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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上卷)-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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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太子驾前侍卫——赵醒,奉命前来告知当地府台及寿阳王府原地恭候太子驾临。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领着一干文武官员,已在码头前候了足有三个时辰。 



      王越已近天命之年,似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儿。一身补子服已洗得有些发白了,一把斑白山羊胡随风轻飘,原本当是美须,却因他常伸手去捻,竟已折得形状差互犹若犬牙。 




      季晨身为杭严道监察御史,自然也在场。 



      因消息来得匆忙,他急急来时已灌了碗粥下肚,结果此时候得久了,便不免内急,正想去方便方便,却被伍路莹等拽了不放,因而心中恨极。偏又不能甩手而去,于是悄悄拉了后头名流乡绅列里的卫敏来,顶在前头,自己溜去方便。 




      这些暂不细表,却说不多时他便回转了来,见卫敏似笑非笑瞧着自己,面上顿时一红。心下暗想,世事真是难料。前些时日,卫敏割袍断义,把话给说绝了。自己厚着脸皮上门去,也不得他理会。本以为他是真狠心下来,再不愿与自己有甚相干。不想那日“吟韵楼”醉酒,叫人架了家去。冷水一激,醒了来,就见他横眉竖目,手里头一把壶儿。于是心下暗自度忖,方才一头凉水,必是由他狠狠泼了下来。 




      见他醒转了来,却不多话,只骂了几句,狠狠道:“旁的去处我且不管,若再见你于这杭州府花天酒地去,看我再理会你。” 



      季晨自小便是惯听他的,这几日见他不着,早浑身不自在。如今听他话里意思,知道风雨已过。因而尴尬一笑,蓄意讨好于他,又指天发誓,只说日后若再去,便是家里后院儿养的小狗。 




      卫敏知他虽在官场滚爬几年,看似老成稳重,有大将之风。其实内里藏着瞒着的,却是个没轻重的性子,今日听他说得滑稽,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一来,云淡风轻,前几日的事儿便如此过了去。季晨今日来迎太子万金之驾,因昨日乃是同卫敏抵足而眠,一早两人便联袂而来,倒令那些地方官员名流乡绅皆诧异万分。 




      一路净沙铺地,众人万头攒动,蝇声细语。一旁路头搭了个华丽棚子,里头坐的乃是按制服皮弁的寿阳王——朱府宸。 



      虽已等了有三个时辰,他也不恼。只安心进茶,又用了些点心瓜果。微微笑着,拉了个姿容出色的少年,同坐一处。倒不去想那前几日自己尚且缠着不放的卫敏了。 



      众人等了许久,忽然就有个侍从乘一叶扁舟顺水而来,匆匆忙忙靠了码头,一边拍手,一边大喊:“圣驾到了。” 



      一路喊着,小步跑了一溜烟尘,及至寿阳王棚子前头,这才笑嘻嘻,打了千儿,回说:“王爷,圣驾回头就到,王爷请动身迎驾。” 



      原来今趟,皇太子朱佑樘是代父巡抚寿阳王府,又是兼的“会同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审秋粮走水一案”。因而虽来的乃是太子,一干地方官员迎的,仍是圣驾。 



      四下顿时一片肃静,只听得江上风声猎猎。寿阳王爷轻轻一笑,于是起身,请了王越一同,领了一众地方官员近前去,直候在码头前。 



      众人这里皆伸长了脖子静静等着,正惶恐不已。忽然江堤前头观望的衙役高声叫道:“来了,来了,楼船来了。” 



      众人一齐抬头。只见远远一艘楼船,约是两层规模,红褐色泽,间或有明黄锻帷罗布。 



      正万般肃穆,倏忽间,竟隐约有乐声来,随风飘荡。再看江上,碧水东流,晨间轻雾半笼江面,拌了渺茫歌声,却教人觉着是烟波致爽。 



      皇家楼船沿着长河缓缓而下,楼船吃水也深,虽是顺水而下,却也轧得船底江水微微生浪。 



      及至船渐渐近了,众人不禁细细看去,见上头雕梁画栋,盘龙踞虎。剔透琉璃瓦,栏杆精致。船沿兵士严阵以待,士气如宏。天家气派一览无遗。 



      歌声也渐清,似是在上层亭台中,有一人重按玉弦,又将方才歌儿婉转唱来。这回众人倒皆听了个仔细。只听他声如珠落玉盘,嘀呖呖歌道: 







      思绵绵,情悠悠,知音可遇不可求。心里有话难出口,一曲清歌几人愁。 



      啊……是亲还是友,悲欢如梦似可留。 



      梦中天地久,长与君共有,我愿一梦到白头。 







      声若哀鸿,歌彻碧落,虽只寥寥数句,却教闻者也是神伤不已。 



      寿阳王本是一脸敷衍浅笑,及至此时却怔愣当处。不由暗暗去看后头名流士绅列中的卫敏,却见人海茫茫,哪得他半星人影。因而心生惆怅,忍不住掉转了目光,看向那一江东流逝水,渐是满腹苍茫之感。 




      位尊如他,尚是惆怅满怀,更何况是那些官场滚爬的。平生悉心钻营,只为了“权利”两字。及至拿至手中,却味同嚼醋。细想己身,短短半生之内,也不知道为此辜负了多少红粉知己。临到了时,却是回首茫茫,无人相度。因而江边迎驾官员里头,官阶虽有高低,却无不心生寂寥。 




      这里正自满场惆怅,众人倒是皆对楼船上操琴歌者好奇不已。 



      楼船之上,也是一片沉重。此时此刻,若大个亭台内,栏杆精巧,微风穿堂,明黄帷幕随风而动。台上一隅,檀香烟散,琴音流泻。 



      玉指勾画间,轻启朱唇,目光却已渐渐飘得玄远,似乎透过重重阻隔看过了千里江山。 



      在座三人,虽尽是满身锦绣,却皆一脸若有所思,默默看着这个清喉婉歌却已神游天外的男子,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君瑞先前在城外客栈已知珠儿身世,此时听他婉转而唱,竟是一腔心事都付其中。曲律幽怨如斯,他虽不解情爱,却也心中一窒,倒觉心痛如绞。不由默默看向珠儿,竟觉恍如隔世。 




      今日太子稳坐楼亭,招了珠儿来抚琴。 



      君瑞心知太子是欲借此举松懈杭州府上下之心。然而却不想,三人做戏,竟做出了个恍如隔世之感来。 



      此时此刻,元宗见太子神色恍惚,忽然若有所思盯着一旁君瑞。不由记起昨夜宫中来的廷寄。他虽不晓得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因见太子面色不善,也料其中必不得几句好话。 




      又忆及那日太子回转来后的彻夜畅谈。 



      “长卿,此事蹊跷。”太子曲指叩着书案,背光而立,“卫敏乃是三品官家子,君瑞既然同卫敏相似,本宫故意同君瑞继续进城,众人浑然不知道底细,皆是奴颜卑膝,足见卫敏在这杭州府中地位不低。一个平秋怎么就敢随意调戏?更不用说那言行举止皆针对本宫,心存试探深意的平悠了。如今看来,平家卫敏乃是一伙,赵醒这奴才定同珠儿有所勾连。本宫倒要看看,这两路人马,是否一家。” 




      这前后一想,窦元宗心下暗自度忖一回,知道上头定是催得紧了,逼得太子心恨。 



      他也有几分知道太子的心思,也知此番形势不佳,遇的乃是叫人左右为难的案子,况且其中千丝万缕也不晓得究竟牵扯了什么厉害人物在里头作怪来。只单看万贵妃挂心挂肺,调唆了皇上下旨彻查,足见这案子同万贵妃定无甚干系,反是朝中党争甚烈,万贵妃使的看来乃是“一箭双雕”的计谋。如今太子地位不稳,已是万妃一党竭力铲除的眼中刺,若这回又得罪了哪方要员,太子地位定然危矣。按他心思,太子此番顶好一事不理,坐实了万贵妃“太子无能”的说法,虽说现今外戚专权,只是万贵妃虽滴水穿石,试图动摇太子地位。若无下头几个老臣子支持,恐怕也不容易。太子虽坐实了“无能”之说,形势却远不若得罪要臣形成宫内朝内合从的局势来得险峻。 




      他心中虽作如是想,却也知道这话不能随意说了出来,须得一个好时机才能显露,也免得他锋芒太露,反遭太子忌讳,平白招来祸事。 



      他也有些顾虑,惟恐太子乃是一个可同患难,却不可共富贵的主儿。 



      又说当时君瑞也在。只月余不见,这十四岁的少年却似是又长大了些。灯下,沉默了许久,竟不发一言。 



      两人告退,皆立于船板之上。 



      看君瑞面色不定,他知道君瑞有话要说,却见他长长叹了口气,竟转身而去。 



      到此,窦元宗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原先那个斯文温存的少年,偶尔几次恃宠而骄倒也不教人讨厌,反是看来忠厚过人。君瑞虽在太子面前不多话,却也是个敢想敢说之人。如今出来几月,竟也变了几分,虽看来依旧敢想,却已不敢说了。看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单单沉默少言,就是连对他窦长卿也不若异日那般畅所欲言、推心置腹。同为太子心腹,两人竟无言至此。 




      他这里正感慨万千,哪里知道君瑞此时心中也是心潮澎湃! 



      他旧时同太子一处,太子也镇日只同他玩耍做学问,他性子虽有几分活泼,因乖觉得惯了,也有些许安静性子,除了同太子去进学,倒也不愿出太后宫中,只偏安太子独居的冷泉殿,等闲也不肯轻出宫门。因而宫中三载,他虽不得宫人献媚讨好,日子却也过得安适。因此,太子常对他兴叹,叹他居于宫中数载,也无甚长进。不过这也尽是不用多同人勾心斗角的结果。那日得鲁先生教诲:多看、少言。谁想近来遇事儿日多,又见太子莫测高深,行事作风也不愿对他多作解释。他到底也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娃儿,渐渐便觉同太子有所疏远,心中惶恐,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偏生这话又是不能说的,于是欲言又止,不知道,竟又同窦元宗之间生了嫌隙出来。 




      这也是有心载树树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第十一回:失魂落魄陈允拦驾 渐露端倪贵人有情 







      楼船缆绳系向码头木桩时,珠儿双手一扬,离了琴上丝弦。眼眸微抬,秋波流转,已不着痕迹细细端详了面前各怀心思的三人。 



      一时亭台之上寂静无声,竟无一人言语。 



      几人正兀自失神,朋少安已“噔噔”上楼来了。他一身朝服,恭恭敬敬跪在太子面前,回禀道:“主子,杭州府已到了。寿阳王同当地承宣布政使王越大人正领着大小官员接圣驾,这回奉旨查案的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大人也在列。” 




      “余嘉,更衣。”太子忽然目光一闪,于是浅浅一笑,起身转头道,“君瑞、长卿,季晨这老友比咱们来得早,自然得好好见他一见。去年这厮尚未出京畿公干前,当真是可恼,本宫还记得他每回见了君瑞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起来,君瑞也非是绝色,怎么就迷了他的心窍。……如今有段日子不见,也不知道他长进些了没。” 




      他虽是如此说话,君瑞同窦长卿却知道他未曾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两人不由偷眼去看一旁正仔细收琴的珠儿。却见他垂眼低首,自顾自去,也不理会太子此话,恍若置身事外。君瑞心中不禁冷笑一声,他这些日子出了宫来,已知道世上人皆奸猾得骇人。若以为自己已看透了对方的底细,事实上,那人心里藏的另一面却是教人防不慎防的。想到此,忍不住去看太子,心中却是一叹,若说洞悉世情,又有几人及得过太子呢? 




      不多久,皇太子朱佑樘由余嘉等几个宫人侍侯着着妥了一身皮弁。顶上冒以乌纱,后各九缝,每缝缀五采玉,缝及冠武并贯簪系缨处,皆饰以金。玉衡金簪,玄紞垂青纩充耳,用青玉。承以白玉瑱,硃纮缨。手里一柄玉圭,长九寸二分五厘。着一袭绛纱袍子,本色领褾襈裾。红裳,不织章数。内里中单以素纱为之,红领褾襈裾,领织黻文十一。蔽膝随裳色,本色缘,有紃,施于缝中;其上玉钩二,玉佩二,各用玉珩一、瑀一、琚一、冲牙一、璜二;瑀下垂玉花一、玉滴二。自珩而下,系组五,贯以玉珠。上有金钩。大带、大绶、韈舄赤色。 




      衣方着毕,宝气四溢,尊贵如斯,真真是天下第一家的气魄。 



      君瑞同窦长卿已是见惯了他华服美冠,贵气逼人的。况且也有几回见他服衮冕、皮弁,只此时见他一身辉煌,却也都是心神激荡不已。 







      寿阳正等得不耐,却听见楼船上头有人大喊一声:“接圣驾——。” 



      众人连忙跪了一地,口中山呼万岁。直至此时,似乎还无人见着太子金面,却都是拜得如此恭敬,寿阳见状不觉心中讥笑。 



      只听太子代天子道:“朕躬安,众卿平身。” 



      及至此时,寿阳稍稍抬头去看,却见太子威仪毕现立在阶前,一身皮弁,却笑嘻嘻上前来,一把扶住自己臂膀,道:“王爷请起,方才佑樘是代父皇受礼。此时礼仪毕,若在百姓家里,佑樘算来也是王爷的侄儿呢,怎受得皇叔如此大礼。” 




      他这里和颜悦色,说得有礼有节,却将寿阳弄得心下不安。 



      原来自“夺门之变”后,成化帝总疑心几个旁支弟弟怀有异心,也怕他们效法先人来个“夺门之变”。因此防得这些个王爷甚严。 



      如今太子一番话,虽是说得合情合理,教旁人听来觉着舒心,可在寿阳听来,却同皇上警告他莫要轻举妄动无异。 



      他正自不安,又听太子又转头去对后头季晨淡淡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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