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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鉴(帝台无春后续) by by 依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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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曙叹口气:“容太医,你有几成把握?” 

容休神色冷凝:“回信王,若陛下能开解心怀,微臣有五成把握保陛下安产。若陛下一直如此心灰意冷下去,臣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三人都抽了口凉气。 

长孙曙定了定神:“接下来这段日子,我们三人必须轮流守在皇兄身边,不得稍离。我不得不摄理朝政,邑,你和衡要担起更重的担子来。” 

长孙邑二人忙点头。 

长孙曙叹息道:“希望皇兄能走出来,不然——” 

只是,先帝之后,又还有何人,能真正走进兄长的心? 

长孙曙兄妹的陪伴并没能让皇帝好转。长孙止仍一日日狠狠地消瘦下去,执意往奉华宫祭奠过长孙息后,又动了一次胎气,剧烈的痛楚中他哭叫著一声声的父皇。 

苏醒后,他让长孙衡去把邑和曙都叫来。 

在明亮的烛火下,他的气色苍白而倦怠,不到十日的工夫,他却似乎憔悴了数年,鬓角已是白发丛生。让长福捧了一沈香木匣过来,长孙止微微抬手,按在镂刻著藤蔓图形的匣面上,低声道:“当年,就是从这个匣子开始,先皇将天下托付给了朕。”  



长孙曙三人闻言,心俱是一沈。 

长福捧匣的手也微微发颤。 

长孙止打开了匣子,经年沈香的气息幽幽散了出来,上用的金丝云锦闪著美丽的光华。 

这一幕,与十七年前,何其相象!长孙止微微笑了笑:“阿曙,你过来。” 

长孙曙并未进前,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兄——”声音里已带著泪意。 

“这是朕早已准备好的,”长孙止意态平静:“朕无子嗣,这江山本来就是要交给你的。” 

长孙曙顿首泣下:“皇兄刚过而立,储君之事——” 

“朕的储君是你,这点决不会更改,”长孙止收回手,按在又开始疼痛的腹上,但神色还平静:“而且朕已另拟一旨,随这道诏书一并下发。明日之后,朕将退位,你就不再是信王,而是央国的帝。” 

长孙邑等人也跪了下来。 

长孙止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朕累了。” 

他的语气清冷而不容置喙。 

长孙曙等退出来后,面面相觑,都有些无措。皇帝的举动,分明已存了死志。 

长孙衡眼睛通红,恨恨道:“小息去了,就连我们都不要了吗?” 

“混帐话!”长孙曙的声音虽然严厉却也有些颤抖。从前两日,皇帝在痛苦中挣扎著喊著父皇,他就担心了。 

一直以来,在皇帝心中,最重的就不是江山,也不是他们这些弟妹,而是先皇。息的亡故,只是打开了一个缺口,皇帝心上的缺口。 

长孙邑哀哀哭泣著:“二哥,现在该如何呢?” 

长孙曙叹了口气。 

此时内侍来报,大司马大将军夏侯桀求见。 


长孙止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明。他微微睁眼,灰蒙蒙的殿中,有一道人影,在一盏一盏地熄去灯烛。 

不是长福,也不是曙他们。那种从容沈静的风度—— 

长孙止一把抓住帐幔,挣扎著:“父——” 

那人转过身,慢慢走过来,挽起冰绡帐:“陛下,您醒了。” 

竟是夏侯桀!长孙止心里一片空茫,倒回枕上:“来人!” 

无人应声入殿。夏侯桀坐在榻沿:“陛下,这里是承乾宫。” 

承乾宫—— 

长孙止猛地反应过来。先帝曾下过旨,夏侯桀可随意出入承乾宫,而且但凡夏侯桀在殿中,任何人不得入内。 

长孙止攥紧锦被:“朕可以废了这道特旨。” 

夏侯桀神色仍是冷湛的:“这也是臣最后一次来这里。”他的目光流连过殿中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供在长案上的天子剑上:“这麽多年,这里的陈设,丝毫未变。” 

长孙止眼瞳收缩,闪著强烈的恨:“难为大将军,竟然还记得?” 

夏侯桀起身到案前,慢慢抽出了天子剑。剑身泛著幽冷的光,一如从前。 

长孙止已按住玉枕。他不是先皇,他对眼前这个人,恨入骨髓。只要夏侯桀有丝毫异动,他便毫不犹豫地发动机关,杀了他。 

但夏侯桀只是以指抚剑,剑锋锐利,划破他的手指,血丝蜿蜒而下。他的面容上隐约有些惆怅:“连这剑,也还是当年那把。” 

长孙止冷笑:“大将军还敢提当年?” 

当年,长孙预临盆时,夏侯桀踹在他腹上的一脚用了十分的力道,那个孩子未及临世就死在长孙预的肚子里。 

夏侯桀望了皇帝一眼。他的当年并不是长孙止以为的当年,但他也不加反驳,只淡淡道:“陛下,臣知道多年来,陛下对先帝与臣之间的事一直耿耿於怀,臣今日来,是来作个了断。” 

长孙止觉得荒唐可笑,怒火心生,但腹中胎动甚烈,他竭力忍耐,一时竟说不出话。 

夏侯桀抱剑跪坐,姿态从容:“臣十二识先帝,那时先帝年十七,已为储君。此后臣随先帝习练武艺推演阵法,先帝雅风仪而雄才略,臣仰慕而敬服,想追随先帝成就一代霸业。先帝的性情,端持中正,惟独对臣亲厚异常,时日久了,臣也淡忘了君臣分际,事先帝如亲兄。如此过了四载,臣赴先祖皇帝的廷宴时,误饮了药酒,仓促离席,先帝却跟了过来,问了缘由,把臣带到了汤泉宫。臣那时已神智昏迷,求先帝赐个宫女泄火,臣还发誓必娶此女,先帝慨然应允。之后药性完全发作,臣在汤池中,茫然无知。待臣醒来,却发现臣与先帝坦裸相向——” 

他还记得那一幕。缥缈雾气里,长孙预端丽的容颜微微苍白,颊上却有淡淡妃色,乌黑的发湿漉漉地贴在修长的颈子上,在|乳白的温泉池里散开如沈黑的漩涡,缠绕在自己臂上。长孙预素来清澈温暖的凤目微阂著,眉梢眼角透著激烈情事后的妖娆与疲倦。 
 
 
 


那时的自己吓得大叫,长孙预被惊醒过来,深深定定地看了自己许久,笑了笑:“桀,孤如此待你,你懂麽?” 

长孙止再也顾不上腹痛如绞,挺身厉声呵斥:“夏侯桀,你胆敢诋毁先帝!你该——呃——”最后一个死字被痛楚淹没,长孙止抱著肚子倒回榻上,急剧喘息起来。 

夏侯桀端然不动,望了皇帝一眼,继续道:“臣那时年少,血气方刚,经不起先帝的撩拨,之后便常有欢好之事。那时臣心里虽然隐约不安,但食髓知味,也不能罢手。何况先帝姿容美好,对臣又是加意温存,臣本就倾慕先帝的风采韬略,渐渐地对先帝也有了情爱之思。” 

说到这里,夏侯桀目中掠过微微感伤之色。 

那年少轻狂的岁月,在上林并辔驰骋,在云霞般的桃花树下结的生死同心盟—— 

长孙止恨得连血都要呕出来了,可肚子里的孽种越来越得劲,踢得欢畅无比。长孙止一想到这个孽种还流著夏侯桀的血,更是郁卒痛恨,连安抚的心思都没了,只死死抠著肚子,却是刺激了胎儿,痛上加痛。 

夏侯桀听皇帝喘息有异,略略抬眼看了看,却终究没有起身,仍继续不紧不慢道:“后来先祖皇帝病重,先帝担心臣遭人暗算,行事都极隐秘。先帝登基后,臣数度随先父出征,沙场的残酷与刺激令臣心驰神往,对先帝的心也渐渐淡了,谷口一役归来,先父负伤,先帝过府探望,臣私下对先帝说,想了断这段君臣逆事。先帝不允,与臣在书房起了争执,臣也觉得愧负了皇恩,又稍稍回过心来,到动情处,臣在军中日久,便有些把持不住。那日之后,先父病势日沈,先帝数度来探,又带来太医良药,臣不可谓不感激动容。先父终是不起,临终前独留了臣一人,悲泣道:逆子,夏侯府数代清名,一朝污毁!那时,臣才知道那日书房之事,竟被先父看了去。然而臣不及辩白认罪,先父就去了。臣心憾恨,不由迁怒到先帝身上。先父死后哀荣,臣却只觉得耻辱仇恨,遂联了博山王叛乱,但先帝以先慈为挟,臣终是反出博山王,与卫大将军平了叛乱。臣归来后,先帝屡次微服私访,臣不能忘先父之痛,誓相决绝。先帝却在酒宴中置药,若说臣曾经还有愧,那时也只余恨了。帝王之爱,纵然居於人下,也是霸道至极。” 

长孙止呻吟著,夏侯桀的话却一字一字刺进他心里,比胎动更让他感到痛苦。在他眼中,长孙预深沈而寂寞,几近献祭一般爱著夏侯桀。他虽然痛恨夏侯桀,却崇敬且贪慕著长孙预百死无悔的爱。 

他不曾去想,那百死无悔的帝王之爱,沈甸甸地压在夏侯桀的身上,又是怎样滋味? 

夏侯桀的神色冷漠得仿佛并非在说自己的过往:“那之后,臣在上林险些丢了一条腿,后去朔州筑堤遇险,为西娘所救。西娘至纯至真,臣在那养伤的一年里,与她结下百年之好,并决意归隐以逃脱先帝的桎梏。臣为躲避先帝,连送家书让先慈安心都不能。不想先帝终究还是寻来,臣带著西娘东躲西藏,却无法说明原委。那时西娘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经不住奔波而落胎,臣迫不得已只好现身却还是未能保住她母子的性命。” 

西娘痛苦地惨叫,从天明到天黑,落下来一个血淋淋的男婴。这个曾经娇憨天真的豆蔻少女流著泪,死在自己的臂弯里,圆睁的眼到死都写满依恋。自己慢慢合上她的眼,似是将所有的光明都合上了。 

他也还记得,那时长孙预就在一旁,脸色比他怀里的西娘更象个死人。他还记得,那时的长孙预说了句当时他还不明白真正含义的话:“朕赔不了你西娘了,但朕可以赔你一个孩子。” 

西娘被追封,便是那个夭折的孩子也被葬入长陵,与他的爷爷做伴去了。但是,那又如何?死者已矣,哀荣又有何益? 

长孙止勉强记得夏侯桀失踪的那一年多时间里,长孙预虽然理事如常,但却瘦得厉害,有时陪自己用著膳食,突然就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有时陪著温习课业,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毫无预兆地就会晕厥过去,虽然会很快醒转过来,而且总是搂著自己微笑安慰,但小小年纪的他,却已经感受到父亲身上那绝望的哀伤。 

他无数次听到父皇呢喃:是朕让他去的——是朕让他去的—— 

“臣失踪那一年多里,先帝让平虑公主时常到夏侯府里走动,宽慰先慈与家姐。平虑性情敦厚体贴,甚得先慈的喜欢,知道臣还活著,先慈便著意撮合公主与臣的婚事。臣对公主虽无对西娘那般的爱,但公主温柔沈静,臣也并不抗拒。再者,平虑是先帝的同胞亲妹,臣想尚主之后,先帝也不会再作纠缠,便同意了。” 

长孙止还记得从朔州归来的父皇,苍白憔悴。直到一个多月后,与自己共进早膳时又如从前那样呕吐,召来了王淮后,父皇面上突然有了些微的喜色。但那日午后,就听说夏侯老夫人入宫,请求父皇将平虑公主下嫁。 

阴差阳错,一步错,竟是步步错了。 

长孙止心头茫然,腹内却是急痛不休,禁不住捧腹辗转。 

夏侯桀终於起身到了榻前,轻轻压住皇帝的肩:“之后的事,陛下应当都清楚了。有些事,陛下甚至也参与其中。” 

长孙止想挣开他的钳制,却只能拼尽全力去抵抗腹部的疼痛,面上一片湿冷,不知是汗是泪。 

夏侯桀淡淡道:“臣与先帝,纠缠了十余年,许多事,只能将来到地下再算了。臣固然对先帝有愧,先帝又何曾不负疚於臣,先帝的厚爱,令臣家破人亡,臣的至亲几乎全因先帝而死,先帝给臣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死后的哀荣。” 

不!父皇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是你夏侯桀一直拒绝一直躲避才招来这些恶果! 

父皇为你吃尽了苦!你却从不肯回头! 

长孙止心底翻涌著无数的话,却不知为何喊不出来。 

夏侯桀深深望了皇帝一眼:“臣会启程去接替夏侯昭,大央的边疆,臣会为陛下好好守护,但帝都,臣此生再不会回来了。”他说罢,提剑走了出去。 

长孙曙及容休等人侯在殿外,见他出来,众人忙奔入。惟长孙曙不动,问了句:“大将军所言,皆是实情麽?” 

夏侯桀脚步停了一瞬,复又快步离去。 

朝阳,在他衣袂轻飞处,冉冉升起。  
 
 

十三日后,夏侯昭赶回帝都,直入承乾宫。 

长孙曙见到他,微笑道:“大将军下了剂猛药,虽不知对了皇兄哪个病症,但这几日,脉象已稳多了。再加你一帖温方,我就不必担忧了。” 

夏侯昭稍稍安了心,这才行了跪礼:“恭喜殿下,如今已是大央的储君了。” 

长孙曙忙扶他起来:“那是拗不过皇兄的意思,不必如此。皇兄刚服了药还未睡下,你进去看看吧。” 

夏侯昭恭敬地应了一声,放轻脚步进了殿内。 

时近暮春,阳光浓烈,荡漾在承乾宫中,明媚而温暖。 

皇帝半躺侧卧在镂花窗橼下的榻上,容休正跪在榻前为皇帝轻轻地揉著腹。除了夏侯昭,也只有身为太医的容休勉强能亲近皇帝了。 

长孙止最近身子益发沈重,便连躺也有些躺不住。腹里的孩子有一大半日醒著,乱踢乱动,容休知道皇帝产期临近,而胎儿却未完全转正位置,这种痛苦的翻转只怕还得持续十来日。 

夏侯昭轻轻走过来,对容休使了个噤声的眼色,小心跪下来,接过了容休的手。 

孩子比他离开时又长大不少。皇帝有了身子,耐不住热,早早就换上轻薄的夏衣,如水一般顺滑的织丝白衣,伏帖地勾勒出腹部隆起的曲线,也透著温烫的热度。 

夏侯昭温柔地摩挲著,看著皇帝清减许多的面容又有些担忧感伤,微微皱起了眉。 

长孙止原本微蹙的眉却舒展开了,颇愉悦地呢喃道:“嗯,就这样——”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睁开了眼。 

绚目的明光里,夏侯昭的面容却清晰而深刻,让他清楚看到欣慰与担忧。 

夏侯昭发现他睁了眼,一著慌,把手收了回来,以额点地:“陛下,臣有罪。” 

长孙止淡淡看了他一阵,又合了眼:“回来了——继续吧——” 

夏侯昭未料到皇帝竟是如此平静的反应,呆了半晌才应了个是,一路奔波赶回累哑的嗓子有些发颤。 

一直照料皇帝睡去,又痴痴看了一阵,夏侯昭才轻步出了承乾宫。无论如何,他从边关归来,总有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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