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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上卷)-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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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如海自袖中掏了个掐金丝珐琅鼻烟壶出来,慢条斯理道:“此物乃是当年成祖皇帝赏下的物件,统共不过三个。赏给了当时最为显达的三大氏族。其中一家傅姓,现如今也不济事儿了。直到这一代出了个傅珪,字邦瑞。此人心思玲珑,只是从来耿直,最恶附庸风雅。家中人不待见他这性子,于是后来逢人便爱装疯卖傻,冷眼旁观。不与他熟惯的因此给他起了个诨号‘六窍公子’。” 




      说到此,鲁如海不由瞥了君瑞一眼,见他满脸异色,于是脸上笑意更深:“君瑞小娃儿,先生这几日冷眼瞧你与殿下相处,便猜昨日你在那婆云茶楼的言语举止有八成乃是出自殿下授意。若先生没有猜错,恐怕来日殿下会是位中兴之主。今日又何必为了个没相干的惹来祸事。” 




      君瑞浑身一震,抬眼看了先生许久,喃喃出言道:“难道就由着恶人横行?” 



      “娃娃啊……你就是目光不远。”鲁如海突然收敛了笑容,一叹:“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道理在此事上勉强也说得通。天下恶人止他一个么?今日你家主子担了这事体,只暂时救了一方。可你要知道,来日你家主子君临天下,那将不是一方人之福,而是天下百姓之福。” 




      沉默片刻,君瑞又问:“既然如此,先生为何却不出山,帮衬殿下一回呢?” 



      鲁如海莞尔一笑:“君瑞,想不到若许年来,你倒还有一点没变,依旧固执得叫人恨。”于是,边将手里得鼻烟壶收了回去,边笑道:“你且一旁仔细观望,细细揣摩太子行事作为,便可知先生未曾诓你。” 




      语毕,那鲁如海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面色忽而有些凝重了起来,却依旧和蔼地拍拍君瑞的肩膀,说道:“先生本想陪你们一直到姑苏的,只是家中偶发急事,先生须得赶回去,不能再看着你了。好自为之吧,日后遇事当把目光放远一些,切莫意气用事,要以天下为重。”鲁如海语气一顿,复又沉吟片刻,道:“再送你四字箴言:多看,少言。” 




      说罢,翩然而去,也不曾与君瑞道别,真真是个不羁小节的人物。君瑞料他家里定是真有要紧事体,于是也不出言留他。默默瞧他背影,只见那影儿小得似豆时才回过神来。举步正要回转去,忽然又思及太子方才面色,一时间没了主意。 




      踌躇半晌,见天色尚早,君瑞便随意寻了个路人,细细打听那永花巷里专做梅子蜜糕的铺子去了。 







      说起先生弟子的事体,不免就说到那陈允头上。 



      陈允在胡州柳家有个女弟子,乃是家中幺女,|乳名思影,自小聪明清秀,家中父母欢喜,便欲她读书识字,柳父更是执意请陈允作她先生。莫说是胡州了,即便是天下各地也是罕有的事体。 




      陈允本不欲收这学生,只是当时正逢急着替佟雪离赎身,短缺金花银子,只得勉强收了下来。说好一年只教她几个月的。 



      谁想那柳小姐腻先生腻得紧,等闲也不肯离了先生。偏偏陈允又爱她聪颖、怜她体弱,于是一年里倒有一半时日在柳宅穷耗。 



      这日晨间,陈允草草饭罢,听见窗外有人在院子里头走动,便推窗去看,却见竟是冯于在院里踱走,不觉奇怪。因而扬声问他:“冯兄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原来柳府上下皆知冯于、汪亭神两人是陈允执友,故而一旦此二人来访,必是不阻拦他的。 



      冯于脚下一顿,抬眼来看。松坡远远见他迟疑不定,于是越发觉得蹊跷。直待那冯于近前来,方才看见他形容憔悴,仿佛是一夜未曾入眠的样子。 



      冯于立于门中,见陈允上下左右细细端详自个儿,不觉苦笑:“倒教松坡见笑了。” 



      陈允取了茶碗置于几上,本想沏茶待客,怎想壶中竟无半点热水。只好恬然一笑,道:“冯兄到底来得不巧。松雪未化,无水待客啊。” 
      这也是因他陈允天Xing爱静,独居住柳府偏院,最恨人扰他清静,故而无人左右侍侯。一旦阖上院门,此处更是沉寂孤凉。 



      冯于干咳一声:“松坡怎如此清闲?莫非还不知道音庐出事了么?” 



      陈允一惊,笑容已僵在了脸上。 



      只听冯于道:“前日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出门,路上正逢着几个簪缨子弟斗财打趣儿,那童儿本就相貌端丽,不知怎的就对了那几个的脾胃。雪离公子闻讯前去解围,结果闹到知府衙门里头。不防那日知府大人正摆饭宴请本省‘镇守中官’李公公,那李公公见了雪离公子,竟把人给扣了下来。方才从衙门里得了信儿,说是那李公公把雪离公子给编入了寿阳王生辰纲的礼单里头。昨儿夜里就上路南下了。” 




      “寿阳王……。”陈允此刻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不过片刻,倒已是把心给凉透了的。 



      天下谁人不晓,那寿阳王乃是个惯会寻欢作乐之人,虽是个龙子龙孙,平日里却终日与那些娈童优伶作耍。莫小瞧他乃是个纨绔子弟,只因为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爱他风流潇洒引为执友,左右无人敢惹他。 




      “松坡!”冯于拉住他的臂膀,只见他疯了一般,猛地一甩,再看时,已夺门去了。 



      冯于黯然一叹,却听见有人冷笑一声。回首看时,原来竟是汪亭神。看他眼神轻蔑,冷冷扫视了自己一番,冯于不禁心中一紧。 



      汪亭神立在院角树下,也不晓得已到了有多久、听了有多少。只听他冷声道:“你倒是松快了。” 



      此话一出,冯于明白,汪亭神定已是什么都知道的了。 



      “若不是前几日见你私底下利用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墨痕去寻雪离公子的晦气,又正巧听见你打听寿阳王生辰纲的事体,我竟不知道你是个卑鄙小人。你若不是心虚,怎么就把墨痕给弄死了去?”汪亭神冷冷一笑,“你莫怕,我也是奈何不了你的。今日你把松坡害了,他日自有天道昭彰。” 




      冯于不禁恼羞成怒:“汪亭神,你这是何意!你早疑心了我,为何却又不告诉他陈允?你若真有凭证,不如去衙门鸣冤,平白在这里血口喷人。” 



      “昨日亲眼见你鸩杀墨痕,可惜你阴险过人,竟没留下半点痕迹。”汪亭神忽然哈哈一笑,“冯于啊冯于,你定是想杀人灭口的了。只可惜你却杀不了我。你主子一心拉拢我这‘湖南第一人’。你同他说,我汪亭神愿意见他了。明日午时,绘江别院相会,汪公我还有一礼奉上。” 








      第五回:贤先生智送舍命信 见廷寄草说江南案 







      一时两人僵持不下,互相瞪着对手,谁也不愿先行一步。 



      忽然听得有人远远叫道:“汪世伯!”那声儿倏忽便至。 



      汪亭神正要回首,忽然又听见院前“吧嗒”一声。两人回头看时,只见个小丫头正趴在阶前,茫茫然抬了头看着两人。 



      那丫头年纪约莫十多岁,生得眉目清秀,灵巧动人。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穿着粉锻花袄皮裙,上头绣着几只雪蝶绕花飞舞。 



      因陈允爱雪,昨夜一场豪雪留下的痕迹至今未扫,本是个俏生生的富家小姐,此时却摔在阶下,全身沾满了雪粉。 



      汪亭神见她这狼狈样子,不觉“扑哧”一笑,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思影怎得如此不小心?” 



      柳家上下都晓得,柳家掌上明珠柳思影虽是个娇弱身子,却偏生是个假男儿性子。自她四年前拜陈允为师之后,委实也教陈允头痛了一阵儿。只是陈允既头痛她这性子,也欢喜她这特例异行。故而也不曾严加管教她。 




      正因着这豁达的性子,那柳思影尽管此时满身狼狈却也毫不在意,草草拍了身上雪粉,一下拉住汪亭神的袖子,佯作可怜兮兮模样瞧着他:“思影听下人说汪世伯来了,所以急忙赶来。上回世伯允我一只兔子的,莫不是给忘了吧?” 




      汪亭神眼中骤然一亮,呵呵笑道:“思影不说,世伯倒真是忘记了呢!” 



      当下也不再与那冯于说话,小心牵着柳思影出门去了。 



      及至琴阁前院,那柳小姐笑嘻嘻道:“世伯又诓思影了。” 



      “怎么会呢!”汪亭神蹲下身子,仰头看她,伸手从怀里取了个锦囊来,打开一看,居然一袋小小的金豆子,“这是你烟伯母给的,上回你不是说这些豆子有趣么?” 



      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白,又从中取了颗豆子出来收好,随后道:“思影,世伯这会子倒要你帮忙做件事呢。” 



      “世伯?”柳思影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这向来和蔼的世伯怎一下子变了颜色。 



      汪亭神道:“前些时候接到家书,说你千岳世兄已赶来胡州与我会面。算算日子,明日就该到了。只是看来世伯恐怕来不及会他了,你叫他去追你陈先生,务必要他在你先生到杭州府寿阳王府前截住他。叫他们小心冯于此人,行事莫要冲动。” 




      思影怪道:“分明方才先生还在的,怎么一会子工夫就走了?,世伯既然不想他去,怎么也不拦他呢?” 



      汪亭神涩然道:“拦不下他的。” 



      他早知道冯于耍尽手段,乃是要同时除去“南松北雪”。可他也知道冯于是不会让人轻易坏他大计的,倘若他半路拦下陈允,不待他开口,冯于便会使法子立时除掉他。到时,莫说是要向松坡示警了,恐怕他不但白白丢掉性命,松坡也立时就死了,雪离公子更是没了指望。况且松坡即使是知道了佟雪离的事体乃是个圈套,他也一定会心甘情愿钻了进去。 




      冯于本就是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不然也不会千辛万苦布个局子来害人了。 



      这本该已是桩无法开解的事体的了,亏得冯于尚且不知千岳赶来胡州,因此他想出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故意露出口风,引开冯于的注意,好教千岳去向松坡示警。 




      勉强一笑,汪亭神道:“世伯先走一步,允了你的兔子,实乃是千岳已养了有一段时日的,明日你同他要就是。” 



      汪亭神站直了身体,细细看了一番柳思影,面目倒平和了起来:“思影,你做汪家媳妇,实是汪家的福分,可惜……。” 



      汪家媳妇? 



      思影不解,正要相问,却见世伯慨然一叹,默然而去。 







      罢了罢了,全罢了。汪亭神哈哈大笑着,复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一地横七竖八的酒坛里。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及至今日这般田地,又怪得了哪个。 



      鹅白千叶未断绝,酒香满溢碧落湖, 



      冬暮琵琶昭君怨,手把洞箫看日无。 



      将腰带里藏着的如意结取了出来,半眯着眼睛细细瞧了许久。仿佛又瞧见了烟儿那倾城一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臧。 



      结发之情恐怕明日就要了断,烟儿你泫然欲泣的容颜早已模糊。斯时是为了你爹,如今你可会为夫君我流一滴眼泪? 



      每回出门时,烟儿都会递上个如意结,簇新簇新的,尾端还打着烟儿特制的细结。 



      是盼君如意么? 



      将手里的如意结一点一点拆了,单留下尾端的细结。醉醺醺取过一旁灯盏,将线细细在灯油里过了,一点一点打上另一种结子,悄悄把金豆子缠了进去,再将之浸透了灯油。 




      灯下,一串红结,朱红似血。 







      再说那陆君瑞。待他手中捧着一包热腾腾的梅子蜜糕转回客栈时,只见到一堆横七竖八的酒坛,地上酒渍未干。跑堂小二正在一旁收拾,嘴里叨念着方才在此狂放失态的老秀才。 




      去年圆月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圆月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故人面,泪湿青衫袖。 



      血色罗裙、珍珠篦,佳人手挥五弦,清音若水。余音缭绕中,酒香四溢,倒令这小小得客栈里退走了雪化时的严寒。 



      君瑞不觉昏昏然了起来,正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微醺暖意,偶一仰首,竟见太子正坐在楼上雅座里,隔着栏杆瞧着自己,目光冷冽,直教人头皮发紧。 



      君瑞心尖顿时惊跳了起来,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忽觉脚下似是踩到了东西,因而忍不住低头一看。 



      原来竟是串红结,不期然地于灯下放出诡异的艳光来,红得倒像是几颗璎珞珠子。 



      “是何物件?”心醉神迷中,猛听得有人言语,不觉浑身一颤,如大梦初醒般忙不迭抬头去看,见是小二因好奇探首来问,方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将那串红结给拾了起来。 




      于是急急忙忙握着那串红结登级而上,屈膝跪在太子桌前,浑身微微战栗,不敢出声。 



      雪化之日,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天候。等闲无事的富贵人家往往全缩在家中怀炉取暖。这日子会出门的,若非行商便就是那些无聊文客。因而这客栈里头,连同掌柜跑堂,寻常百姓不过十多个。这些人生就平常,极少见过大户人家的排场。今日见个样貌可喜、浑身贵气的小少爷竟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下,只为个衣着寻常的少年吓得肩头微颤,都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若大一个客栈,竟再无半点声响。 




      太子懒散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扣着银箸,点了最末一盘丹凤朝阳。随侍出宫的尚膳太监连忙取了一勺摆进小碗奉上。 



      半晌,朱佑樘方开口问道:“你手里拿的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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