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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上卷)-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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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亭神乃是一介名士,有人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只是能如此迅速仅凭寥寥数语便反应过来的人却不多。汪千岳不禁为之侧目:“正是,莫非公子见过家父?” 




      “是啊,不过一面之缘。令尊风采,未敢或忘。”及至此时,朱佑樘倒安下心来,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复又懒散了下去,“我与君瑞皆有心,若能得令尊教诲,实是三生有幸。只是怕令尊看不上咱们这些天资不济的,没得折了令尊名头。 








      第七回:千里鸿信玉碎胡州 水月厢房深夜点拨 







      这汪千岳平日极是仰慕其父。故而他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无不模仿父亲。虽人称其父为“湖南第一人”,却从没听人赞得如此坦率,又显得如此仰慕,当下不禁暗自得意,倒与这朱佑樘推心置腹了起来:“家父是最欢喜好学之人的,莫说是如公子这般聪颖儒雅的了,就是等闲秀才,也能轻易同家父谈到一处去。” 




      “既是如此,在下倒要以文会友,只望令尊莫要厌弃。”朱佑樘眼帘微垂,掩去其中万般心思,道,“只是胡州一别,也不知要何时相见了。” 



      话到此处,悠然一叹,顿时显出无限惆怅来:“看汪公子此番行色匆匆,不知可曾见过令尊?” 



      那汪千岳不禁面色一黯:“家父教人转告我,叫我前往杭州府,务必在寿阳王府前截住陈允先生。来去匆匆,倒没见父亲一面。” 



      “陈允先生么?”朱佑樘细听至此,已知道其中自有蹊跷,道,“在下与陈先生甚是相得,令尊的意思……莫非陈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汪千岳不由自主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知家父的意思。家父只说,叫陈先生小心冯于此人。” 



      朱佑樘稍使手段便把事体细细探了个究竟,做得虽然轻松,此时却愁绪满心,在他看来,陈允这事儿虽琐碎,不知怎么,总教他觉得扑朔迷离。为何那日见汪亭神烂醉客栈?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了的。 




      当下,强自按下心头乱麻,出声唤道:“余嘉,君瑞呢?” 



      君瑞那里方才睡下。余嘉守在外头,正听见太子唤他,于是进了来,小声儿回了话,转身正要去叫。朱佑樘眉头微微一皱,忽然道:“别搅了他好梦。你悄悄去了,把他上回拾来的什么劳什子绳串,给取了来。” 




      余嘉也是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安安静静办差去了。只片刻,便双手捧了东西复命来。 



      朱佑樘自他手上拣过绳串,随手置于桌上。正要开口,猛抬头间,竟见那好好先生一般的汪千岳脸色惨白,双眼直愣愣瞪着桌上的“冤孽串”,似是活生生见了鬼的模样。 




      静默片刻,只听得汪千岳声音嘶哑,干巴巴道:“不知道公子可否能将此物交在下细看?” 



      将绳串递了过去,眼见得汪千岳脸色由白转青,最后灰败。朱佑樘佯作震惊道:“汪公子这是怎么了?” 



      好半晌,那汪千岳才回转神儿来,嘴唇微颤,却勉强周全礼数:“不知道此物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朱佑樘见他面无人色,不由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顿时柔声道:“那日见令尊酒醉结了此物出来,却不想竟丢在客栈里头,也不带走。舍弟顽皮,觉得此物玲珑讨喜,便拾了来。如今正遇上公子,此物就归还了原主吧。” 




      那汪千岳失魂落魄,竟不及搭理他,只是紧紧攥了这“冤孽串”,喃喃道:“这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朱佑樘起身上前来,轻按住他的肩头,问道:“汪公子可是有什么不便么?” 



      见汪千岳满眼茫然,抬头看着自个儿。正觉不耐,汪千岳忽然哽咽了起来。朱佑樘自小便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故而自他年满十二岁以后,除了君瑞外,从未见人抹眼泪儿,况且宫里那地方,即便是有人哭,多半也是假的。此时听他强自压抑苦痛,声声哽咽,不觉就有了几分凄楚郁胸。正自感慨,只听他低声答道:“若没料错。家父已亡,只是家父家母素日恩爱,如今家父去得不明不白,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原来这汪千岳此刻已认了那冤孽串尾端的如意结出来,这种结法乃是其母独创的手法,旁人学它不来。其父拆了原结的时候,留了尾端的如意结下来,故而他是一眼就认得的。偏偏他父母又是鹣鲽情深,其父出门必定带了其母所结的结子,轻易不肯离身的。如今竟在一个不相干的少年处得了此物来,又见父亲在上头结了个冤孽串,怎不是五味杂呈,心中知道不好! 








      季晨立在水月寺厢房之内,面上不觉苦笑。 



      昨儿个他拜会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虽说是例行公事想将案情稍事探究一番,却明明白白听出,这位王大人非但不想助他办差,恐怕还对他的到来十分不悦。更别说是下属督粮道伍路莹了。 




      伍路莹乃是浙江承宣布政司参议,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兼着督粮道一职。案子本就是因他失职所至,若说要办他,本也是理所因当的,只不知怎么竟教他开脱了去,依旧好端端地办他的差使。季晨也在官场摸爬了多年,此番却偏看不出端倪来,只依稀晓得,伍路莹之所以能置身事外,必是有过硬的靠山。单这一条,就值得他对此人多加小心。 




      偏这伍路莹真真一个怪人。方才见他,便笑嘻嘻上前来,预先打了个千儿,又将季晨热络地拉至一旁吁吁叨叨攀谈起来。季晨大小是个监察御史,负责监察一道官员吏政,又能直达中听,可说是握有官员升降大权,官阶却只是个七品。虽说到了地方上无人不应承几分,如此殷勤的却从未见过。当下把他弄得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堂上正坐着的布政使王越。那王越却好似对伍路莹这等目中无人的表现无动于衷,反冷眼看着,只顾叫下头上茶待客。 




      他同这伍路莹东拉西扯地,好不容易说到了秋粮走水案上头,就又叫伍路莹给叉开了话头。结果如此一来,他在王越府上干耗了半日,却是丝毫没探听出什么门道来。 



      想到此处,顿觉心中闷气。于是踱至窗前,正推窗观月,但听得外头更鼓三更,忽觉有风来,抬首而视,只见月落星沉,一片漆黑之中,萧索寒意侵入心脾。 



      如今雪已化尽,正是春归之时,只是三更火尽,无限忧思。季晨正自感叹,猛然一惊,险些把心给吊到嗓子眼儿来。伸手不见五指里,一点幽亮点于院中,却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莫非竟是遇上了鬼祟之物?急忙退至榻前,门已“吱呀”一声,开了。 



      腿脚虚软,险些跌坐下来,季晨不禁面色惨白、额际生汗,急急喘气中忽然听得有人“咯咯”一笑,再抬头,这才想起,原来今日此刻,他乃是受邀而来。 



      来人乃是而立年纪,素衣便服,满头青丝唯簪一支嵌银木藤簪。看他笑意盈盈,雍容华贵,气度轩昂。季晨一惊,只那人发上簪子看来颇是熟悉,于是又就着房里微弱烛火细细辨认。正自称奇,忽然忆及昔日曾在宫中见一贡物,方恍然大悟。 




      此簪虽不起眼儿,却是万金之宝。 



      就说那紫金藤。此种紫金藤名贵无比,十分罕有,是在穷山恶水之间,贴著峭壁而生。长得极慢,每年,只长一指。而又不能和动物相遇,不论是鸟飞过停上一停,还是猿猴攀过,抓了一抓,甚或至於蛇虫经过,蛰伏一下便立时枯死。 




      它还生长在临江的峭壁之上,一面必定要是奔腾澎湃的江水,它才能在峭壁上生长,所以,就算发现了紫金藤,要把它采下来,也是千难万难,通常出在西南,云南、贵州、西康一带的深山绝壑之中。普通生物,一碰到它,它立时枯死,然而,有毒的生物,一碰上了贴崖而生的紫金藤,就是死路一条。有毒的生物一沾上了紫金藤,就被黏住,难以脱身,直到本身的毒质,全被紫金藤吸收殆尽,这才油尽灯枯,落下去。紫金藤靠毒物长大,自是剧毒,但只要与银一起,只要身上有一截紫金藤,立即百毒不近。 




      龙盘紫藤簪,季晨以为此生自己只有幸得睹一回,想不到在这荒僻小寺中竟又见其光彩。而当年此物入宫时,正逢寿阳王进京面圣,皇上又得麒麟子,大喜之下,便将这簪子赏了花名天下的寿阳王朱宸府。 




      季晨此时已知面前所立何人。又见后头从人解了那人肩上裘袍,悄悄阖门而退,于是立时跪了下来,嗑在地下口中道:“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请王爷安。” 



      “季大人怎么如此见外?” 
      朱宸府随手把手里头握着的夜明珠搁在桌上,笑盈盈道:“令尊当年官拜鸿胪寺卿,说起来与本王也是旧识。也知道君少有才名,几番欲见君一面,都只为杂冗所阻。如今见君人品,倒懊悔不曾早认识了。” 




      说话间,早有几个小沙弥进来,奉上茶水果品,满满摆了一桌。 



      寿阳王微微笑着,冲季晨招手道:“季大人且起身坐下。你我同朝,说到根儿上,都是皇上的臣子,莫要生分了。这些果品乃是杭州府特产,小王吩咐下的,季大人也尝尝鲜。” 




      见季晨虽已起了身,却仍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于是道:“季大人如此,莫非是不屑与小王一处么?” 



      “季某惶恐。”听他这话说得和缓,却只惊得季晨一身冷汗,猛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下道:“王爷明鉴,季某断没有这个意思。” 



      寿阳因此哈哈一笑:“季大人请起。明人眼前不说暗话,小王此番私见大人,实乃是为公事而来,至于是为何公事,季大人自然清楚。” 



      季晨此时却不敢起,垂首道:“季某此次只为传圣旨办皇差而来,王爷既然是要谈公事,为何不待明日上公堂议处?” 



      “季晨呐季晨,你年纪轻轻,官场倒也没白白滚爬。”寿阳手里扣着碗沿,笑道,“你既是来了这水月寺,何必再同小王打哈哈。” 



      季晨因抬头回道:“王爷既然未曾开口,哪里有季晨说话的份儿?” 



      寿阳笑容微冷,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微吹了口气,从容道:“看,季大人又耍小心眼儿了吧。为何不说,因是听人传话,故不敢轻信?” 



      “季某不敢……” 



      寿阳见季晨急急忙忙又要分辩,于是截了他的话头:“不敢?小王且问你,圣旨已下,你为何却不思查案反去与那王越一干人等纠缠?你自然是敢的,你敢把文武官员都拉下马来。上至皇亲,下至七品,只要犯了案子,你都敢上奏弹劾,严惩罪孽。只是你要清查案子,却不是要清断案子。所以,你去大牢,暗暗访了穆清,你去王越府上试探究竟。只这两样,你都落了空。去访穆清,他打着哈哈与你绕圈子;拜会王越,又被叉了话题。还有个卫勒,昏庸无能,胆小畏事。因而你无从下手,如坠迷雾。季晨,你终究是官,不是吏。自古官惟有依仗了吏,才能办事儿,如今这杭州府官员小吏,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嘴阖得像蚌壳,你怎么查?小王说的是不是?” 




      见他又要说话,寿阳一摆手,道:“阿罗同小王说了,他是一心要救穆清这个清官儿。只是今日小王趁夜来见你,却要同你说一句:‘穆清一身清白不假,只此人必死。’。” 




      季晨听到这里,蓦然一震。只听那寿阳王问他:“这回你送了诏令来,你来猜猜皇上为何竟要太子前来监审此案。这里没外头人,你不妨直言。” 



      季晨于是迟疑道:“细观诏令,便觉其中似有深意。王爷,季某到此地之前,曾听闻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已牵涉了谋反乱党,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寿阳王“呵呵”一笑:“此乃是空|穴来风之说,实无根据。” 



      “那季某斗胆猜测,是皇上为历练太子吧。” 



      寿阳哈哈大笑:“季晨季晨,这话出自你口,你自己信么?小王不妨说于你知道,这谋反之说,本就出自京师。下头小吏熬不住酷刑,才勉强附和。这诏令么,内有两层意思。一则是要拖住太子,延迟他返京期限,二来么……也算是个借口。” 




      季晨愣愣道:“莫非京中要有异动?” 



      “不。季大人,你还是错了。”寿阳将手中茶碗轻轻放回桌上:“并非京中有异动,而是……皇上的心在动。” 



      季晨大惊,他已经想明白了寿阳王的言下之意,只是他却不敢相信:“王爷为何要对季某说这些?王爷又是如何知道上头的意思?恕季晨孟浪,只是王爷既然不是要救那穆清,实在是没道理同季某人说这些的啊。” 




      寿阳忽然面露忧色,闷闷道:“这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此番有罗语一事反倒正好顺水推舟。” 



      语毕,便起身踱至门前,忽然回首道:“该说的,本王都说了,不该提点的,本王也提点了。季大人听与不听,全在大人自己。待十五日后,太子到此,大人静观其变,便可知道详尽。……啊,对了。外头天黑不好走,案上的夜明珠,就赠于大人了吧。” 




      恭送了寿阳王,看他由几个家奴提灯引路,渐渐行得远了。季晨这才松了口气,阖了门扉,正要再自己好好度忖仔细方才听到的话儿,忽然嗅见满室馥郁芳香,可人至极,也熟悉至极。 




      步至桌前,见寿阳王留下的那粒夜明珠硕大如拳,竟抢了烛火之明,映得一室生辉。 



      却说那寿阳返回府邸。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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