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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旋涡(时间三部曲之三-出书版)-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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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桑德拉与博斯
桑德拉的哥哥凯尔。科尔住的地方,全名叫做生命长青橡树园关爱之家。那地方地势开阔,曾经是一大片牧场。一条河溪从牧场旁流过。那片土地上,事实上,还真有一片长青橡树林。
桑德拉第一次安置凯尔在这地方住下来时,曾对“生命长青橡树园”这几个字特别好奇,非要弄个明白——为什么叫“生命长青”呢?与生命长青相对的是什么?但后来终于弄明白,那些树之所以叫长青橡树,无非因为冬天不掉叶而已。真是没劲。她在书上读过,在德克萨斯州,人们管一大片长青橡树林叫“丛林”。
初到德州时,对于自己的新英格兰口音还有些怯生,桑德拉曾有一次拿这个词在接待员身上尝试了一下。“我想带科尔到溪边的长青橡树丛林去走走。”那位接待员神情茫然地望着她。“我是说树林里。”桑德拉脸一红,补充道。哦。管它,反正是那地方。
管它丛林不丛林,只要天气好,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到现在,大多数上白班的员工都已认识她,桑德拉也能记得他们大多人的名字。“又是个大热天啊,”当班护士说,一面帮桑德拉将她哥哥从床上挪到轮椅上。“不过凯尔很喜欢暖和天气,我想。”
“他喜欢树荫。”
当然,这只是一种臆测。凯尔从未表示过他喜欢树荫或任何其他东西。凯尔不会行走,大小便不能自控,话不成句。如果心情不好,他会仰起头,发出呜呜的声音;遇上心情高兴——或至少没有不高兴——则是另一种扮相,咧着嘴,牙齿和牙床都露了出来:一种动物笑脸。他高兴时发出的声音是轻柔的叹息声,从喉咙深处发出。嗳,嗳,嗳,嗳。
今天看见桑德拉,他似乎很开心。嗳。桑德拉推着他,下了石砌的便道,然后越过青翠的草坪,来到长青橡树林。一路上,他扭头看着桑德拉。出门之前,护士给他戴了一顶遮阳帽,以免太阳照着他的眼睛。因为扭转着脖子,棒球帽就要从头上掉下来。桑德拉给他正了正。
树林里有一张野餐桌。野餐桌更多是为游人准备的,因为病人大多不会行走。今天,树林里空无一人,只有她和凯尔。树荫下,加之似乎从河溪里升腾起来的湿润的清凉,天不再热得难受,甚至还有一丝惬意。感谢上帝,还有凉风。茂密的橡树枝叶微微颤动,犹如一面网罩,将太阳光滤去。
凯尔比桑德拉大六岁。在医生所谓的“意外”之前,桑德拉遇上什么问题,都会给他讲。他总是认认真真严守自己做哥哥的责任,虽然嘴上尽笑话妹妹。“我没什么好的建议呀,桑弟,”他常那样说。(唯有他可以叫桑德拉“桑弟’)”我可都是些馊主意哦。“但他总是听得很仔细,一副寻思的样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仍喜欢跟凯尔说话,虽然他可能半个字也听不明白。她说话时,凯尔眼睛跟着她转。或许是他喜欢自己的声音吧,桑德拉寻思,尽管神经学专家另有说法,认为是他记忆系统里仍有一些活性记忆碎片,偶尔可能灵光一闪,记起什么东西。
“我最近遇上了点儿麻烦。”她开始说道。
嗳,凯尔说。那声音,如此轻柔,却又似簌簌的枝叶,没有任何意义。
都是回旋纪害死了她父亲,毁了她哥哥。
多年来,桑德拉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那次事件,想要找出背后的罪魁祸首。她本可以将心中的憎恨附着于某一特定的事或人上面。但这样的归罪很不牢靠,虽然指向某些潜在的对象,却不具体。最终,穿越所有细枝末节的事实根据,透过万千个不可蠡测的意外事故,瞄准了回旋纪。是回旋纪改变和残害了无数人的生命,不仅仅是她哥哥,也包括她自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回旋纪却给桑德拉的母亲带来了福音。她母亲是一位电子工程师,一直无事可做。到后来,回旋纪导致卫星通信被废弃,空气静力学信号继电器设备市场空前繁荣。她受聘于航空器大亨埃。德。罗顿旗下的一家公司。她设计的飞机天线稳定系统成为了行业标杆。因为工作繁忙走不开,她经常不在家。
与之相反的是桑德拉父亲的际遇。群星从天空消失后,随之而来的骚乱引发了全球经济大萧条。桑德拉父亲所从事的软件行业也像是过了元旦的圣诞红,蔫了。这形势——或直言之,回旋纪本身——将他抛入绝望的深渊,偶有一点起色,却从不见真正的云开雾散。“他简直就忘了怎样笑。”桑德拉的哥哥有一次说。而十岁的桑德拉只是阴着脸,听哥哥这么讲,也没什么好说的。
桑德拉想,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容易一些,我们都习惯了这样的事实:地球被难以名状的外星生命包围,这些外星生命甚至能操控时间的流速;对于这些神一样的存在物,人类既是那么卑微,却又颇具重要意义。你之所以能适应这样的生存方式,是因为你长久以来一直是这样生活。桑德拉本人出生于回旋纪末世,正值天空中群星再现之际——尽管是那么稀稀拉拉,模样是如此诡异。她能来到这世间,可能只是缘于父母最后一次的乐观或绝望的激情爆发,缘于在那看似就要陷入大混乱的世界里,一次创造新生命的积极行动。
然而,星辰的回归并没能给父亲带来任何起色。似乎某种衰败气象一旦在他体内扎了根,再不能遏止它前进的脚步。对此,谁也没发表过一句有价值的意见。桑德拉的母亲,如果回家,会竭尽所能地创造出一切正常的表象。因为桑德拉和凯尔都不敢顶撞母亲,这一假象才如此轻易地得以维持。她父亲经常生病,很多时间都在楼上修养。这没什么难理解的吧?当然。因为伤心,因为不方便。但,生命仍在继续,至少,一直到那天桑德拉放学回来,在车库里面发现父亲和哥哥。
那一天,距离桑德拉十一岁生日还有三个星期。她发现家里没人,很意外。凯尔因为感冒提前从学校回来,电脑还在厨房桌子上开着。电脑里正在放电影,吵嚷的飞机轰鸣和枪炮声,他很喜欢的那种。桑德拉关掉电脑。刚关上,她就听见有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不是母亲上班开的那辆,是家里的另一辆,停放在车库的那辆,父亲把自己藏在黑洞洞的楼上房间之前经常开的那辆。
她想到自杀,或至少是突然冒出来这一念头。她还知道有人把自己锁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任引擎开着这样自杀。一氧化碳中毒。她猜想——事后悲痛欲绝的几个月里,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自己甚至能理解父亲想死的愿望。有些人就是这样。就像是一种疾病。没谁好责备的。可为什么父亲要带上凯尔一起进车库啊,为什么凯尔会同意去?她打开通向车库的厨房门。汽车尾气令她头晕目眩。她于是返身回来,冲向屋外,提起巨大的车库门,好让新鲜空气把毒气冲散。虽然她父亲用破布将所有缝隙堵了个严实,以防尾气外泄,但车库门轻松一滑就开了。原来门没有锁。接着,她拉开车门,从她父亲身前俯身过去,关掉了发动机。她父亲的头无力地聋拉在肩上,皮肤已微微变成淡蓝色,样子很是吓人。他嘴唇上一层唾沫已经干了。桑德拉想摇醒他,但没反应。凯尔坐在第一排父亲旁边,系着安全带。他原是想要去什么地方吗?桑德拉拼命地摇晃,拼命地叫喊,他们却谁都一动不动。
她拨打了911急救电话,然后在屋前等着救护车到来。几分钟,就像是几个小时。她想到给妈妈打电话,但妈妈在斯里兰卡参加一个商品展销会,桑德拉不知道她的电话。那是五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波士顿郊区桑德拉的家所在的地方,已开始有了夏天的影子。街上空无一人。似乎所有的房子都睡着了。似乎所有的邻居都被密闭在房门里,而这一切,似乎又都是那些房屋睡梦中的一个个梦境。
赶来的医护人员带上桑德拉跟着一起到了医院,然后找了一个地方给她睡觉。桑德拉的母亲第二天上午从科伦坡回来。后来知道,桑德拉父亲早在被发现之前就已死了。她什么也帮不上。凯尔幼小的身体对吸入的毒气进行了激烈抵抗,一位医生解释说。他还活着,但他大脑被彻底损坏了,高级功能永远不可能再恢复。
父亲去世七年后,桑德拉母亲也死了。胰腺癌,被诊断出来时已是癌症晚期,治疗也没什么意义。她立下遗嘱,一笔钱委托代管,供桑德拉念书,另外更大的一部分,用于支付凯尔延续生命之需。桑德拉迁居休斯顿后,托请遗产律师给凯尔在附近找一个住处,如果有愿意接受的,这样她方便经常去看他。最后律师们找到生命长青橡树园关爱之家。长青橡树园是一家专门照顾严重残疾患者的机构,在全国也是最好的之一。费用不菲,但没关系,遗产足以支付。
乘坐飞机西去的途中,他们给凯尔注射了镇定剂。他醒来时,桑德拉特地安排好时间,守候在他身旁。但如果说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凯尔有过什么不适或不安的话,至少他没表现出来过。
正午,热烘烘的。他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着她说话。但今天,很奇怪,桑德拉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首先给凯尔谈起杰斐逊。博斯。是做什么的,自己又是如何喜欢他。“我想你也会喜欢他的。他是个警察。”她顿了顿,“但他又不仅仅是个警察。”
她放低了声音,尽管树丛后再没别人会听见她的话。
“你向来喜欢回旋纪时代有关火星的故事。地球被回旋纪屏障包裹时,人类侨居之地又如何发展成一个个完整的文明。他们又是如何获得的第四年期生命,因此如果愿意承担某些义务和责任,就可以活得更久。还记得吗?万诺文被杀之前,告诉世人的那些故事?”只是,火星人再不跟我们说话了。一些不良分子已将那些火星药变成了肮脏丑陋的东西,这样他们就可以拿到黑市上去出售,以牟取暴利。但万诺文周围也有一些人,比如杰森。罗顿和他的朋友,就严守火星人的道德规范。过去我常听说这事,网上随时也有这类的报道,说一些秘密团体,按照火星人的方式进行长寿治疗。保持技术的纯洁性,不拿来出售,但可以共享,共享的方式,所有约束要求一个不能少。运用很得当。”
此时,她几乎是窃窃私语。凯尔的眼睛依然跟着她嘴唇动作而移动。
“以前我从来不信这些传闻。但现在,我觉得它们说的是事实。”
今天早上,博斯曾告诉她,说自己不仅仅是一名警察。他告诉她,自己跟遵循火星人规范的人有联系。他的朋友们痛恨黑市交易,他说。警察可能被贿赂,博斯的朋友不会,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长寿治疗——原初版本的那种。他当下所做的,他当下是在为他们做事。
她给凯尔讲这些时,声音很低。
“现在,你可能想问的是,”作为兄长,他一定会问的,“我信任他吗?”
凯尔眨了一下眼睛——毫无意义的一眨眼。
“是的。”她说。大声的肯定答复,让她心里感觉好受多了。“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说奥林。马瑟的科幻小说的含义——如果有什么含义的话。比如杰克。格迪斯手臂上的绷带,对于奥林的暴力倾向可能意味着什么。比如博斯不想让自己看见,也没给自己解释的伤疤。
时间过得真快。后来,一名护士从便道朝橡树林走来,天热,走得很慢。“该送他回床上休息啦。”她大声说。凯尔的帽子掉了,不过因为在树荫下,也没什么关系。他头发早早地稀疏脱落了。桑德拉能看见他头顶,淡黄色的缕缕头发间,露出婴儿般粉嫩的头皮。她捡起遮阳帽,轻轻给他戴上。
“好啦,”她说,“好好休息,凯尔。再见啦。”她向凯尔说。
桑德拉曾研究过精神病学,希望能弄明白绝望是怎样一回事。但她真正学到的,却是关于绝望症的药理学知识。人类大脑治疗容易理解难。比起她父亲苦命挣扎的那会儿,现在有了更多更好的抗抑郁药物。这是一件好事。然而,绝望症依然神秘未解,无论是临床性的,还是个人性的。它既像是天谴,又像是一’种疾病。
驱车回休斯顿有很长一段路程,途中她从州救助中心的一处收容所外经过。她处理过的病例,如果被确诊为监护型患者,就会被送到这样的地方。每次从收容所旁经过,都不可避免地会是她良心的一次拷问。通常,桑德拉都尽量不去看那地方——装着视而不见,既是容易的事,也让人心安。入口处,只有一块不大却不失威严的标牌,收容所建筑本身则藏身于野草枯黄的山脊后面。从公路上,只能看见很小的一部分,虽然她瞥见一眼几座瞭望塔的塔顶。但她曾上那条路去过几次,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一幢巨大的煤渣砖两层建筑,四周是临时扩建房,其中大多是联邦应急管理局从剩余物资中,划拨给他们的金属壁板房车。房屋四周是一圈铁丝网。这是一个有男人(大多数是男人)和女人(少数几个)构成的社区,每个人都相互严密分隔开,等待更是遥遥无期。因为在那样的地方,你别无选择:等待。等待轮到你参加职业康复训练项目,等待转入救助中心过渡教习所的微乎其微的机会,等待远房或漠然的亲戚的来信。漫长的等待,满怀的希望一面不断泣血,一面等待着新生,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那是一个由铁丝网和波纹铝板和慢性的绝望构成的一座城。药物致使的绝望——她自己就可能开过这样的处方,而这些处方在收容所的药房里一直在不断重复使用。有时,这甚至还不够——桑德拉曾听人说,收容所最大的安全问题是麻醉品(烈酒,大麻,鸦片制剂,甲安菲他命兴奋剂)源源不断从外面走私进来。
德克萨斯州立法委员会面前有一份提案,提议将收容所私有化。提案附文建议采取“工作疗法”,大体意思是说,允许租派身体健康的关押人员参加筑路或季节性农活,以支付他们关押期间的公共开支。桑德拉想,如果提案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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