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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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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每天都要去报到的流内铨就在宫城内。
这几天,韩冈都是上午去流内铨,午后到王安石府,在两个地方报个到,顺便听个消息,有时还会想想秦州的事。
临出来时,王韶已经准备上书朝中,用一万顷未垦荒地,来为自己的在古渭建军,并屯田渭河两岸的计划背书。
那一份奏章,最多只会比自己出行迟两天。传递专折的急脚递的速度,一日一夜至少四百里,却要比韩冈来东京要快上三倍以上。如果中间不耽搁,按时间算,朝堂的回复早在自己抵达东京前,就应该回到了秦州。说不定王韶的第二份奏章,此时也已经送进了通进银台司中。
应该不会有问题,毕竟李师中自己都这么说过。韩冈放心的不再去想此事,需要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情。
除了流内铨和王安石府,以及考虑秦州之事外,一天剩下的时间,韩冈都是去张戬和程颢的府邸拜访。当然不是闲谈,而是求学。由于探明了张戬和程颢的政治倾向,韩冈便很小心的不去打听如今朝堂政局方面的消息,只是对经义上的疑难问题详加询问。
而程颢和张戬,尤其是程颢,对韩冈的好学很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向他解说释疑——监察御史的工作并不繁忙,尤其是现在新法近乎停顿的时候。张戬和程颢都多了许多时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程颢在这方面,做得十足十。他热心的教导,让韩冈心中都不免有些愧疚。
韩冈对儒家经义的求学,从本心上可以算得上功利。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早已成型,根深蒂固,极难动摇。他对儒家经典的学习,只是想将后世的学术理论融合进来。连韩冈自己都没发觉,由于自负于千年时光的差距,即便在求学中,他也免不了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看待此时的儒家学者。
但韩冈通过与程颢的来往,发现他学术宗师的地位并不是靠后世吹捧得来。程颢对一些新观点的理解很快,也没有死板守旧的顽固。韩冈的一些新奇观点,尤其是从算学的角度去解释格物致知的道理,程颢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有意思,并细加追询。
当然,韩冈和程颢对于气在理先还是理在气先的问题,还是有着不同意见——这是门派之别。无论如何,韩冈都很难从唯物主义者转化为唯心主义。对于此,程颢都不禁摇头叹着韩冈在天地本源上的看法比张载还要偏激。
又是一天过去,韩冈从程颢家吃了晚饭回来。今天听了一天的春秋谷梁,被塞了一脑子的‘为尊者讳,敌不讳败,为亲者讳,败不讳敌’,到现在还在晕着。刚进门,驿丞迎来上来,递上来一封信,“韩官人,傍晚的时候流内铨遣人送来这封信,并说通知官人你后日铨选,让你切记,不要忘了。”
“铨试?”韩冈谢过了驿丞,疑惑着打开信封,打开一看,果然是盖了流内铨印章的公文,通知他两天后去参加铨选考试。
‘见鬼了,差遣不是定了吗,怎么还要考?’韩冈一肚子的纳闷,有官身无差遣的选人要参加铨选,但他的职司已经挂在了秦凤经略司中,还是天子亲下特旨,怎么又来了?而且上午他就在流内铨衙门中,怎么没人跟他提上一句?现在还派人送了信到驿馆,这是进士才有的排场啊。
韩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既然流内铨有了这样的命令,他一个还未得官的从九品选人,却没有拒绝和申辩的余地。王安石现在不见外客,更找不到他出头,如今即便不愿,也得去流内铨走一遭。
路明放弃了科举,现在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这些天每天都是早早的便跑出去,入夜后方才回来。而刘仲武去了三班院也还没回来。韩冈坐在驿馆外厅中,又叫了一份饭菜,方才在程颢家做客,他没好意思多吃,只能回到驿馆再补一顿——这几天也都是如此,反倒是李小六,一直跟着韩冈在外跑的他,都是在张戬和程颢家的厨房吃饭,反倒能吃得肚儿溜圆。
不过在驿馆里也有在驿馆里的好处,韩冈吃完加餐后,也不立刻回房去。就坐在外厅一角,低头喝着饭后养胃的香薷饮,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谈话。
城南驿中都是官人,闲聊起来话题当然离不开最近引起朝堂动荡的一桩桩大事。
“王介甫的辞章已经上到第几道了?他是不是铁了心要走?”
“走个鬼啊!也不想想官家会不会放人!”
“那可不一定,还没听说过十几封辞章上去,官家还不准的?”
“世上什么最重要?是钱啊!官家没钱,王介甫却能赚钱,这叫一拍即合。韩相公,司马君实,那是要官家节衣缩食,拍的起来?!合的起来?!”
韩冈这几天在外厅中听到的议论,都不认为王安石会真的辞职,更不会认为赵顼能同意。不同于上面的那些因为争权夺利而蒙了眼的朱紫高官,城南驿中的这等消息灵通的低品官员,因为站在圈外,反而看得更清楚。
朝堂离不开王安石,就算韩琦都动摇不了!
“但官家让司马君实草诏,去慰留王介甫,却是做岔了!”
“没错!没错!王介甫本是以退为进,可却被司马君实当头一棒,敇文写得那叫一个妙啊!”
“‘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你看看这话说的!”
“所以司马十二是翰林学士。你我只得混吃等死。”
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韩冈也觉得赵顼让司马光去挽留政敌,实在有些没头脑。只是司马光是翰林学士带知制诰,朝中的重臣任免,都是通过翰林学士起草的。赵顼大概是看了司马光正好在眼前,而过去王、马二人又是好友,所以找他来写。但以现在司马光和王安石的关系,赵顼命他起草慰留诏书,他会怎么做根本不必多想。
司马十二的文才虽不如王安石,但毕竟是写出资治通鉴的人物。字寓褒贬的本事那是不必提的,文字上做点手脚,足以让王安石的假辞职变成真辞职。
在韩冈看来,这司马光也的确够阴。这人做的,表面上是带着嗔怪的语气在挽留,但实际上就是在挑起赵顼的怒火。
……当然,也有可能是韩冈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说不定。司马光真的是想用这种的言辞,来挽留王安石!
不过王安石回应,却表明了他是跟韩冈一个看法。而赵顼的道歉认错,也是证实了天子对司马光起草的这份诏书的理解。
厅中众人还在议论,而韩冈喝完了香薷饮,已经打算回房去了。这时,刘仲武走了进来。跟韩冈天天去流内铨一样,他也是天天往三班院跑,每天回来,如不是城外斜阳霞满西天的傍晚,便是华灯闪烁群星璀璨的深夜。
只不过前两日刘仲武回来时,脚步沉重,脸色也是一般无二的沉重,自然是没有好消息。但今天却是步履轻快,笑容也爬上了脸。
韩冈问道:“子文兄,你试射殿廷的时间定下来了?”
刘仲武笑呵呵的说道:“托官人福,就定在后天。有十几个人一起,俺也看了他们,除了一个河东来的汉子,没一个成气候的。”
“在下也是后天铨试。到时却是要与子文兄一块儿上考场了。”韩冈的笑容看不出方才的半点忧虑,却半开玩笑的恭喜刘仲武道:“在下先预祝子文兄能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承蒙吉言,也望官人能簪花而回。”刘仲武并不知道韩冈本不需要铨选,听说韩冈跟他一样收到消息,也为他感到高兴,同样开着玩笑的祝福,把韩冈当作要考进士的贡生。
韩冈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多谢。”
第二天,刘仲武留在驿馆内蓄养精神,而韩冈则先去流内铨确认消息,又到王安石府走了一趟,最后还是去了小甜水巷旁的程张两家,行程与前几日没有区别。只是当天夜里为了能养足精神,早早的便睡下了。
一觉醒来,便是决定韩冈一生命运的日子到了。
注1:按照宋朝惯例,官员中只有宰执才能被赐张清凉伞。




第42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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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内铨的衙门,就位于宫城内,这是因为流内铨本就是中书门下的下属机构,自然不能离着政事堂太远。自从日前过来递过家状后,韩冈天天来流内铨报道,熟门熟路。从右掖门查验了身份后进入宫城。正面的文德门过去,就是每月举行朔望大朝会的文德殿。而韩冈要去的地方,则是要再往西,处于大宋的政治军事中枢——别称政事堂的中书门下和枢密院的合称也正巧就是中枢。

流内铨衙门前有凉亭一座,号为阙亭,但这个阙不是宫阙,而是官阙。亭子也并不让人歇脚,是为张榜所用。就在亭中,并排着挂了一圈水牌,有十几块之多。上面贴满了近日在流内铨登记过、尚未注人的官阙单子,以示公正之意。

这等自撇清的做法,究其因,还是因为如今官场上是僧多粥少,主管低品武臣的三班院中总有三五百个闲官,而统管选人的流内铨之下,同样有着三五百人。天下官阙不过一万多,而文武官员加起来超过两万。一个好官阙,总是引来多少闲官争抢。有多少人自入官以来,一直没能等到个好差遣,更是心中不耐。

可韩冈完全不需要等,从张守约、王韶,到天子赵顼和王安石。都为他的差遣尽了自己的一份心力,即便参加铨选,也只是照规矩要走个过场——这是昨日,接待他的一位小吏所言,还说是因为主考的刘令丞不便在考前见面,所以让他转告。不过韩冈一向谨慎,并没有因为一句陌生人的话而放松心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他一贯的行事准则。昨日他便特意从程颢和张戬那里问了不少消息,也清楚了铨选的大致内容。

武官姑且不论,文官铨选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选人改官,从地方幕职改为京官。另一种是新进选人注官,是新进官员进入官场的考试。

如果是选人改官,照例要判案四道。成绩合格者,方能改为京官。这是为了测试被考者的政务处理能力。因为由选人转为京官后,便可以出任知县、通判甚至知军知州这样的亲民官。亲民官集行政、民政、司法甚至军事于一体,是国家政权的支柱,必须要检验一下他们署理公事之才是否能胜任这一关系重大的职务。

相对而言,初出官选人的铨选难度就低了很多,如果是有出身,如进士科或是制举,就没有铨选,直接授职。剩下需要参加铨选的,大部分都是荫补官。集中在这个档次的荫补官,虽然他们的官品不高,但身后都有着一个或几个高品的父兄亲族,为难他们,等于是找不自在,所以考试的难度很低。

韩冈从程颢和张戬打听来的消息就这么多,但具体的考试科目他们却没提,只说让他按照参加明经科考试来复习就行了——韩冈不通诗赋,这一事几天来已经被他们看透了。

在守在流内铨门房中的一众闲官们又羡又妒的眼光中,韩冈被一名小吏领进了衙门。不过他没有被带进主厅,而转了几转,到了一间偏厅中。

厅内只有两名身穿青袍的文官。韩冈猜测,其中一个应是昨天传话给自己的刘令丞,另一人跟他平齐坐着,应是同一级别的官员,难道他是流内铨的主官?

走进厅中同时,韩冈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昨夜听张戬说过,初出官选人的铨叙都是要由一名两制官来监考,也就是翰林学士或是中书舍人。而以两制官的阶级,都是司马光、王珪那个等级的人物,有哪个没有一身朱袍穿,腰间没有金鱼袋?更何况怎么才他一个人来,应该是一批人一起考试才对!

“刘令丞,程令丞,秦州待铨选人韩冈带到。”吏人禀报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证实了两人的身份,韩冈更加疑惑了。流内铨的主官是判流内铨事,而张戬昨日也说了,判流内铨的秘阁校理陈襄是正人,让他无需担心其他。但没有想到,那位陈校理并不在,而是两位令丞在候着他。

韩冈上前行了礼,低首垂眼的退后一步,等着两位流内铨令丞的发话。只是在他低下头的那一刻,两名流内铨令丞互相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都多了一点忧色。

“韩冈?”刘易声音低沉。

“正是在下!”

“哪里人氏?”

“本贯密州胶西【今山东胶县】。出身秦州成纪。”

确认身份的对话,说了几句便结束了,单纯的走过场而已。放下手上的家状,刘易换上一副笑脸,“韩兄来京也有多日了,怕是等不及了吧?”

“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外面的一众官人天天骂,也不照样没事吗?”刘易哈哈的说笑了两句,不知为何笑声中有些发干,又道:“既然韩兄有天子特旨,这铨选也就走个过场而已。毕竟朝廷本有条贯在,无出身者必须考上一次,我等也不好违背。不过韩兄既然能得三人齐荐,又得王大参青眼,还让官家下了特旨,这才学自然是极好的。铨选连那些不成材的荫补衙内都能过关,韩兄自不必说了。”

“令丞过奖了,韩冈愧不敢当。”

“哪的话,是韩兄太自谦了!”刘易哈哈又笑起。

韩冈陪着一起轻轻笑了几声,但在他看来,此次铨选的迷雾却是越来越多了。这刘令丞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要看破他的心思,不是件简单的事。韩冈看着刘易,总觉得在他笑容中有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忧虑和困扰,这让韩冈怎么想也想不通。很快就很干脆的便放弃了。猜一个人怎么想,还不如看着他怎么做。从行动推断出目的和立场,可比察言观色准确得多。

“程兄,你怎么说?”刘易笑完,问着身边的人。

“是不是该开始了?”

“嗯,是该开始了!”

按唐朝的规矩,新官释褐,要经过四道审查,即所谓的‘身言书判’——相貌、谈吐、书法,以及判事的能力。而到了此时,虽然四项基本原则还是要讲,但检查起来就没有唐时那般严谨。

相貌没说的,在唐朝也许还讲究个五官端正,不能长得歪瓜劣枣。但到了此时,却已经不再追求长相,而是指的身体健康,无残疾。如果是进士,甚至这一条也可以含糊过去,瞎只眼睛,脖子有个瘤子,都能当官。

谈吐之类更不用说,完全是主观判断,如今不会有铨试官拿这一条来卡人脖子。太得罪人不提,说不定还会被投诉。

书法则是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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