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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 严歌苓-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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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说他一摔倒就知道有个人在使劲盯他。 
小穗子脸烧起来;反驳道:“谁使劲盯你了?” 
刘越哈哈地笑;“这可太准了;我最不愿意我妹妹看比赛;有次她偷偷来了;我刚跑上场就摔倒。” 
小穗子问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她去看比赛。 
他说没错;因为他球风特差。常常和人打架;有时还骂脏话。他不愿他妹妹看他比赛;也是因为他不想毁掉他的美好假象。 
小穗子明明看到他在场上呼风唤雨;观众都是他的。一群偏心眼、偏爱的狂热观众;球一到他手里就起来喝彩。哪里用着他骂粗话?谁犯规阻止他进球;场上一片脏话。 
小穗子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不愿你妹妹和我看你比赛?” 
“因为你们太纯洁了。” 
小穗子一下子沉默了。所有的羞辱和唾弃;都没有伤及她?没有在她形象中留下哪怕浅浅的阴影?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假象。他接近的是这个假象。她想着;心里涌起一阵急迫:这美好平和的时刻将瞬间即逝;而美好的每一分递增;都在催成那消逝。 
小穗子说:“刘越;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稍微吓了一跳;马上又笑了;也做出沉重阴暗的样子说:“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越是这样;越是表明他经历中一点沉重阴暗的东西也没有。地面是浅紫似的;玉兰的大片花瓣基本已落尽。地上的花瓣铺得极其雍容;埋没了他和她的脚步声。墙外是一个农贸集市。红砖墙上的玻璃被拔下不少;总有军区的人翻墙去赶集;省了好几里路的腿脚。也有翻墙出去恋爱的;刘越告诉小穗子;他说他在警卫营下放时;巡逻这段围墙;就看到过翻墙的恋人。小穗子问他为什么要去警卫营下放。刘越说被罚的呀;罚了一年呢。 
“为什么?” 
“打架呗。”他平铺直叙地说;“履教不改;每次打架都打到眼儿黑。把人牙齿打掉了几颗呢。要我妈说;就该剁了我这只手。”他把右手举起;握成个拳;左右转了转;像评估赏析一件好武器。“我也恨它;”他指他的拳头;“一见欠揍的人;它就突突直跳;跟你套的狼狗似的;套不住;冷不防;它就出去了。” 
他做出很苦恼的样子;但小穗子看出他并不真苦恼。果然;他咧嘴乐了;虎牙全露出来。 
他是为一顿肉包子打的架。吃一顿肉包子不易;得靠偷;才吃得饱。每回炊事班怕第二天来不及包上千个包子;总在头天夜里把包子包出来;蒸熟;锁进粮库。总有人能撬开粮库的锁;偷出包子宵夜。这天领导在粮库外设了埋伏;活捉了包子贼。包子贼马上乱招;说是两个 

农村兵指使他们偷的。刘越问小穗子:“你说我这拳头见了这么个叛徒;能不能待着不动?打完后就给送警卫营站大岗去了。” 
刘越从上衣口袋掏出两张电影票;问她下午有没有空去看电影。他这样说;脸上毫不暖昧;似乎他不知道“看电影”早就是一种仪式;让一男一女进入某种关系的仪式。他是一个缺乏概念和杂念的人。 
她问是什么电影。 
他刚一回答;她就忘了。她问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不马上做决定。她发现自己点了点头。 
他两根眉毛一扬;进了个好球似的。他那两根浓重的充满好奇的眉毛。 
在小穗子后来的印象里;那是和刘越的第一次散步。不知为什么;她更愿意把场地记成金晃晃的油菜田;似乎她需要热烈的色彩。军区墙外不远;的确有一大片油菜田;走在里面眼睛都会给金黄色耀得睁不开。刘越是在油爆爆的油菜花香气里将两张电影票拿出来的。两张蓝灰色的纸片;三十六度五的体温;还有三四年的烟味。她问他是否抽烟。他说抽了好几年了;他是许昌人啊。许昌人抽烟就理直气壮似的。 
油菜花的香气浓得她昏昏沉沉。那香气渐渐变得有些荤腥了。 
她看他脱下军装;露出白衬衫。衬衫下的红色背心透了出来。背心上印着他的号;还有两个大窟窿。他正着走走;退着走走;那么结实成熟;却又那么单纯。她去看过他训练;看过三次。此刻看着油菜花上的他;她顿悟到他的单纯是怎么回事。他是个走火人魔做一桩事的人;幸运就幸运在;他做这桩事极是材料。他只想把它做好;时时都为做好它活着;他投中一个理想的球;就成了一瞬间的活神仙。为能做一瞬的活神仙;他毫不在乎世上发生什么。 
刘越的单纯;在于他神仙一样不省人事;神仙一样与世无争。她和他坐在电影院里;看他啃着面包喝着汽水;被电影上的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眼睛汪起泪水。她害怕和他分开的时刻到来。这一天;十八岁的小穗子对自己有了重大发现:她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那是个可怕的发现;她可以一边失恋;一边蠢蠢欲动地就准备新的恋爱。新的恋爱不开始;失恋就永远不结束。 
她坐在电影院里;脑子在开小差;突然手被抓住了。刘越的手又大又厚;鲁头鲁脑;抓住她;傻傻地僵着;不知下一步往哪儿走。她想他的手真是只套不住的狼狗;说扑就扑过来;笨抽而生猛。 
出电影院太阳落丁;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手。她看看这两只手;一只深色一只浅色;小声提醒他:“哎;哎……” 
他说:“解放军叔叔阿姨也可以拉拉手。”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说:“这不是我干的;是它干的;我怎么会随便拉女孩子的手?要犯错误的;它不怕犯错误。” 
我们都不知道篮球中锋刘越到礼堂来足为了看看小穗子。礼堂外面是球场;球队在那儿训练。他总是跑进来;找个好位子;一般在第五排或第六排。他坐下来;点一根香烟;就开始看我们排练。男兵们都仰慕他的球技;很快和他互递烟糖;还大声叫他“大表弟”。 
我们记得那段时间小穗子跳舞成了舞痴了。排练时;很多人都使七分劲;她使十二分劲;动作稳、准、狠;表情有点夸张。尤其那个单腿旋转;她没事总要转它一阵;灰色的舞鞋上补丁摞补丁;从三年前的审判会开始;她一副要把舞台跳穿的样子。她不知我们在背后叫她什么。我们叫她小妖怪。在我们冷眼中;她长高了;长出了成熟的曲线。她从编墙报发展到编歌词。 
我们中的谁仍是会和她作作对;把那些歌词和她曾经的情书掺和起来;用色迷迷的腔调去唱;她有时装着没听见;有时会陪我们笑;笑得特干;但比完全孤立要好些。 
军纪已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严明;士兵们开始把裤腿改窄;裙子改短。含蓄的碎花衬衫出现了。小穗子仍是士兵的白衬衣或黄衬衣;以宽宽的帆布武装带束在宽大的军裤里。她就这样一个形象;让一批批新兵交头接耳。 
新兵们马上从老兵那儿知道;叫萧穗子的老兵不是真朴素;她三年前犯的错误比谁都花哨。 
这就到了球星刘越常来看我们排练的那个暮春。刘越讨我们喜欢;也因为一身孩子气。男兵们有时看不下去他的单纯;用些猥亵的双关语和他对话;他一概不懂。我们中的谁说;让小妖怪教教他;不然他白活二十年;还得接着白活。 
他便问:“谁是小妖怪?” 
我们全笑了;说:“你常来;自个慢慢就知道了。” 
我们那时把捍卫单纯、抵制复杂看成是所有重大崇高的使命之一。 
一天;在电影院里;我们中的一个人认出了坐在她前面的一对男女军人。电影散场时;她悄悄跟踪上去;发现他们手拉手走到电影院外的夕阳里。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手是松开了;眼光却没有。她看见小穗子穿军裙的背影十分甜蜜;什么创伤耻辱的印记都没有。是个圆满的落日时刻;满街人与树都拉出极长的影子;在橙色光线里把街道割成不固定的条缕。年轻的女兵和男兵走在这条缕中;像异国的电影画面。 
跟踪的人看男兵在一个路边小吃摊停住了;女兵却有不同意见;一身都是娇嗔。跟踪者心想;原来她什么都没丢掉。这个小穗子;你以为她给那样整一场;这些女性的轻佻毛病和姿态该整干净了;结果没有。 
小穗子给刘越捺到长凳上;坐下来;掏出手绢;淋上开水;细细地擦着碗筷。刘越说了她一句什么;大概是打趣的话;她嘴一噘;人一扭;白他一眼。她先擦了刘越的碗筷;再擦自己的。然后又倒些开水到手绢上;两手飞快地换来倒去;被开水烫着了。刘越马上接过那手绢;鼓起嘴呼呼地朝它吹气;又朝小穗子一笑。小穗子把他的手翻开;用手绢细细地擦那宽阔的手掌。这个小穗子现在是侧影;专注而稚气的轮廓;谁能想到她写得出那样的情书;经受过抛弃和众人的驱逐。原来她挺过驱逐;苟且偷生;暗中养得羽翼丰腴;为了这再一次在异性面前极尽柔媚。 
跟踪者不知该为马路对面的情景感动还是悲哀。小穗子坐在长板凳上;仰脖子大笑。你以为她此生不会再这样笑了。这个小穗子;这个经过恶治而不愈的害情痨的女孩。 
跟踪者一时吃不准自己心里的滋味。因此她把所见的隐瞒下来;没有告诉我们。但我们还是感到小穗子的变化。顺着一些端倪;我们对中锋的来意有所察觉了。我们看到;大家上去和刘越打闹玩笑时;小穗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想;假如这时她出现;可能会提醒我们;把她受的处分告诉刘越。她好不容易摘下“观察留用”的帽子;她知道单纯的刘越受不了这个打击。她到现在还留恋冬骏给她的保护;而她对于刘越;滋生出一种近似保护的感情。这感情使她几近脱口而出地对刘越摊牌。没有摊牌;部分原因也是出于不忍。她一天天贪婪地吮吸着大个子男孩给她的情谊。她感觉大个子男孩老三老四皱着眉;叼着烟在台下坐着;她在他的目光下走向青春发育的最后阶段。她拚命地舞动;想把刘越的目光拉住。纸包不住火;她旋转得疯起来;让危机感和紧迫感抽打着。 
一天刘越没来。 
又一天刘越也没来。 
小穗子在蹲着脱舞鞋时向后一跌;坐倒了。她一圈一圈地解下舞鞋带;看着尘土尚未沉淀的舞台上;我们欢快地打来闹去。高爱渝小心地挪动着四个月身孕的身体;和几个新兵在讲解一段舞蹈。她丈夫邵冬骏走上来;递给她一瓶桔粉泡的水。小穗子想;新的剧痛多好啊;使旧的消散了。她可以这样恬淡地看着邵冬骏和高爱渝;不可思议地盯着高爱渝的腹;设想冬骏的一部分;怎样进入了那里。小穗子拿着肮脏灰暗的舞鞋;独自走出后台的门。秋天天短了;傍晚已降临。 
她在一个水龙头下冲了冲脚;用袜子擦干水;把布鞋换上。她的动作是怀念的;将来这鞋还为谁舞?她又用冷水浇了浇脸;在台阶上坐下来。她可以假说自己在这里凉快凉快。 
小穗子看见刘越向她走来时;觉得自己就是在这里等他。他脸上那个明眸皓齿的笑很大很大;存心走得晃晃悠悠。然后他问她;有没有看出他的变化。 
她只盯着他眼睛;心惊肉跳地说:你变化了?她原想把它说成俏皮话。 
他说那可是划时代的变化。 
她便说:“我知道你会变。”她原意是弄出一句双关语的;但她马上觉得愚蠢:原本也没有山盟海誓;原本没有说穿过名分;恋爱还待他们去开始呢。说“变”是有些赖上人家的意思。 
他说:“啧;往哪儿看往哪儿看?脸上有什么可看的?” 
她这才去看他的军装。崭新;一道道折痕硬得很;领章鲜艳欲滴地卡住他粗壮的脖子。 
他失去耐心了;两手拍拍军装下面的两个兜说:“没看见加了俩兜哇?” 
她说:“哎呀!”站起来;笑了。 
他是排级中锋刘越了。他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说行了行了;又不是没看过四个兜。他告诉小穗子;就是为了看她此刻的惊喜面孔;他特地消失了两天。 
他问她去不去走走。他们又走到红围墙的墙根下。 
“小穗子;乔副司令活着的时候;说等我们提干了;就介绍我们俩认识。” 
小穗子知道刘越这时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可没提干。 
刘越的手一直在口袋里;这时拿出来;掌心打开;里面是块手表。他说他去为她买了件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庆祝老头儿三年前介绍他们认识。 
小穗子瞪着那块不锈钢手表。半天她说:“你怎么了?我怎么会收你这么一份礼物?” 
刘越开始臊了;他的臊表现出来是恼。他说:“我就要送你!” 
“凭什么?”小穗子问。 
“不凭什么!”他臊得怒发冲冠;“我想送;我乐意!”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头兵一个;戴手表违反纪律。 
刘越说他看女兵们在台上排练;大头兵戴表的多的是。就她一个人穷酸。 
小穗子说:“刘越;我和他们不一样。” 
显然她声音是压抑的;刘越听出了点什么。他怔了一会说:“那你收着;等你提干了再戴;行了吧?” 
小穗子摇摇头;说她真的不能收;心领了。 
刘越给晾在那里;手还伸在外面;手里还拿着那块表。他窘得手指头冰凉。“小穗子;我再问你一次;你收不收?” 
“刘越……” 
刘越一抬手把表扔到墙外去了。小穗子跺着脚;说刘越胡闹;把好几年的津贴砸了。 
刘越晃晃悠悠从玉兰树丛往回走;他回头说:“什么好几年的津贴?我才不攒津贴!那是我妈妈买的。我写信叫她买的。” 
小穗子满脸追问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我把你告诉我妈了。”看她眼睛追问得更紧;他又说:“你才没有领我的心。” 
我们后来知道正是从这个时刻;小穗子开始对自己说:他太单纯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越把小穗子的回避看成是自己的过错。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坏表现;原形毕露;让小穗子看到一个粗暴野蛮的人。她信中措词十分婉转;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需要很好的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练或演出;因为排练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实。最后她说到乔副司令;说她答应过老头儿;只好好跳舞。 
此刻刘越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没一点意外。他不会再去看文工团排练了;一个要强的人不会在收到那样的信之后;还老着脸皮继续出现。 
一天晚上放操场电影。文工团的地盘空了一大块;篮球队的地盘却让家属占了不少;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叫刘越过去坐。他只好搬着凳子走过去;两条大长腿在通讯团、警卫营队列里横跨。他的心打着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着头;让几个男兵噼里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文工团串亲戚。他凭直觉感到女兵里没有坐着小穗子。她没来看电影;怕碰上他。刚刚轧断的往来;得冷却一阵。 
他心里说别问别问;嘴一松;就问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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