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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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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条令式的苛刻,而对待小保姆们则一脸笑意,验证放行的过程近乎调情。唔,假如一个士兵果断地冲上校喊:“站住!”再阻拦那么一会儿,自己就几乎是个将军喽。这种心理不是兵的变质是什么?苏子昂亲历过如下场面:春节过后,机关警卫连出动大兵,清理大院卫生,首要任务是把军官们的鸡鸭打掉(大院内禁饲家禽)。大兵们蒙个口罩——以免被谁认出嘴脸,提根大棍四处追捕,赶上了,先大喝一声:“操你妈!”再一棍击下,羽毛飞出数尺,鸡鸭们拖着断肢扑腾。打死倒也彻底了,要命的是,他们把鸡鸭痛打致残后,却拖着棍儿心慌意乱地闪身隐去。这后果远比死亡严重。那几只血肉模糊的东西,居然顽强地趔趄地穿过半个大院,翅膀在地面划着,沿途咯咯乱叫,只差在头顶举张状纸了。老太太们——通常是军官丈母娘,趴在二楼或三楼晒台上,弯下白花花头颅“哦呀呀”痛叫,夹杂各种家乡方言。男孩们放学归来疯似地围上去,瞧个不够,不够便再瞧,比瞧电影更有劲道。女孩们则先瞧瞧它是谁家的鸡鸭,如是自家的,便惊惶地跑,扑进家门,风姥姥依然健在,才放心地“哇”地大哭,小手颤颤地指向门外……
官兵失调,即使是数量上的失调,军营也会减却许多权威滋生许多幽默。
此刻,明亮的日光非常公平,坚硬的跑道甘为铺垫,军官们深深地镶嵌在士兵当中,只有口令跳到半空。
呼吸在方阵上方带出一派雾气,仿佛抵制太阳。发令——执行,实质上是官兵之间一种简单明快、干脆利落地沟通。
一个顽强的军官,并不指望士兵的爱戴,却准备承受士兵们的仇恨,敢于大幅度把自己同他们区别开来。
宁可让士兵们恨,也别让士兵们轻视。比如大院里的校官们。
很多年以后,这此士兵会怀着眷念,回忆当年某某连长“真他妈狠”!回忆自己如何如何才熬过来。他们早把那些掖蚊帐盖被子的保姆式干部遗忘了,独独记住了最厉害的一位。因为,这个连长曾经是一根钉子钉在这个士兵的精神上。这个士兵仿佛在怀念苦难,其实是怀念自己当年也着实强悍过一阵。
苏子昂判断自己这一代军人不会有总体战争。和平一天天扼杀军人精神。武装力量一天天更加艺术化和更富于装饰感。许多军人的才华适合于操场,却自以为适合想定中的战场。从沙盘与地图上诞生的将军越来越多,成天忙于会议也善于会议了。这不是具体军人的具体素质问题,而是时代更加清醒,微妙地不做声地淘汰与更新生命。一个明智的军人应当承认自己同时是一种威慑,或者称之为对外来威慑的一种抗衡,并且在这个基本现实上设计自己的前程,不要羞于编织进攻型梦想。
毕竟军人是人类史上最古老的职业,人们在制作犁锄时就开始制作刀剑。然而今天的士兵们还是这么年轻,可见,这职业还会继续古老下去抚今追昔,一两代人的和平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短得像从战争缝隙是掉下的一瞬。苏子昂认为自己就是漏掉的一分子,他没有欣喜也没有遗憾,只是不允许自己变质。军人是一条长达千年的血河,朝代如帆过,血河自古来。不甜不苦,微咸而已,大致是生命的基本味道。
仔细品味四周人们的潜藏欲望,他不由地想:果真战争彻底消失了,不甘寂寞的人们会不会创造出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
命定于斯而安于斯,因执于斯而有为于斯。苏子昂坎坷至今,已生出平静的宿命感。许多大军事家功成之后都产生过心境迷失,然后像结束一个叹息似的结束生命。宿命感极大地扩展了苏子昂的忍受力,使他理解宋泗昌的不公,认为他的观点只代表他的位置,如果他离开位置,观点也肯定变化。
苏子昂久已感到四周人对他有某种暗示,类似预告险情。他明白,这就是他把自己与旁人大幅度区别开来的标志,当然也是代价。他有时并不以对或错判定自己,因为那太简单而自己太丰富。再说,人本应该对生命比对真理更有感情。即使是一个平庸的生命,也应该直腰站在老大个的真理旁边。因为真理不过是配属给生命的卫兵。
苏子昂高踞发令台,俯视他的士兵们,获得隐秘的享受。同时有隐秘的苦恼:他充其量只能为他们提供一个环境,这环境与大气候比小得如同一个盆景。即使如此,他们配不配得上这个环境呢?换言之,这帮家伙值不值得他将自己贡献给他们?眼下佑大一个阵容,不过是数量的集合,而自己,才是质量的高峰。
如果,在贡献自己的过程中不能带动力他们起飞,那么,自己也将附入他们之间成为平庸一员。舍身而入者不可能全身而出,必将被融化掉。
一朵云彩飘移过来,在操场上投下一块阴影。阴影里的部队,明显地松弛了身驱,许多张嘴打开来喘气,舌头在口腔中搅出声响。一道道口令也像掉到水里,那么湿闷拖沓。阴影以外的部队,皮肤在发烫,鼻孔张得很开,眼睛凝缩得很小,士兵们已经干硬成一排顶着大盖帽的子弹。现在,已经不是人走步伐,而是步步伐支撑着人。训练进入惯性运行阶段,士兵们近乎麻木,知觉半失,苦痛俱无,下意识地立正、稍息、转体。这个时候,即使是一保蟋蟀在旁边叫口令,他们也会执行的。
新兵最可怜,他们穿着该死的没下过水的新军装,比老兵们的旧军装吸收更多日光。解放鞋也是崭新的,烧成两只火炭。穿着它一脚踏下,混凝土地面便留下一只黑土印儿,空气中弥漫着橡胶熔化的味道。上操前,新兵们从卡车尾部跳下来站队,个个如同胖乎乎的土豆,嫩得出水,随手一掐就可以掐下一块来。仅仅过去不足一小时,他们就惊人地瘪下去有如晒干的抹布。下颏儿弯细了,军装变大了,步伐飘浮不定,面孔凄惨得连眉毛也快要掉下来。他们稍许尝到些当兵的苦头。他们还会继续消瘦,一直瘦到身体各处没什么可瘦了,才开始发硬。在概半年之后,连队粗糙的伙食会重新把他们撑囫囵喽,一个个打了油似的闪闪发光。那时,他们目光淡漠,说话在气充沛,动不动就很老派地骂声“杂种”或者“姥姥”,全身都跟音箱似的发出共振。
一个兵昏倒了,两人把他挟起,拖进支在草坪上的救护所帐篷。苏子昂望望,是个新兵。他不理睬。
西南角又有兵昏倒,调整哨,还是新兵。不久,一营叭叭倒下两下,全是新兵,苏子昂依然视若无睹,坚决不发停止操练的口令。但是,他内心飘过一缕满足一种功德圆满的感受。
每倒下一个兵,队列都会神经质地振奋一下,这是种刺激,是个恫吓。有人昏倒——必然强化指挥员的权威。
终于倒下一个中士班长。苏子昂发出了停止操练的口令,宣布休息二十分钟。并且给各营规定了休息区域。
口令层层下达。苏子昂注意到,大部分连队就地解散,只有四连、五连列队跑步进入休息区,才解散休息。这个小小细节价抵千金,于细微处见精神。五连能达到如此境界,苏子昂不奇怪,该连长老辣含蓄,军营一套买卖,他早已得道成精,当个营长也不含糊。奇怪的是四连,机关对连长刘天然反映不佳嘛,本人转业报告已递交两次,目前在职纯属应付。今日操场表现,他与四连素质都不错呀。唉,当前军队大弊之一,就是能干的人想走,不能干的人却想留下做官。苏子昂考虑找他谈谈,瞬间又打消念头。自己不也曾想走么,干嘛还动员人家留下?太虚假了。再说,刘天然类型的干部,绝不会因为你示以关怀便干得更好,也不会因你冷漠于他而干得糟些。他们离心不离德。他们工作,很大程度上出于某种自尊。
巨大的机库辟为休息区。士兵们纷纷歪倒在阴凉的地面上,四面八方响起经久不息的骨节咔咔声。一个团集中列队,只形成一个边长各五十米的方阵。然而放松开来,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仿佛一座山轰然粉碎,石土铺满百里平川。到处蠕动着水淋淋的脊背,晒肿的脖子。十数只保温桶里盛满防暑茶水,兵们围它,仰面咕咕死灌,救火似的。末了沉重地喘口气,喉间顶上个嗝儿。于是,四面八方又是经久不息地“咯咯”声。四连长刘天然叮嘱连队:“注意啦,少喝点,等会还要出操。”见控制不住,便下令:“各班长把茶碗夺下来!”
苏子昂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应当在休息前强调各营控制饮水,现在晚了。他悄悄地把休息时间延长了五分钟。暗中期望,饮水过多的士兵能快快出身透汗,快快恢复体力,避免虚脱。他凝望刘天然,想用眼色夸奖他一下。但是刘天然根本不望苏子昂,独自盘膝坐地,面对一尊石柱,很有节奏地吸着香烟。
休息时间一长,士兵们身体将变凉,肌肉会僵硬。更重要的,热情会冷却,明天操练休息要播放音乐,让士兵们在音乐声中休息。音乐变换两种情绪:开头温柔些,抚慰性的,甚至是情人味的,渗入士兵精神缝隙。然后渐渐地强硬,到休息快结束时,音乐进入最有力阶段,让士兵渴望奋臂而起。最后戛然而止,上操!
播放些音乐肯定比临场动员管用。
苏子昂示意值班参谋鸣笛。
各排集合,然后归入连;各连整队,然后归入营。各营列队进入操练场,先慢跑两圈,使士兵们适应一会。
苏子昂站在近处观察:脚步拖泥带水。大部分人的目光不再前视,只落到脚前一小块地方。还有某种闷闷的奇怪响动,咕咚咕咚。妈的!那是水在肚里晃荡,活像跑过一列盛水的皮囊。
开训十五分钟,一营区域内又有一位士兵昏倒。他倒下时姿态十分渺小,不是直挺挺朝前摔或者朝后摔,而是慢慢蹲下,抱着腹部,然后无声地翻倒。要不是队列中空出一个位置,别人还不会发现。
苏子昂跟进护理所。这个士兵全身一个劲地抽搐,扳都扳不开,后来他自己松散开了。卫生队长把脉,再翻开眼皮看看,低声道:“团长,我送他去医院。”
苏子昂点头:“我等你的电话。”
卫生队长和几个人将士兵放上担架,抬起来就往场地边上救护车跑。苏子昂沉声喝道:“慌什么,不许跑!”他不允许给给部队造成惊惶。
苏子昂重新登上发令台,屹立不动。已做好应付灾难的准备。
上午操练即将结束时,值班参谋跑至台前,请苏子昂接电话。苏子昂走进临时指挥所,拿起话筒,卫生队长声音混乱:“团长,他停止呼吸了……心跳已消失……确定死亡啦。”
苏子昂放下电话,看下表,命令值班参谋:“上午训练至此结束。全体集合,我要小结一下。”语调平常。
值班参谋对苏子昂的镇定感到吃惊。他以为还有下一步指示,又不知道怎样挨过眼前这短暂的静场。所以,他以一种要跑开的姿势站势站立着,直到苏子昂鞭击了他一眼。
值班参谋跑上发令台,一声声发出口令,各营开始收拢,整队,排出听候讲话的阵容。苏子昂盯住他想:这小子有一点临危不乱的样子。他在行军桌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稍许饮几口凉茶。他有一分种的酝酿时间。
36
第七章
36.苏子昂佯做镇定
苏子昂是在佯做镇定,仿佛借来一副面容套在自己脸上。他在以往大大小小的危机中练出了一种淡漠功夫。不管发生什么事,先镇定下来再说。即使内心做不到,脸上也要装出来。其实,他脑中已在大起大落了。
死亡,是军营里严重的事故,各级领导畏之如虎。为了不出事故,制定出千百条措施,甚至不惜削减训练课目,减弱训练强度。平安无事等于稳定,稳定了等于工作成效。死亡,则彻底地否定了事实上本单位大部分工作成效,它给人的印象太深了。死一次,便是一次。然后,还将在今后会议中被提及无数次。
如果,死亡被证明是一种献身,比如抢险救灾勇斗恶徒。那么,这种死亡不但不是事故,而是莫大荣光。死亡诞生出一位英雄,他高高地托起本单位工作成效。但这一次显然不是。而且,也没有希望把它描绘成献身。甚至没法描绘成近似献身。它纯属事故。
这一事故最起码造成两个灾难。一、死亡;二、上级源源不断调查、追究、通报、处理。后一个往往比前一个更沉重,它容易引发许许多多掩盖的问题。揭什么查什么?哪个部位何种程度?……绝对是令人苦恼的艺术。
死亡直接发生在苏子昂面前,他有无可推诿的责任。唯一有利之处:面前千余官兵全然不知,士气尚在。他可以保持从容,暂不触动隐患。他可以在他们得知噩耗之前最后振奋他们一下。让他们感到今天没白干。
他知道出了大事,他们不知道。这是两种差异极大的心境。苏子昂目光检阅着部队,再度生出身居人海中的孤独寂寞。他清楚,他们最渴望听的,只是夸奖,他恰恰最不愿意让别人来驾驭他的舌头,不管是被自己管束的人,还是管束自己的人。
苏子昂声音中饱含力度,粗浑厚实,他能从最后一排士兵的脸上,看出他们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话。一开口,他就恢复了自信,自己的声音对自己是一种召唤。
“上午训练至此结束,我总结五分钟。先讲满意的地方,再讲不满意的地方。全体同志注意听讲,全体干部在听讲的同时注意思考。”
“第一、我们这个团是一支有潜力的部队,上午操练有一股猛劲,表现出长久不训练因而渴望训练的热情。这种热情是军人的底气。”
“第二、达到了理想的训练强度。我有信心保持目前强度把训练进行下去。提醒一句:今后几天,大家可能感到累得受不了,靠近极限了,其实强度并没有增大,咬一咬牙就能熬过去。谁熬过去了谁在精神上就高人一头,熬不过去,就可能在今后训练中不战而败。特别是新兵同志们,第一仗必须赢下来。我不在乎你是否昏倒,我在乎的是,在训练结束时你还牢牢地站在队列中!”
苏子昂想:只有一个混帐,害人不浅。
“第三、队列意识强,基本动作已得要领。相比而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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