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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5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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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缜却是抿着嘴,看了韩冈半天,最后才说道:“天子已经下诏,命种谔回兵!”
韩冈听得呆住了,楞了半晌,猛然站了起来,扬眉瞪目的厉声问道:“这是谁的提议?!坏了军心,他可担当得起?!”
“玉昆!”韩缜惊了一下,韩冈如此失态的情况都没有见过。他沉声提醒道:“这是种谔做错了事!”
“士气可鼓不可泄!出兵了都还能叫回来,合围兴灵,就可当没鄜延路这一路了。”韩冈张开双手手掌,十根手指比在韩缜面前,“几近十万人马,出阵官军的三分之一啊!”他连连摇头:“我要入宫!”
韩冈望着韩缜,正容说道:“虽说这场战争不是我韩冈支持的。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天子乱命。”
“玉昆,等一等。”韩缜揽住了韩冈,“种谔为争先仓促出兵,粮草还没有集齐,就是京营的七个将也一样还没有到延州。种谔是孤军深入,粮草又不济,这是必败之局。”
“种谔若没有几分把握,他不会出兵。他敢出兵,自然是能因粮于敌。党项人囤粮的地点,必是已经遣细作都打探到了。”
“因粮于敌。”韩缜哼了一声,“这个风险玉昆你知不知道有多大?”
“党项人常做的,官军一样能做。”别人倒也罢了,韩冈却知道种家摆在横山南北的耳目有多厉害,“当年在罗兀城,之后在横山,种谔都曾因粮于敌,从来都没有在粮秣上出过差错。他是老用兵的,又是想立功劳,哪里会犯蠢?”
“玉昆,你与种谔相熟,所以信他,但天子能放心吗?”韩缜看了看韩冈,“即便给种谔做到了,但他提前出兵,其他几路人马会怎么想?如果朝廷不将鄜延路的兵马召回来,其他几路将帅会怎么做?是干看着,还是跟着一起出兵?其他人能有种谔的本事吗?”
“……承蒙内翰提点,但这件事韩冈还是得说。”韩冈沉默了片刻之后,向着韩缜拱手一揖,大义凛然,“今日一事,天子听与不听,自有其判断。但韩冈为人臣,却必须得说,否则便是不忠。”
韩冈现在已经冷静下来。
韩缜说得没有错,种谔的提前出兵,放在其他几路兵马的眼里,是彻头彻尾的争功——虽然他们这么想并没有错。但要是他们为了与种谔争功,一起提前出兵,那战局只会变得不可收拾。
各路的粮草都还没到齐,民夫、骡马也一样,甚至连兵马都还未完全就位。贸然出兵,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方才的一番话如果没在韩缜面前说,那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就必须在天子面前留个底档。否则日后被捅出来,天子的面前可就难看了。韩冈可不会将自家的把柄放在不能相信的人手上。
匆匆辞了韩缜,韩冈便起身去求见天子。
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看不出异样,心中却是在叹息,
天子召回种谔,也是在情理之中,但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六路中战斗力最强的鄜延路,就此只能做看客了。
种谔这个赌徒又是在赌,赌天子不会将已经出阵的大军给召回。
只可惜这一次他又赌输了。
等他回去后再协同其他几路一起出兵,鄜延路的兵马绝不会还有现在的士气。六路中兵力最多的一路,被当做主力的一路,仅仅是经过了一场垫场戏,就给废掉了大半。这一仗,想赢是越发的难了。
若说到赌性重,当今的将帅中,种谔算是排在第一。
当年他夺占绥德城,种谔就在赌,赌天子会留下绥德城,不会理会枢密院的反对。结果他赢了,同时也输了。绥德城靠了郭逵的谏言保住了,但种谔本人则是被投闲置散三年。
罗兀城一战,他又在赌,可惜摊上了一个不会用人的韩绛,使得广锐军叛乱,最后功败垂成。
横山一役,只是按部就班,不算赌博。但这一次,可就是把天子都耍了。置朝堂已经敲定的作战方案于不顾,先行出兵。很遗憾,他又失败了。
韩冈叹了一口气,往宫门走去。种谔是个一流的将领,但他仅仅是将才,而不是帅才。缺乏足够大局观,以及不会看人。
看错了韩绛,看错了天子,出现今天的局面,是意料之外,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九)
【很对不住各位。断更了一天。】
目送韩冈离开崇政殿,赵顼的眉头始终没有松懈下来。
韩冈会为种谔火烧火燎的跑来请求入对,并说事关军国重事,让赵顼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隐忧。
但韩冈请求收回早前发出的诏书,赵顼却万万不能答应。
他可没颁下许种谔便宜行事的诏书。种谔这一次违抗军令,为争功抢先出征,几坏朝廷大事。此风如何可长?
强令种谔回兵,的确会伤了鄜延路近十万大军的士气,但只要粮饷充足,士气这玩意儿而还是很好鼓动的。赵顼相信到了灵州城脚下之后,鄜延路的士气不用耗费唇舌去鼓动,就能自己冒出来。
而默认种谔的行径,则是会给其他几路一个极坏的榜样,到时候人人赶着出兵,却不管有没有做好准备,那么结果只会更差。
两边都有坏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赵顼权衡一番后,没有任何犹豫的便下诏严令种谔回师。就是韩冈来劝谏,也无法改变赵顼的想法。
但注视着韩冈步出殿门,赵顼心中隐藏的担忧却变得沉重起来。
韩冈毕竟是西北出身,论起对西北军事的了解之深,朝中现在就唯有他一人而已。韩冈如此心急的要为鄜延路的辩解,赵顼都不能咬定是他错了。以韩冈之前反对急进的态度,也不能将他今天袒护种谔之事归结于私人交情。
赵顼头正疼着,现任御史中丞李定已经在殿外通名了。
依照今天入对的次序,方才赵顼就该召见李定了,韩冈说是事关军国重事,才抢前了一步。
李定进来叩拜行礼之后,就呈上了一封折子:“陛下,这是近两日台中审问苏轼的口供。凡前日所劾种种,其皆已服罪。”
赵顼随手翻了翻,不用李定详细解说,只看了供状,就已经怒气勃发了。
之前御史台对他的所有指控,苏轼竟然全都承认了。讽刺盐法、讽刺水利工程,讽刺免役法、讽刺便民贷,藏在诗句中的险恶用心,苏轼在御史台的审讯中全盘招认。
赵顼不是蠢人,自是明白,犯人对罪名承认得竟然这般爽快,要么是受刑不过,要么就是在掩饰更重的罪行。
“可曾用大刑?”他直截了当的问道,双眼不放过李定脸上的任何变化。
李定低眉顺眼,回答则是肯定有力:“苏轼名高当世,辞能惑众。为避人言,台中不敢用刑。”
好个不敢用刑!赵顼怒意更盛。苏轼当真名气大,连弹劾他的御史台都只敢审问而不敢拷问。
“此案必须深究到底!”因为方才跟韩冈的一段对话,赵顼情绪已经很是烦躁,现在则更深一层,“李定你给我好好的审问。审明白苏轼他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有多少人与他书信往来的,一同讪谤朝政?这些人,都给朕一个不少的审出来!”
天子的语气中饱含的怒意,能吓昏胆量小点的朝臣。李定则喜出望外。事先准备好的一肚子劝说赵顼穷究到底的言辞,根本就没派上用场,
他叩首领旨:“臣遵旨。”
赵顼虎着脸,握起拳头在御案上捶了一下,他现在完全没有宽宥苏轼的想法。
原谅臣子的冒犯,这份德量,赵顼自问也是有的。
当初仁宗皇帝被臣子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又差点被汗臭薰昏过去,回宫后还要抱怨两句。可他赵顼,过去每次召见吴充,吴充项下赘瘤臭气熏天,他回宫却是连抱怨都没有过。
因为他知道,吴充等人再怎么争,心思终究有一部分是为了国事,不全然是私心。
但苏轼不同。在赵顼看来,苏轼完全是怀着私心在发泄心中的怨气。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谁在台上,他就看谁不顺眼,只有自己最聪明。
其实这样的人,赵顼也见得多了,一般来说,也只是一笑了之而已,赵顼跟不会放在心上。
可苏轼偏偏又是名声极广。若说韩冈在外界被传说是药王弟子,那苏轼就是货真价实的文曲星。他的诗词,人人喜爱,他说出来的话,也自然多有人信服。
这样的人议论朝政,纵使仅仅是诗词上做文章,可他带来的恶劣影响,是普通人说上一万句都比不了的。
赵顼无法容忍有人诋毁他的心血,尤其是能煽动人心的臣子。看到了供状,若说他对苏轼没有动杀心,那可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赵顼当真想一刀下去,让所有人都闭上嘴。
他自登基之后,整整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才让大宋一步步的强盛起来。眼下的局面是他一手打造,心血浇灌,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哪个父亲能容忍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被人污蔑?
说起变法,世人想起的都是王安石。可王安石的去留,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他做不了权臣。
如今已经做到了强兵富国的大宋,的确王安石主持变法得来的结果。但王安石是在他赵顼的许可和控制下主持变法。赵顼在变法上投注的心血和精力不比任何一名臣子要少,而且他的冒得风险可远比任何人要高……而且是高得多。
他赵顼可是将大宋天下都押上去了。
如果变法失败了,王安石不过丢官去职而已,连商鞅那般的性命之忧都没有。可是对于赵顼来说,国事一蹶不振,自己的声望落入谷底,甚至有帝位不保的风险——为了推行新法,宗室都被他得罪干净了。
变法带来的好处,是赵顼所挂在心上的成就。所以王安石尽管已经去职,但新法依然还在稳定的运行,无他,只是因为变法是赵顼的心意。
真宗、仁宗的时候,一听到边关急报,没人会认为是好消息。不是辽人要趁火打劫,就是党项人又破关杀进国中劫掠。在那些年中,边疆一旦有军情,东京城中总会一夕三惊,各种各样的谣言总会传得遍地都是。
可如今呢,一夕三惊的是党项人!是契丹人!
大宋官军已经有实力彻底百年之患了。
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敢说新法的不是,而且还传播得极广,煽动士民之心,这是赵顼完全不能容忍的。
得到了天子的全力支持,欣喜的李定起身退了出去。
赵顼端坐在御案之后,脸上的神色如同极北的冰山,与外面温暖宜人的春光截然不同。
他不会轻饶了苏轼。他不会再让反对和争论干扰朝堂。
结束了对西夏的战争,接下来就该准备对辽人作战,以图收复幽燕云中。但契丹不是西夏可比,即便会有内乱,但也照样不可轻辱。
对西夏,只要动用陕西和河东的军队,再添上几万京营禁军,就已经是绰绰有余。可攻打辽国,则是举国之战,要动员全国上下的所有力量。而在举国之战的时候,必须国中内部要安定,不能前面正打着仗,后面却突然翻了天。
为了达成自己毕生的心愿,赵顼不介意先拿人开刀。
……………………
韩冈出了崇政殿,便与与李定擦肩而过。
在拱手揖让中,韩冈敏锐的发现御史中丞眉间如有春风拂面。而韩冈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阴沉着一张脸。
好了,这一下身上的责任全都卸掉了,顺带还跟种家缓和了关系。
韩冈竭力不让自己心头上的轻松情绪在举止和言辞间泄露出来,但脚步还是比正常时要轻快上少许。
不过对于这一次的战事,韩冈则是越发的悲观起来。
十根手指伸出来都是各分长短,此番出阵的六路,也是各路有各路的情况。出兵多有出兵多的麻烦,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有品级的武官都数百近千,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人智,有人愚;有人激进、有人稳重;有人爱用奇兵,有人则喜欢临堂堂之阵。不同的性格带出来不同的军队。要整合他们,并不是粗暴的截长补短,将出头的椽子打压下去就能成功的。
天子和朝臣对战争充满幻想,以为西夏就是个破房子,一脚就能踢倒。换个时代,多半就回叫嚣着三个月内灭亡西夏,投鞭断流的什么的了。
韩冈只希望最后的结果不会落到最坏的场面,三十年养精蓄锐的结果不要一朝断送就好了。
幸好王中正应该清楚这一点,也不会蠢到将所有希望都押在灵州上,河西走廊的凉州肯定不会放过。与其跟高遵裕、种谔他们的抢大饼,还不如先将自己碗里面的肉送进肚子里去。
一旦官军控制了河西,收复了银夏,即便这一次没能成功的夺占兴灵,西夏国的结局也不过再拖上三五年而已。
韩冈现在另外还是有些担心辽人。
都说辽国这一次必然内乱,却让大宋君臣的期盼许久的喜讯却始终没有消息,现在只是从回归的正旦使身上知道,辽国新任天子在太师兼太傅的陪同下,一如往年的前往鸭子河的春捺钵,主持延续了百年的头鱼宴。
耶律乙辛的决断让人心生敬意。不是每一个权臣都敢带着皇帝在国中四处巡游,但耶律乙辛却
如果辽国没有发生内乱的话,那么耶律乙辛必然不会坐视宋军灭亡西夏,肯定会出兵。或许会遣兵援助西夏,或者是干脆出兵河北,以图围魏救赵。
幸好郭逵去了河北。
有郭逵坐镇,韩冈也能放下心来,倒是可以将河北之事放在一边。
不过话说回来,这都是最坏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事。在韩冈看来,耶律乙辛能将自己的位置稳定住已经很了不起了,想要援助西夏,恐怕只能是口才和道义上的帮助而已。
不至于会到那种地步。
韩冈摇摇头,将无谓的担忧抛诸脑后,但不知为何,他的脚步确有几分沉重起来。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一)
【此是第二更】
鸭子河畔的春捺钵的太师大帐中,几名秃发短辫、发结金环的女直人,正跪在耶律乙辛的面前。
这几位女直人有老有少,身上穿着粗糙,布料都是最低档的,甚至还有用大块的兽皮裹着腰。衣着装束与南方生活在辽阳以东的熟女直截然不同,是典型的生女直的打扮。只有领头的一人身着辽国官服,不过衣服已经是很旧了,甚至留下了洗褪色的痕迹。
在他们的膝前,则是一字横排的摆放着十几枚头颅,连包装都没有,直接将头发打结用绳子系在一起。
这些头颅全都是典型的契丹发式,剃去了头顶部分,剪短四周,在颅侧部位,则像帘子一样蓄两绺长发下来,垂于耳侧。
这些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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