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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残卷·禁恋之殇-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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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我记事起,额娘给我的印象便是模糊的。她倾国倾城的美貌总是能掩盖她仅存的柔情蜜意,她摇曳娉婷的身子总是能瞬间旋转她给予我的关爱。所以我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她。

我喜欢我的皇额娘钮祜禄氏,她没有额娘咄咄逼人的美貌,可是却添了一份柔和与恬静。她没有额娘纤弱无骨的身材,可是却添了一份稳重与和善。她给予了我无尚的宠爱,她温柔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皇阿玛一样,仿佛我与皇阿玛同样都是她的命。

六岁之前的生活是带着丝丝怏意的,即使我的额娘处处对我挑剔,即使围绕在我周围的玩伴只有一群太监,即使所有人都以“储君”的身份压迫我,可至少那时我没心没肺,白日被这些莫名的环境包围,夜里便立刻沉溺在香梦中,忘却了一切。

六岁之后我当上了皇帝,那份单纯童贞的感觉突然背离了我的生活。

十六岁时我有了新的玩伴,准确的说应该是伴读,因为额娘再也不允许我嬉闹了。

我的伴读是六叔的儿子,载澂,他比我小两岁,可是由于身在宫外,过早接触了社会,他看上去比我要成熟老练许多。他会给我讲宫外形形色色的故事,讲天桥下的杂耍与爬杆,讲八大胡同的莺莺燕燕,讲戏台上的吹拉弹唱。这些使我一下对宫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尤其是他口中的八大胡同是那样的魂牵梦绕,销魂蚀骨。我从未触碰过男女之事,便央求着载澂教我,他脸上骤然一红,其实他也和我一样胆小如鼠。而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全是听恭王府中的小太监们讲的。

后来我便得到了一本《春宫图》,我与载澂日日同坐观看,有时竟会忘乎所以,连被人发觉也浑然不知。

不过幸好只是被我身旁的贴身太监德庆发现,在德庆的劝说之下,我和载澂竟有了流连于八大胡同的念头,于是终有一日,我以视察圆明园复建工程为由,与载澂一齐来到了一家名为“醉歆楼”的私娼妓寮。

一踏入醉歆楼,满室芳香扑鼻,有女人的脂粉味,有浓郁的花香。一时间云雾缭绕,宛若置身仙境之中。尤其是当鸨母领来几个风骚艳丽、吴侬软语的女子时,我的心都快跳出身体了。乱花迷人眼,我与载澂简直惊呆了,竟不知挑选哪位佳人作伴。待她们一一抬头时,竟是个个人比花娇。但是,当最后那位女子抬头时,她的嫣然巧笑简直令我的载澂惶恐不安。她是那般神似我们的七姑姑!

我的七姑姑闺名繁妤,是当年紫禁城内最美的女人。可是有一日她却突然消失,宫内流言纷纷,一说她被额娘赐死,二说她被恭王接出宫,易名改姓,金屋藏娇。但这些人无一例外不是死了就是失踪,而那些流言蜚语也渐渐被人忘却,埋葬在了紫禁城坚硬的泥土里。

当时我从乾清宫侍奉两代帝王的老太监那里得知了许多七姑姑的故事,说她与六叔是如何如何的恩爱缠绵,如何如何的缘定三生,海誓山盟。但那个老太监死得极其凄惨,活活被额娘杖毙而亡。

后来我与载澂交好,便无所顾忌地互吐心声。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七姑姑曾经染上了鸦片,原来七姑姑曾经被六叔绑在床上戒烟,原来竟是当年年幼的载澂一时的不忍,解开了束缚七姑姑的布条,同时也解开了年少的载澂封闭的心。

他是那样深爱七姑姑,爱得超出了我的想象。超乎寻常的相思使载澂开始迷恋上了纳兰性德,一首首《蝶恋花》《菩萨蛮》《浣溪沙》《临江仙》全部被他谱成了曲。他精通音律,嗓音清亮婉转,几乎是三步成调,七步成曲。有一日他为我演奏,边弹琵琶边吟唱纳兰的《摊破浣溪沙》。他的嗓音真乃天籁,叫人心旌摇曳。再加上他的俊美风流,那狭长细密的眉,那干净不染半丝杂尘的面,那饱含笑意的薄唇,总会让我想起南北朝时貌若潘安,唇红齿白,不得不带面具上战场的兰陵王。我想戏台上的男伶亦不过如此。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我想,如果他是一个女人,我几乎就要爱上他,爱得发狂……

醉歆楼有了那个酷似七姑姑的女人,有了无数貌美如花、风姿绰约的女人,使得我与载澂夜夜流连花街,已然不知朝政国事,只知淫词艳曲,温柔软乡。这般荒唐的举动终于被朝中大臣及额娘察觉,额娘辞退了载澂,指责了恭王,当然也限制了我的活动。

“你怪朕吗?”看着身旁婉约秀丽的皇后,我问她。

“臣妾从未怪过皇上。”阿鲁特氏端然一福,答道。

“为什么?”我简直佩服这个女人,面对这样的大事,如此波澜不惊,如此淡定自若。我想不是因为这个女子心机深重,极会伪装,便是这个女人心底根本没有我,毫不在乎。

“因为——”她抬起头,眼里盈着一汪泪水:“臣妾深爱着皇上,可以包容皇上的一切!或许臣妾根本谈不上包容,只能说是服从,但是臣妾绝不会介怀皇上所做的任何事!您怪臣妾愚昧怪臣妾不知羞耻吧——自打臣妾与皇上大婚那日,臣妾的心里便只有皇上——不是因为您是皇上,是因为您是臣妾的丈夫,是臣妾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啊!”

我将涕泪涟涟的她揉进怀里,柔声道:“你知道朕为何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么?因为朕也喜欢你,你的温婉可人,你的闭月羞花,你的满腹诗书,你的才气纵横,你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吸引朕!你不仅拥有姿色才艺,更有母仪天下之风,只是——”我心头一酸,“额娘不喜欢你,便不准我们亲近。你知道吗,那日额娘用手上的指甲套将你打得满脸血痕时,朕的心里也同样在流血啊!只是朕怕她,真的好怕她!朕那样喜爱你,却不能同你亲近,便只能在八大胡同找到心灵的慰藉。你知道么,八大胡同的女子,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像你,朕都会宠幸之!嘴巴像你的,朕会让她们只露出嘴巴,眼睛像你的,朕会让她们只露眼睛,那时的感觉就好像在吻你的唇,吻你的眼,那感觉真的太美了!”

“皇上,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吧——”

“已经来不及了——”我突然感到背部一阵刺痒,赶紧伸手去抓,阿鲁特氏见状忙上前帮我抓背。她扯开我的衣襟,突然惊叫一声。

“皇后,你知道朕为何说来不及了吧——朕已经快死了——”

“皇上——”阿鲁特氏再次扑到我的怀中啼哭,只是这时的眼泪仿佛像昨日的暴雨,足以湿透我的全身。

我在弥留之际没有让阿鲁特氏陪在我的身边,而是宣了久未进宫的载澂。我让他抱起了他心爱的琵琶,为我演奏这人生的最后一曲。

“弟弟,朕想再听听那首纳兰容若的《摊破浣溪沙》,可以吗?”

载澂满脸泪水,匍匐在我的病榻前,哽咽道:“皇上,臣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你杀了臣吧!”

“载澂,”我伸出满是脓疮的手抚摸着他的脑袋,他没有流溢出嫌弃之色,仍然恭敬地跪在那里。我继续说道:“像小时候那样,唤我一声‘小哥哥’,可以吗?”

“小,哥哥!”他嚎啕大哭,紧紧握住了我狰狞可怖的手。

“为哥哥弹一曲吧,哥哥想带着你的曲子你的声音,去找哥哥与你的祖先们,让他们原谅哥哥这个荒唐不孝的子孙!”

载澂点头应允,随意拣了一个团凳,转轴拨弦,清清嗓子,方才缓缓唱道:“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他的脸颊经过泪水的洗礼愈发白皙,他的眼睛依旧是那般的明亮清澈,他的薄唇经过一番折腾有些微裂,但却仍是那般红润。

他又让我想起了我与他在民间的戏台上看到的那个饰演杨贵妃的戏子。

那一幕的《贵妃醉酒》,倾倒众生,满座掩泪!

“谢谢你,弟弟!”我努力挤出真诚的笑意,伸出手想再次唤他前来,他见我身躯颤抖不已,便抛下了琵琶,再次跪在我的床前。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我想我也同纳兰那般,此时无情胜有情,因为我的情,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我们满人在马背上长大,应该是粗犷不羁的,却为何偏偏出了一位多愁善感直逼后主的文人墨客?我想,也只有纳兰那般心思细腻的男子,才能体会出这世间最美的感情吧——不过我——现在也有些体会了————”

我阖上了双目,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载澂怀抱琵琶的俊美,有阿鲁特氏清纯的笑意,有额娘咄咄逼人却饱含爱意的怜惜,还有皇额娘不顾一切哄我入眠的疼爱。

更有皇阿玛,在天山迎接着我————

皇阿玛,我为何这般的像你!我多希望我是圣祖爷的儿子,即使被兄弟阋墙闹得心神不宁,却始终得以承袭圣祖爷不可磨灭的坚韧和成就大事的心计。可我是您的儿子,承袭了您的风流倜傥,承袭了您的荒唐可笑,也承袭了您的千古情痴!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我已经悔了,那么,皇阿玛,您呢?

我是人间惆怅客

我本不是天子命,谁知造化弄人,同治皇帝英年早逝,我便在西太后一手策划的戏码之下登上了这荒唐可笑的戏台。

其实,当我初到毓庆宫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皇帝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曾一度认为皇帝与醇王府里的二阿哥其实是一回事,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住。直到有一日,我的阿玛醇亲王来毓庆宫照章查看我功课时,我才知道如今的生活与以往醇王府的童趣岁月已然彻底告别了。

那日我正在听翁师傅授课,忽然有个小太监进来禀报说“王爷来了“,我当时兴奋地把书都甩了,只想快点扑到阿玛怀中撒娇。过了一会,一个头戴花翎,身形佝偻,容貌沧桑的男人跨步而入。我一下子给吓傻了,这是我阿玛吗?原来意气风发,剑眉星目的阿玛怎么会显得这般苍老?

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阿玛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作极快,声音铿锵,像是经过多次排练:“臣奕譞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起来!”确认他为阿玛后,我早已忘却了西太后派人教的礼节,忘却了那该死的“平身”二字,待阿玛颤抖着站起后,我便像以前那样钻进他怀中,死死抱住他,生怕他又离开了我。

这个举动显然吓坏了所有人,翁师傅大声咳嗽了一声,明显是在示意我的举止欠妥。但我一心只想着阿玛,刻意忽略了翁师傅的提醒。而我的阿玛却不像以前那样把我举起,让我瘦小的身体在他手中旋转,宛若飞天一般,而是轻轻地想将我推开,却发现一向孱弱的我今日力气却大的惊人。

“皇上,臣,臣惶恐!”阿玛的声音变了颤抖起来,我仰首望他,他的额头上竟渗出了丝丝冷汗。

“阿玛,我……”我一时语塞,这才意识到我身份的更迭,为了不给阿玛带来麻烦,我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但我不得不承认,抱着阿玛时,感觉他是那样的强壮,他简直是我心里的天神!

“臣该死!”阿玛又跪了下去,并极其恭谨地朝我磕了一个响头。

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掉落,一颗一颗滴在地上,可是阿玛却连看也不敢看我,更不会知道我满腔委屈的眼泪了。

“王爷平身!”我俯身看着跪在我面前的阿玛,心里酸楚至极,多想一走了之,和他一起回家。回到那个远不及皇宫华丽却幽深安静,处处花香的醇王府,回到那碧波荡漾,暖风熏人的什刹海……

可是,我想起西宫太后咄咄逼人的嘴脸,想起醇王府一家上下的兴衰荣辱,想起额娘和二娘眼中的万般无奈,我哽咽了半天,却只逼出了这最伤人的四个字。

阿玛拜谢圣恩,旋即平静站起,像是刻意回避我的满面泪痕,望向翁师傅道:“皇上功课有劳翁师傅费心了,望翁师傅严厉教诲,尽力辅佐,让皇上日后成为有道明君。”

翁师傅颔首道:“下官自当尽力而为。皇上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定能为我大清开创一番盛世光景。”

阿玛听罢,向我俯身告辞,然后摇了摇头,无奈地跨出了书房。

可是,在阿玛背身的那一刹那,我分明听到了阿玛万般哀愁的话语。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我很想上前去追他,可是当我站在书房门口时,阿玛已无半分踪影。

“皇上,”我的贴身小太监突然走上前来,弯着身子对我细声说道:“皇上以后可千万别叫七王爷‘阿玛’了,这要是让圣母皇太后知道,皇上会倒霉不说,只怕七王爷也会凶多吉少啊!”

“好,我知道了。”那时我年幼,还未把“朕”这个字深入内心。我仰首望着清澈明亮的天空,看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愉悦地旋转,发自内心的羡慕它们。

它们尚有家庭亲人,而我,居庙堂之高,享荣华富贵,却高处不胜寒,竟触摸不到人间最平凡的亲情。

童年与少年是在没日没夜的读书、王公大臣太监宫女的嗻嗻声以及西太后的“谆谆教导”中度过的,枯燥乏味而提心吊胆的生活使我丧失了对生命和生活的热情,在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中,我甚至能感到心底的悸动逐渐回归平静,乃至消失。

我是一个按照西太后意图被打造而成的木偶,她站在我的身后指挥我笑,指挥我哭,我只要稍稍有一丝自己的想法,那么我这个木偶便会被她任意猜散。这是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所以我一直忍住心中滴落的泪,去迎合那个冷漠孤绝的西太后。

我甚至觉得我早就死了,如果不是珍妃的出现,我恐怕已然是具行尸走肉。

在西太后觉得我长大成人可以亲政的时候,她为我举行了大婚,珍妃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这样一滩毫无生机的死水,感受到了清风般柔和的拂煦。

珍妃闺名瑞雪,与我共处时,如若是冬日,她定会笑盈盈地指着窗外漫天大雪说:“臣妾就是出生在那样美好的雪天。”那时我就纳闷,雪美么?值得人心动么?在我的记忆里,我怕极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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