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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舞后的归宿-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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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在电话中的问答,已足够使我觉得紧张,可是这时候竟另有一种出我意外的紧张,使这件案子得到一种急剧的开展,霍桑打电话时,他的眼光仍时常从电话间的玻璃上向外面溜转。我站立的地位,在电话间门口,面向着霍桑,背向着那旅馆出入的通道。我忽见霍桑的眼光突然一闪,接着闪电似的举起他的左手,向我的背后一指。我瞧见他这种紧张状态,当然来不及发问,急忙旋转头去,看见一个西装男子的背形,正急步向电梯间走去。我在这间不容发的时间,便放开脚步盲目地追随上去。那男子离开我有五六步路,他走到电梯间门前的时候,那两扇乳白漆的钢门刚要拉拢。他把身子一侧,插了进去,钢门便合拢了。我奔到门口时,电梯已在缓缓儿上升!我急急用拳头在钢门上乱敲,抬头瞧瞧,上面的指示针刚才离开了“一”,忽又停住了退回来,钢门重新开放,让我进去。
我踏进电梯的时候,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心头还卜卜乱跳。但我的外貌上不能不装作镇静的样子。我暗忖霍桑那个紧张的信号,一定有重大的关系。他分明瞧见了什么人,自己来不及追踪,故而匆促地叫我代劳。他瞧见的是谁?不会是赵伯雄罢?
我站在电梯中,自然要充分利用我的视觉,可是我不敢利用得过分急促。我装做很自然的样子,把眼光在这不满六尺见方的电梯间中打了一个旋。电梯中一共有八九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当然都有。我的视线最后自然会停留在我所追踪的末了第二个进入的西装男子身上,他背向着我,穿一身豆沙色黑条纹司邦推克施的西装,簇新而毕挺,身材比我短一二寸,头上不戴帽子,乌黑的浓发,膏抹得在电灯下而发光。我把身子渐渐儿移前一些,转到他的前面,鼻子里就接触一阵香味。我的视线射到了他的脸上,我不禁失望了。他不是赵伯雄!
电梯过了二层,三层,关门,开门,照例吐出和收进几个旅客。但我所注目的人并不出去。他有一个狭长的脸,白皙的皮肤分明一半是雪花膏的功劳。一双活泼的眼睛,配上两条浓眉,一个高粱的鼻子,的确有一种“可怕的”男子美!美字上面怎么可加上“可怕的”形容词呢?因为男子具备了这副俊秀的容貌,自然有一种吸引女性的神秘力量。大都市里的一个少年男子,具备着这种神秘力,如果缺乏了透彻的理智和坚毅的定力,往往会不自觉地断送掉他的事业,他的人格,甚至他的性命!那又怎么不“可怕”?
我不认识这个人——不,我忽然想到了那七十一号茶房的说话。当他看了霍桑给他瞧的那张余甘棠的照片时,曾说他见那少年时,他好像在发脾气,和照片上的笑脸不同。对,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少年,也沉着脸儿,绝对没有笑容。凭着照片去辨别一个人的面貌,本不是一件怎样容易的事。如果喜怒各殊,那就更觉困难。不过也有一个诀窍,你得抓住他或伊的面部的一个特点。余甘棠自然也有他的特点,两道浓眉,一个高鼻,无论他喜笑恼怒,这特点总不会走样。
唉,这个人就是余甘棠!
电梯已升到六层楼。他仍不走。电梯中却只剩了五六个人。我估量他的年纪,还只二十左右。像他这样的年纪,他的面貌上又充分显示他具有丰美的天资,却为着一个堕落的女性,竟至蒙受杀人的嫌疑!我只有暗暗地慨叹。这时他脸色不但沉着,还有一种惶急焦虑的神气。他的右手插在他的短褂袋中,左手不时抚摸那条红蓝斜条纹的领带。他旋转身子向着电梯间的门。他预备要出去了。
到了七层楼开门的时候,他果真走出去。我当然也不动声色地跟出去。
他可是来找赵伯雄的吗?在两三秒钟中间,我这个疑问立刻便得到解答。他的急促的步子果真走进那甬道的西口里去。我为谨慎起见,当然不便紧紧追随在他的后面。我自信在电梯中时绝没有什么举动足以引起他的疑窦。他也绝不怀疑我。我必须继续保持着这种可以攻人而不受人攻的优势,才能不负我的使命。我轻轻地放开脚步,走到甬道西口,先探头向甬道中一望。这少年还在匆匆地前进。他好像是熟门熟路的,进行时目光一直向前,并不像我们先前那么一路找寻门上的号数。这条甬道有些儿弧形。那少年一霎眼间便转过了弧背的角点,我和他之间便不能维持直线。我也加紧两步,赶到那角点,停步一瞧,这余甘棠又在我的视线的控制之下。
他果真站住在七七四号门前,已在举手敲门了。
我把身子靠着甬道的墙壁,头部略略探出,我可以瞧得见他,他却瞧不见我,好在他并不顾虑到有人尾随,只全神贯注地瞧着那室门。那七七四号的室门依旧关着。他又第二次叩击了。这一次叩击,当然更重,更急促。他依旧用左手,那右手还是插在他的衣袋中。我开始觉得霍桑在汽车中问我的话,并没有过度夸张的成分。因为余甘棠这样的姿态,他右边的衣袋中,明明藏着手枪;他的右手也明明始终握在枪机钮上。我不免略略有些担状。因为我身上除了一把小小的便用刀外,没有任何武器。
不一回,那七七四号室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年在五十以上的秃顶的老头儿,身上穿着一身白纺绸的睡衣。
那老头儿凶狠狠地瞧着他,问道:“干什么?”
那少年道:“我要找那姓赵的。”
“没有,捣鬼!”
“他昨天还在这里。”
“老子是今天来的。你做梦!”
那“做梦”的声浪还没有消逝,砰的一声,门又重新关上了。余甘棠好像很着恼。他的右边的衣裳,突然挺起了一角,显然是枪管。这家伙委实太卤莽了,自己敲错了人家的房间,难道还想开枪?这时幸亏有一个穿白长衫的侍役,从东端走过来,看见余甘棠再要举手敲门,忙走过去阻止。
“先生,找谁!”
“姓赵的——唔,姓钱的。”
“你弄错了。这里面是姓金。”
“他昨天还在这里。”
“是的,钱先生在昨夜里搬走的。你不能这样乱敲人家的房门。”
这茶房的号数我瞧不清楚,不过不是刚才的七十一号。他的伶俐的口齿竟使余甘棠发作不出。
他向那茶房盯了一眼,问道:“他搬到哪里去了?”
那老练的茶房也勇敢地回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回答:“谁知道?”他就自顾自地重新回东端去了。
我这时只顾到前面的紧张局势,却忘记了自身的掩护。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正从我的背后走过来。我把眼角一侧,以为是霍桑来了。不是。那人也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一顶黑色呢帽压得很低,帽檐下的目光分明注射着我。我不禁有些儿发窘。其实我这种姿态,的确容易引起人家的疑视。我索性弯下身子,把皮鞋带的结抽出,慢慢地重新缚结。这一种姿态竟度过了两重难关。那中年男子和余甘棠二人就在我的面前迎面擦身而过。除了那中年男子再回过头来向我瞧了一瞧,余甘棠却目不斜视地直奔西口。我重新立直身子的时候,余甘棠的背形已不见了。
我感觉到有一种左右为难的局势。我的任务在重新会见霍桑以前,至少不能让余甘棠脱离我的视线。可是我一走到甬道的西口,就有些进退维谷。我看见余甘棠站在电梯间门口,他的左手按在电铃钮上。我可能走近去跟他一起。乘电梯下去吗?会不会引起他的疑奇?因为上楼时我明明站在他的面前,他势不至不留一丝印象。万一被他疑心,会有什么后果?可是情势上又不容我不跟他一起下去。
电梯间的钢门拉开了,余甘棠便跨步进去,我也加紧一步。那司机看见了我,停着等我,我仍装做泰然无事的样子,低垂了目光走进去。
电梯中除了余甘棠和我,只有一个女子。这时忽产生一种又紧张又滑稽的局势。我一进电梯,我的视线绝不接触余甘棠,只瞧着那个女子。伊的年龄至少已冲出了三十大关,但衣饰上花花绿绿惹目的色彩,还像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我见这女子的眼光在斜倪着余甘棠;余甘棠却明明在瞧我。三个人的目光,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循环。我本能地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曾移动过。我心中暗暗地有些吃惊。我只恨我身上不曾带一支枪。
电梯降到第三层楼,我才得到了解救。钢门拉开以后,有两个男客进来。我让开了一些,便利用这两个人做我对于余甘棠的防御。可是他的视线却透过了我的防御物,仍在向我细细打量。奇怪!他当真已在怀疑我吗?我如果再不回他一眼,情势也许会更加恶化。我转过目光,不随意地和他的视线交接了一下。唉,他的眼睛很可怕。他竟目不转瞬地注视着我啊!
电梯到了最下一层时,我故意落后,余甘棠却也让在一边,让那女子先走出去。我不知道他是否遵守着欧化的“女子第一”的规矩,还是他要反累司监视我的行动。可是他终于第三个人走出去。我落在最后一个,走出了电梯,又站住了摸出纸烟来烧着。我在烧烟的时候,乘机运目四瞧,霍桑已不在电话间里了。
电话间前却站了四五个人,在那里喃喃地谈话,内中还像有一个旅馆的职员。我再向东面通侧门的方向瞧瞧,也不见霍桑的影踪。余甘棠却已从向南的大门里匆匆出去。我除了迫踪上去,当然没有别法。
我暗自忖度过:“我可能把他拘住了交给警察?这举动会不会坏事?霍桑也会赞成吗?”
可恨的,我走到了门口,依旧不见霍桑。我向转角的停车处一看,他的汽车也不见了。奇怪,他怎么放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看见余甘棠跳上一部黄包车,把手向西面挥一挥,我才安心了些。如果他有汽车的话,我也许会被迫而采取紧急处置,把他拘住了再说。这是我的最合理的行动,当然也如法泡制地跳上一部黄包车,叫车夫向西进行。我与余甘棠之间还隔着两辆其他的黄包车,那是我最好的烟幕。
车子向静安路进行的时候,我仍向街的左右了望,希望霍桑会突然出现。但效果当然是零。我一边吸着纸烟,一边推想霍桑突然失踪的理由。莫非他是在无意中碰见了赵伯雄,故而尾随着他去了吗?或是倪金寿还有什么其他重要的报告,霍桑才来不及等我,已赶到警察署里去了吗?或是——我的推想又到处碰壁。
黄包车进行了五六分钟,便渐渐离开闹市。等到走到河阳路时,那两辆隔在中间的烟幕车,都不别而行地岔开了。我和余甘棠的车子便发生了直接的联系。可是我仍叫车夫保持着若干距离。车子又向南转弯,进入昌明路。余甘棠曾在车上回头来瞧过一瞧,我急忙丢了烟尾,把头一低,料想他不会瞧清楚我,不过情势上却很危险。又经过了三四分钟光景,昌明路将要走尽,余甘棠的车子忽而停下来了。
我也急叫车夫停住,又叫他先掉一个方向,方才停车。我在付车钱的时候,瞧见余甘棠头也不回,一直走进一条弄里去,分明他并不曾觉察我的尾随。我走到那弄口一瞧,那是昌明里一弄,里面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住宅。这弄有相当宽度,也很清静,没有那些一宅屋子住上五六家人家的小里弄的嘈杂现象。
我瞧见余甘棠走到第三个石库门口,并不敲门,直走进去,好像那门本来开着。我急急赶到那门口,果然是三号,那黑油的门,一扇关着,一扇开着一半。我把身子掩护在关着的一扇门外,略略探头瞧到里面。里面是个客堂,布置也相当整齐。有一个瘦长的少年男子,正在方桌上写什么东西。这人下身穿一条浅色的西装裤,上身穿一件淡蓝白条纹的衬衫。这时他已搁了笔立起来,跟余甘棠招呼。
“甘棠,怎么样?”
“白走了一趟。跑了。”
“那也好,这倒是你的造化。你把那家伙还我罢。”
“不,我总要找着他。……元麒,你怎么这样小器?我用一粒算一粒钱好了。”
我只把耳朵凑在门边,为谨慎起见,不敢向里面瞧。不过从他们的谈话上,我已经很明白,所谓“家伙”,所谓“一粒”,分明是手枪和子弹。这手枪大概是余甘棠向这个叫做元麒的借用的。这时那叫做元麒的,发出一阵笑声,又接着说话。
“甘棠,你误会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始终反对你的计划。我觉得太不值得。”
里面静了一静,我又偷偷把一只眼睛露出门边。余甘棠正在卸他的短褂,背向着门。他又说话了。
“元麒,你还不晓得我所受的刺激。我决不能就这样干休!”
“我懂得啦。不过这件事究竟没有意思,你犯不着,而且也太危险——”
“危险?我什么都不怕,我一定要这样干!”
“好,好,那么,你现在先应当到我楼上去躺一躺。你说你昨夜没有好睡啊。”
我忽听得里面地板上顿足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怒喝。
“我非打死他不可!”
“喂,轻声些——怎么。大门也开着!”
我觉得我的地位危险了,事实上不能不走。我忙把身子离开门口,放开脚步,向弄口走去,我还走不到三步,听得背后关门的声音,我才坦坦地走出弄口,在人行道边站了一站,计划我进行的步骤。我可要找一个警察立即把余甘棠拘住?这似乎用不着着急。他既有了着落之所,又绝不防人家怀疑他——刚才我觉得他在电梯上向我注视,完全是我自己情虚——眼前决不会逃走,以后如何处置,反可让霍桑来作主。这时我最关切的,还在霍桑身上。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先回去了吗?在情势上也决不致如此。可是他也另有意外的机遇,碰见了赵伯雄,故而跟着他去吗?我经过一分钟的考虑,定意先回爱文路寓所里去一趟。霍桑就是不曾回去,也许有信息留在寓里。
我回到他的寓所的时候,已是十一点钟,问问施桂,霍桑竟毫无音信。倪金寿却来过一个电话,也是问霍桑有没有回寓。
我自言自语说:“奇怪,他刚才和霍桑接过电话,怎么又来问他?”我又问施桂说:“倪探长的电话什么时候打来的?”
施桂答道:“大概有一刻钟了。”他似乎因着我脸上的表示,也有些儿着急。
我又问道:“他可曾说什么话?”
施桂摇头道:“没有,他听得我说霍先生没有回来,马上把电话搁断、好像很着急。包先生,你跟他在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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