过去立下的声望。”
“对。”沈括点头,“光有船闸是没用的,但天子不知道。霹雳砲、雪橇车、板甲,任何一样拿出来,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发明,能让人吃一辈子功劳,而这些都是韩冈一人的。等飞船上天之后,加上《浮力溯源》营造声势,韩冈在工器、营造上说话的份量,就变得比谁都重,已是由技巧之术进抵于大道。为父,还有苏颂,都远远不如。”唐州知州眼神中闪动着羡慕,“他说船闸可行,没人能驳斥得了。天子只会相信他,不会相信别人。世人也只会相信他,不会相信别人。”
“韩冈是先拿多级船闸出来,等天子和朝廷意动之后,又将轨道拿出来,告诉天子,可以先拿轨道替代漕渠在方城垭口的那一段难关。既避免了开辟漕渠在长期的工程中受到干扰,更让轨道不再局限于矿山和港口,从此有了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沈括叹了一声,“这一步步都是按着他的计划来的。”
“大人是在说韩玉昆从一开始就在想着推广轨道?”沈博毅问着。
“确切点说,应该是一石数鸟,开辟漕运,自是有功——与中原更加畅通的联系,还能稳定他主持夺占交州——而推广他所发明的轨道,也同样有功。更重要的,轨道推广后,还能给他带了更大功劳,实现他的目标。”
“……什么目标?”
“你可知道有轨马车真正的用武之地不是在京西……而是在一片坦途的河北。一名兵卒,连同战具在内,总重也就在两百斤。一个指挥按五百人算,不过十万斤。不过人不是货物,不可能两三趟车就运走。但像方才的车子,六匹马、五节车厢,挤一挤,载一百人没问题吧?一个指挥,也只要五趟车,三十匹马。一万人也就一百趟车,六百匹马,几个时辰就能装完上车了。”
沈括喝了口水,见儿子听得专注,就继续说道:“再算算速度。有轨马车按只要能做到按时换马,一天不停歇都可以。一个时辰三十里来算,十二个时辰就是三百六十里……想想河北才多大?如果用轨道将河北各州府连接起来,两天,最多三天,就能将一万全副武装的大军,从黄河边的澶州送到最北端的定州。”他声音猛然拔高,“契丹人的骑兵全速前进时,也就这个速度啊!”
“更别说,运粮有多方便了。”沈括叹了口气,叹气声中满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以及深深的敬服,“明白吗?只要方城山这里见了成效,韩冈转头就能让天子点头同意在河北铺设轨道。一旦开始建设轨道,进而投入使用,几千上万匹挽马从哪里来?——只有熙河。韩冈的老家。扩大茶酒易马的交易,能进一步稳定了熙河。”沈括斜睨着一脸震惊的沈博毅,“怎么样……又是一石数鸟。”
“拖着为父来检验轨道,韩冈其实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沈括看破了韩冈的盘算,也是有了决断,“依眼下的情况,为父肯定要为他奔走鼓吹。不仅是铺设轨道以便用武河北,甚至是在气学上,为父也得站到他的一边。大哥儿你跟着他,好好学着点。里外都留个人情,日后也有好处。”挥了挥手,“你先回房去想想,日后在韩冈身边该怎么做。”
沈博毅不敢多话,躬身告退,走出去时还是沉浸在震惊之中。哪里能想到韩冈光是要打通襄汉漕渠,私底下能有这么多想法。
儿子离开,沈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套。打开来,里面的东西银亮亮的反射着灯光,自己的相貌,也在其中被照得纤毫毕露。
方才教训了儿子好一阵,看似是觑透了韩冈的一切,但实际上,对沈括来说,韩冈身上的疑团更多。
学问不说了,张载肯定教不出来,要么归于天授,要么就是像韩冈自己说的,是格物致知的成果。而韩冈所拥有的势力,更为让人疑惑。
圆圆的水银镜只有巴掌大,套在软布套中,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收在套中,不用担心划伤镜面。
格物致知并不算什么,韩冈在古书中找到汞锡齐的制法,并用来造水银镜,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唯一让人惊讶的,是韩冈从哪里找的人为他制造镜子。
一个十年前还是穷困垂死的灌园子,哪里来的人手?两条腿会吹拉弹唱的清客幕宾到处都是,但双手上有把子好手艺的工匠,能够炼制水银的匠人,这样的人才,可不是想找就能找的。沈括出身官宦世家,但他养家里的几个清客,可没有一个有这等本事。
而且拥有了这项发明,不去设法保守机密,反而毫不在意的说给外人听。要知道,这可是能养活一个家族数代人几十年的宝贝,可比在家里挖个坑将黄金白银埋下去有用得多。
放弃聚敛钱财的好手段,却又能收拢有用的人才,这完全是相对立的两桩事。对于沈括来说,韩冈手上掌控的资源才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不便与儿子多说,不小心传出去,很可能就会恶了韩冈。
将镜子收起,沈括双眼定定的看着灯火。韩冈帮了自己这么多,眼下的情况,自己也只有站在他的一边。只望韩冈能达成他自己的目标,日后自家也能藉此摆脱现在的困境。
第39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三)
【第三更,下一更在凌晨,请书友明天早上再看。】
韩冈在方城县待了两天,跟汝州知州方静敏坐着新修好的有轨马车在六十里的轨道上跑了一回,便掉头返回襄州。
摇晃的灯光下,韩冈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文稿,而王旖坐在他的旁边,也在看着一部草草装订的书稿。她神情专注,嘴角边带着清浅的笑意。
韩冈手中松散的稿纸上全是点画删改的痕迹,这是他用炭笔写在白纸上的初稿,而且还是从左至右的横排书写。十年来,眼睛里都是看的竖排文字,横排写起来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不过日后如果是关于数学、物理方面书籍,插进公式后,感觉还是横排比较合适。
不过拿在王旖手中的第二稿,则是韩冈重新用毛笔誊抄过一遍,已改为了竖排。毕竟韩冈现在想做的只是科普而已,通过新书向世人灌输自己的理念。这就决定了他不能在文稿中插进让普通人感到难以理解的公式和方程。
韩冈依稀还记得,后世某位著名的科学家在他那本同样著名的科普书籍中曾经说过,科普书中公式每多上一条,销量就会减少一半,韩冈只盼望着自己的书能传播得越广越好,该留在专业书籍中的,最好还是留在专业书籍中。
就像当初他利用《浮力追源》,作为他执掌军器监后的第一声冲锋号角,自此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并奠定自己在工器营造上的权威地位,也顺便挖上几个坑,达成一些政治性的目的。
韩冈现在想要做的,也是打算使用刚刚写好的新书,在现在和未来,在政治和学术,在朝廷和民间,在天子、朝臣、士人和百姓们心中,进一步树立自己的地位。
不过要达成这个目的,一本书是不够的,所以这一次,韩冈准备拿出来的并不是一部书,而是两部。
一部是关于地方官府应对灾疫的针对性的手册。这是韩冈一直想写的。远在他撰写军中卫生条例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想法。
一个幅员万里的国家没有说哪年没有大灾大疫。但大部分的亲民官——直接治理着一方水土,为天子牧守亿兆元元的官员——却都是进士出身,诗赋经义水平不错,为了撰写策问,也有去学习农事水利,比如《齐民要术》和《水经注》等等,但一旦遇上干旱、洪涝、地震、蝗虫、瘟疫、饥荒这些灾害,到底该如何应对,谁也不可能有地方有机会去系统性学习,而且也没有一本合适的参考书,一般只能靠经验、靠惯例,比如免税放粮什么。
对于普通的灾情,免税放粮勉强还能派上用场,最多也就多死些百姓,多一两个乱葬岗的事。只要灾民不揭竿而起,流民人数不过千、不过万,地方官员倒也不会太在意。
可一旦灾情严重,波及数路,绵延数载,牵涉到数以千万的百姓,道上流民以十万计,那么这点可怜的应对手段,当然也就远远不够了。那时候的灾民,就像已经将堤岸顶出道道裂缝的洪水,随时都能破堤而出。
所以富弼、韩冈能平平安安的安置下几十万流民,才会成为人人传颂的奇迹,因为其他人几乎不可能复制他们的成功,没有那个能力!没有那个手段!没有那个经验!
也便因为如此,所以韩冈才会写下这本书。其直接目的就是为亲民官们所准备的。遇上大灾大疫,到底该怎么安抚百姓,怎么防止灾民中爆发疾疫,乃至在瘟疫爆发后,该如何处理,都可以参考书上的条款。
不过一人计短两人计长,韩冈几年前还是准备自己编订条目,写下一个大纲。再向天子加以申请,集合众人之力来编纂。只是眼下的现状,韩冈只能亲力亲为。一个人闭门造车,粗浅是肯定的,但韩冈还是很有些信心。这信心来自于他本身的声望,也来自于书中的内容。
另一本新书则是文人的惯例。类似于随笔,是被称为笔记小说的形式。
这个时代,文人总会将身边的人和事,以及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加以记录,最后编纂成册。有的说玄怪,有的说历史,有的记录言谈,有的描写人物,甚至也有记载制度、政事的笔记。更多的笔记则是以上几项的集合,也就是杂记。韩冈的书架上,这样的书就有不少。
《世说新语》算是早期的笔记,唐时的有牛僧孺的《玄怪录》,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刘肃的《大唐新语》,五代有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而进入宋代后,则为数更多,比如陶谷的《清异录》,钱易的《南部新书》,杨亿的《杨文公谈苑》,欧阳修的《归田录》,这些书多达数百卷,占了整整一面书架。
即使在后世,这样的著作也很受欢迎,甚至流传极广,同时更是极为重要的史料。韩冈前世不研究历史,但他走南闯北,消耗在路上的时间很多,旅途上总得有些打发时间的东西。就像沈括的《梦溪笔谈》,他就曾经翻阅过——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书的样子,而韩冈本人也记不清其中的条目了。
韩冈之所以会用笔记小说的形式来撰写科普书籍,一个是笔记小说在士人中容易传播,另一个,则是他来自于后世的记忆有很多零碎的科学常识,基本上很难撰写成某一方面的专著,但作为笔记,体裁却正巧能与韩冈零碎的记忆配合得上,甚至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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