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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尔今夏-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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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改天再讲。”
阮志东没有异议,从善如流,挂断线路。
从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万苦,拆散一个家庭,投奔自由,结果,还不是照样受人管,只有管得更厉害。
叫丹青怎么同情他。
葛晓佳习惯在旅途天天与女儿通讯息。
闲话几句,她问小丹:“有没有人找我?”
“爸爸。”丹青据实而报。
“什么事?”提起这个人,葛晓佳以鼻子发音。
“结婚纪念日,问候。”
葛晓佳象吃了一记闷拳,半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她问:“没分手的时候,他一向不记得。”
“或许你们应该出来谈一谈。”
“火辣辣大太阳底,谈什么?”
“那么搁到初秋,大家总该见个面。”
“秋天?”葛晓佳冷笑,“太远了,不知还活着不。”
小丹只得问:“公事进行还顺利吗?”
“客户早已被强敌抢去,还派我来自讨没趣。”
丹青沉默一会儿,“几时回家?”
“明天。”
“我爱你,妈妈。”
“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
小丹要在挂上话筒,走近浴室,关上门后,才敢长叹一声,她怕母亲听见,虽然明知她没有可能听得见。
换上大毛巾浴袍,她扭开电视机。
这才想起一整天都没有见过海明。他就是这点好,见到他,不会心跳,见不到他,不会心酸。
无论他在不在面前,都给人一种温馨。
丹青喜欢海明。
决定把他介绍给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伦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后,他俩如果会面,沛沛便有个忠诚伴侣。
丹青掏出信封信纸,写将起来,把张海明简单的描绘一下,专等沛沛寄上地址。似有心灵感应,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叠叠,吓一跳,拆开一看,六张纸。
小丹骇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肠,往往只能交上五百字,这封信写得密密麻麻,起码三四千个蝇头小楷,不能说不惊人,不知是怎么样子夙夜匪懈做出来的,为图一吐为快。
读完那封信,丹青长叹一声,十分惆怅。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来,几乎没夜夜以泪洗脸,她一点也不习惯当地的生活,不喜欢那边的食物,住屋,公园,什么都看不顺眼,只希望回家。
此刻只她一个人留在监护人家里,父母已经回到本市。
可怜的沛沛。
接着门铃响,丹青放下信纸去应门,是宋家派来的佣人,送一个包裹上来,指明是宋文沛送给阮丹青的礼物。
小丹十分感动,这种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分,沛沛还不忘替她选购礼物。连忙打开包纸,原来是一条裙子,宛如昨天那个叫洪彤彤的女郎所穿那件,窄腰身,背部开得极低,露出一大片肌肤。
丹青把裙子在镜前比一比,衣领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小丹,学习扮女孩吧,对你有好处,否则异性都把你当好兄弟。
丹青坐在床沿,回味沛沛话中意思,缓缓取衣架挂好裙子,欣赏半晌。
再过两个月,丹青也得动身到外国去生活。
她叹口气,出门去。
不知恁地,也不大觉得天气热不可当了,已经开始留恋所见的一草一木。下午,海明来看望她。
小丹觉得沛沛的信可以公开,况且,她打算把她介绍给他,于是将信交给他细阅。
看完之后,海明只笑一笑。
丹青问:“没有意见?”
“头三个月是这样的。”他把信还给丹青。
“沛沛比较敏感。”
“开始人都会觉得不惯,过一阵子,认识了新朋友,建立社交关系,一切会得好转,届时,催她也不回来。”
“沛沛不会这样容易习惯。”
海明笑笑,不答。
他总是不想过分逆小丹意思。
“暑假过后,你会代我去探望她?”
海明看着丹青,“你好象巴不得我立刻就走似的。”
“张海明,你恁地多心,难得你打算留下来?”
“即使如此,也不用催我呀。”
“你太多忌讳了。”
“小丹,我们别为一个远地的朋友发生龃龉。”
丹青闭上嘴,不再同他讨论宋文沛的问题,得不到共鸣,称属话不投机。气氛僵住。
本来张海明也有一点牛脾气,对牢丹青,却施展无方。
“丹青,”他试图打破僵局,“稍后去看场电影。”
丹青不耐烦的答:“我同你说过我不爱坐戏院,一句话要说多少次?”
海明的鼻子碰到灰,讪讪地蹭一会儿,实在无地自容,趁丹青转背,他赌气地悄悄开门溜走。
小丹一抬头,已经不见了他。
每次一听要把宋文沛介绍给他,就生那么大气。
他并没有见过宋文沛,很有可能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追还来不及。
可是,人的天性就是有毛病,越不给他,越是想要,越劝他要,越是不肯。不是不犯贱的。
丹青忽然想到自己,嘲弄地笑了,她又比海明好多少。
总想征服险峻高峰,在所不计。
海明离开之后,来了一家三口陌生人,两夫妻,孩子约莫三四岁,顽皮得不象话,按都按不住,满屋跑,见什么揪什么来玩,似只小人牌炸弹,又似一阵旋风。坐了一会儿,年轻夫妻歉意地走了,那孩子犹自尖叫,把整张台布连杯带碟扯到地上。
丹青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待他们走了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写张字条,贴在门口:十岁以下儿童,恕不接待。
丹青逐项收拾,满头大汗,这次蚀了老本。
那可怕的小怪物,真事孩子中的渣滓。
人总要到了中年才会发觉幼儿可爱,丹青适才只想拧住小家伙打他一顿。“小丹。”
丹青一乐,“妈妈,”连忙迎出来,“早班飞机回来的?”
葛晓佳一见女儿汗流浃背,心疼地嚷:“季娟子干吗,训练奴隶乎。”“阿姨不在。”
“她去了哪里?”
“巴黎。”
葛晓佳立刻沉默下来,小丹一看,就明白了,母亲很知道娟子此去为何为谁。因为母亲脸上没有惊喜,小丹又联想到,娟子此行,好友并不苟同。
小丹说:“妈妈你倒是有兴致来这里看我。”
“反正有空,给我一杯冰咖啡。”她挑个近窗座位。
小丹做了两杯,坐在母亲对面。
“娟子几时回来?”
“没说。”
“你知不知道她去找谁?”
丹青有心替阿姨守秘,缓缓摇头。
葛晓佳叹口气,“那人叫胡世真,是她命中克星。”
丹青干笑一下,“不一定是去看他吧。”
葛晓佳扬起眉,“今天我烧两味好菜给你尝。”
小丹高兴地说:“那我们还在等什么,这就回家。”
张海明这时却再度光临,“丹青,我想清楚了——”一眼看到陌生女客,噤声已来不及。
丹青连忙趁这机会与他言和,“海明,这是家母。”
海明讶异地说:“是真的?实在看不出来,恍如一位大姐姐。”
葛晓佳一听这话,哪去管真情还是假意,只觉双耳受用,又深深喜欢这年轻人乖巧出息。
当下就说:“小丹是你的朋友吗?”
丹青心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原来张海明亦谙此招。
海明连忙过去为伯母拉椅子递烟灰缸,招呼周到。
“小丹,把海明请到舍下便饭吧。”
丹青经过海明身边,喃喃地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但却捞到一顿便饭。
取什么舍什么,轻而易见。
海明很快与伯母混得极熟,他叫她葛小姐。
稍后又把自己母亲的二度结婚照片取出给她看,两人研究半晌,反而冷落小丹。丹青躺在沙发中,带着微笑,很乐意看到母亲开心。
他们渡过一个很热闹的黄昏。
饭后送走小朋友,葛晓佳才说:“我已经辞了职。”
发布过这项坏消息,她名正言顺当小丹脸斟酒喝。
“妈妈,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载。”
“即使生活不成问题,天天起来做些什么呢?”
“真可怜,连享受都忘了,喏,看报纸喝红茶,约人午饭,逛街饮下午茶,同女儿说说笑笑下盘棋,或相偕旅行去。”
葛晓佳摸着女儿的头发,“你过了这个暑假就要走的。”
“那么把这个家解放,我俩去外国过新生活。”
葛晓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
“一起去。”
“走不动。”
“心理作用。”
“再说吧。”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困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闭上眼,不如意事,浑忘一半。
丹青叹口气,她打不破母亲这层心理障碍。
半夜,她听见无线电幽微的音乐声,起身查看,原来是母亲开着收银机睡熟了。丹青熄掉机器。
父亲这一刻在做什么?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钟,拨电话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说些不相干的话。
丹青当然没有那样做。
第二天,葛晓佳比女儿早起,摊开英文报纸在看聘人栏,一只手夹着香烟。丹青问:“猎头族没与你联络?”
“我想了解市价。”
丹青看到母亲的黑眼圈,摇摇头。
她放下报纸,“行头窄,来来去去是那一百数十人,真想转行。”
“无论怎么样,妈妈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卖嘴乖。”
随后她又问:“阿姨有无音讯?”
小丹摇摇头。
葛晓佳担心,“不是不回来了吧。”
“不会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葛晓佳翻过一页报纸:“和宜董事总经理陈佩华宣布委任张君玉为宣传推广主任……咦,这两个死对头又碰在一起了,还肩并肩齐齐看着摄影机言笑甚欢呢。”“谁比较可爱?”小丹问。
“谁还讲这个,又不是小白兔竞赛,能办事就好。”
葛晓佳喝干了咖啡。
“妈,你还得会公司吧。”
“当然,一个月通知。”
小丹有点难过,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轻易放人,起码扣留三个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门。”小丹说。
“你何用这么早?”
“去图书馆。”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亲倒是记得他。
“他是个好男孩。”
“我也认为是。”
“幸亏你爹终于答应背起你的留学费用。”
“对他来说,真不容易,”小丹承认,“我很有点压力。”
“你不用他那笔钱,他也还不是胡乱花到别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葛晓佳的牢骚一直发下去:“什么一万块一条裙子,三万块去乘玛丽皇后号。”丹青陪笑,“妈妈,时间差不多了。”
葛晓佳转过头来,略带怨恨的说:“你仍然爱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会儿,才答:“是,我仍爱他。”
那语气,旁人听了,不会相信说的是她父亲。
太年轻生这个女儿,父女只差二十八岁,站在一起仿佛兄妹,小丹长得不象父亲,骤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志东此刻的伴侣一见到丹青,便如一条刺截在眼中。
心情坏的时候,葛晓佳觉得很痛快,小丹象是替她报了仇。
心情平稳的时候,又觉大势已去,再多十个女儿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葛晓佳当下取过外套,一看,说:“噫,皱成这样。”
小丹连忙说:“我即刻帮你熨,你且去化妆。”
“那佣人是管哪一门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来做也一样,不消三分钟。”
这半年来葛晓佳很容易生气,一点点小事跳起来,丹青只得尽量容忍。
许多事业女性营营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将至,忽尔性情大变,狂燥抑郁,还以为压力过大,肝火上升,谁不知岁月不饶人,到了一定年纪,荷尔蒙产生变化,自动调整,是,即使才华盖世,一样会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只是不敢提醒母亲。
只为她穿上外套,将公事包递到她手中,送她出门。
就剩她们母女俩了,天老地荒,相依为命。
丹青握着手,叹口气,能够照顾母亲到耄耋,也算福气。
下午,回到咖啡室,发觉店门已经打开,但卷闸门仍然低垂。
回来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扬声,推门进去,“几时到的?”
楼上传来回音,“这里,小丹,这里。”
娟子探头下来,一络长发垂在脸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这几天,一点音讯也无。”
“倒有两三天在空中飞,无暇同你通电话。”她笑。
娟子下得楼来,小丹看到她的双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梦中的白手套,娟子双手带着双白手套,身上穿着白衣裳。
丹青连忙注意她面部表情,幸亏她喜气洋洋,呵不止这样,娟子阿姨简直容光焕发,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梦境忘掉一半。
“阿姨,为什么穿手套?”
“我在抬藤箱,怕刺。”
“那几只箱子里装的是书,怪重的,抬它作甚?”
“不要了,丢出去。”
“哎呀,不要给我,都是些旧的电影及时装画报,我最爱看,”丹青嚷:“觅都觅不到,怎么可以扔掉。”
娟子笑,“给你?一过暑假你就要走,难道带着它们一起留学?”
“可是都二十年的历史了。”丹青舍不得。
“算了。”
“为什么要扔掉它们?”
“腾出地方来作正经用。”
“不够空间吗?”
“是,想把储物室装修一下,充作书房。”
“阿姨,你不是已经有书房?”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迟疑一下,如何微笑道:“过一阵子,有朋友来探访我。”
丹青究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听到这里,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画报……
有些比小丹的年纪还大。
她咚咚咚奔上楼去,只见藤箱子已经拉了出来,杂志都收进纸盒子里,预备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种委曲的感觉,她不舍得,这些册子是她童年回忆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处,蹭在储物室,翻阅它们。
她对六十年代潮流的认识,就来自这个宝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书堆中,顺手拾起一本南国电影。
封面是那位著名的大眼睛电影皇后,樱桃红的菱形小嘴,正对着小丹笑呢。小丹把杂志掩在胸前,决定把它们都扛回家。
讨厌,全为了这个叫胡世真的人。
“丹青。”娟子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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