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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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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到背后扑来的热气,罗湘绮不耐烦地回头,张仲允连忙又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上。见罗湘绮还是不理他,就嘿嘿干笑道: 

        “阿、阿锦,我知道你,定是生我的气了。可是你看,我这次真、真的没有喝醉啊。你看,你看,我坐得多直啊…”。说着就拉住了罗湘绮的袖子。 

        罗湘绮向外挣脱,转身欲走。不想张仲允死死揪住他的袖子不放,这一拉扯,罗湘绮肌理匀称的肩膀就露出了半边,张仲允也顺势倒在了青砖地上。 

        “还不赶快起来!”罗湘绮嗔道。 

        “我不起来,阿锦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了,我不起来…”。张仲允平躺在地上说。 

        “你…”。罗湘绮气结。不想平时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喝醉了酒就是这么一幅无赖的样子。幸亏他酒量大,真正醉倒的次数不多。 

        “快起来去沐浴。” 

        “不去不行吗?昨天才洗过的。” 

        “你那么脏,不去不行!” 

        “我哪里脏了?我很干净啊。” 

        “你躺在地上还说不脏么?!” 

        “可是我只有一面是挨着地的呀,我这一面,”张仲允一面说一面抚着自己的肚皮,“还是很干净的啊…” 

        罗湘绮又好气又好笑,暗暗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不然这个无赖看到定然又会顺杆爬,纠缠不休。 

        “不洗就自己睡客房吧…”罗湘绮冷冷地说。 

        “阿锦——”张仲允幽怨地拉长了声音。见罗湘绮的俊脸还是紧绷着,赶快接着说:“我洗,我洗的。那我头晕起不来,你拉我起来…”说着在地上冲着罗湘绮伸出了手。 


        罗湘绮无可奈何,只得伸出手去拉他。 

        “等等——”,张仲允突然又缩回了手,还就势在地上来回打了几个滚。然后才攀着罗湘绮的手站起来,说道:“好了,这下两面都脏了,可以沐浴了…” 

        罗湘绮嘿然不语… 

        张仲允伏在罗湘绮肩上,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后院葡萄架下。那葡萄藤长得十分喜人。今夜正值满月,片片月光挤过叶子漂落下来,在地上织了一张细细碎碎的网。 


        罗湘绮唤童子把浴桶搬到葡萄架下来,倒满温水,又命搬来一个小凳子。 

        遣走童子,罗湘绮扶着张仲允坐在小凳子上,用水瓢从灌满水的浴桶里盛出水来,细细淋在张仲允身上冲洗浮尘。 

        张仲允赤裸着身子坐在小凳上,听任罗湘绮摆布。趁着罗湘绮给他冲洗的功夫,张仲允在罗湘绮身上不住挨擦。弄得罗湘绮的单衣沾满了水,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透露出一片温润的肉色。不消片时,张仲允身下的那物就悄悄昂起头来。 


        罗湘绮早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颊微微涨红,只不理他。 

        哪知张仲允喝醉之后全无平时的腼腆,竟然捉着自己的那物对准罗湘绮作势道:“嗵!嗵!阿锦你看我像不像那天我们见到的西洋火炮…”。 

        罗湘绮还是不理他,径直吩咐道:“跨到浴桶里来。”张仲允讪讪地坐进浴桶。但一会又忘了刚才遭到的白眼,得意地唱起俚曲来: 

        “想你想你真想你,请个画匠来画你。把你画在眼珠上,看到哪里都是你…”。 

        唱毕抓住罗湘绮正替他绾头发的手,大力把他从背后拉到身前来,定定地注视着罗湘绮的眼睛说:“阿锦,阿锦,你看,这里面都是你…”说着指着自己的眼睛。 

        罗湘绮望过去,只见张仲允的眼睛里贮满月光,每个眼瞳中都有一个含笑的自己,那个自己慢慢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什么也看不清楚,近到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嘴唇上,突然觉得一片温热…。 

        只听得“扑通”一声,罗湘绮措手不及,被拉进了浴桶。里面的水霎时溢出了大半… 

        第二天上午,两个侍童边打扫湿淋淋的后院,边相互咬耳朵。 

        侍童甲:“怎么公子一大早起来就写写画画的。大半天了,我叫他歇歇他都不肯。” 

        侍童乙:“嘘——!小声些!公子被罚抄书呢…”。 

        十一、意外 

        张仲允往居处走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踉跄。 

        看到李源和宋柯还是那么恩爱,张仲允又是替他们高兴,又是心酸。 

        当年听到李源和宋柯订婚的消息,张仲允好大的不服气。同样是同窗,凭什么他们行我就不行?回到家里,缠着母亲要她去罗家提亲。母亲一开始还以为他想要罗家的长女、罗湘绮的姐姐湘纹为妻,一个劲劝他说:湘纹年纪比他大出太多,而且是订过亲了的,叫他不要胡闹。后来才明白他要的是罗湘绮,哭笑不得,哄又哄不住,不得已叫来了他父亲,几乎惹得张仲允又吃了父亲一顿好打,最后还是祖母来才劝住了。 


        可是现在,那个总是惹得自己犯混说胡话的人在哪里?那个总是在他面前装大人,动不动就揪他耳朵教训他,一出事却总是回护着他的人在哪里? 

        如果在天边,那我走到,不,爬也要爬到天边把他找回来;如果在海底,那我把海底搅翻也要把他拉上来。 

        可是,现在,对着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四处都不见他的踪影,让我到哪里去找?让我到哪里去找啊! 

        心中恨急,对着路遍的一株老柳树狠狠地捶了几拳。忽然听得后面两个小孩笑道:“嘻嘻,快看,酒鬼发酒疯啦,和树打架呐…”。 

        张仲允猛地一回头,那两个孩童吃了一惊,连忙跑开,却又不走远,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张仲允苦笑一声,收拾情绪继续往前走。 

        胡同尽头的水井处,有几个妇人在打水洗菜。巷陌里一重一重的院落,不断有炊烟袅袅升起。 

        那么多的院落,那么多的屋宇,可有一个是你栖身的所在? 

        慢慢踅回居处,已是日影西斜。 

        走到门口,老仆迎上来禀报,说是有一位公子,过午的时候来寻访张大人,已经在小厅等了许久了。接过老仆递来的名刺一看,来人原来是四品的京官,督察院的佥都御使,罗士奇。 


        张仲允还未受职,来往的都是同乡或同年,和督察院的官员并未有过交道。这人为什么会找到自己这里来? 

        看到“罗”字,突然一凛,难道是罗湘绮的族人,知道我苦苦寻他,特来告知他的消息? 

        想到此,酒忽然醒了大半,急急忙忙往小厅走去。才行至门口,就见厅内一人,身着深蓝色的长袍,背影颀长,正就着窗口斜射进来的残光,仔细端详着挂在小厅壁上,张仲允亲笔所书的条幅: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各在天一隅,会面安可知。… 

        张仲允看见那个背影,没来由地觉得心惊肉跳。 

        那个人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 

        什么同乡,什么同族,全都不是。那人赫然就是罗湘绮本人! 

        虽然身量拔高了许多,但眉目却宛然依旧。 

        张仲允不由得头晕目眩,睁大了的眼睛,摒住呼吸,呆立在门口,只怕眨一眨眼,吐一口气,动一动脚,那人就会像轻烟一样,消散在黄昏的日光里! 

        只见那人微笑低声道:“允文…。” 

        是他!真的是他!除了他,再没有人会这样地唤他。虽然声音低沉了好多,不再是少年的清亮。但那声调,那余韵,除了他再无第二个。 

        张仲允几步冲上前去。他想跪在他面前忏悔赎罪,谢他相救之恩,却又觉得此举太过生分做作,而且他对他的恩义,又岂是一跪能还得完的? 

        他想张开手臂,把他抱在怀里,痛诉这些年的思念和折磨。但看他立在那里,像神祗一样无暇无尘,又岂是他这凡夫俗子所能亵渎的? 

        更何况他们中间,还间隔了八年的风风雨雨、山山水水。 

        手臂抬了起来,却不知该在哪里落下。 

        罗湘绮却抬起手,把张仲允的两只手牢牢握在手中,晃了又晃,说到:“允文,是我啊…” 

        张仲允的手在颤抖,腿在颤抖,嘴唇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喃喃道:“阿锦,真的是阿锦。阿锦,阿锦,阿锦…”似乎除了阿锦这两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言语。 


        两个人的泪水,终于都夺眶而出,滴在了紧紧相握的四只手上。 

        十二、不安 

        最初的狂喜和激痛过去之后,两人才有心情慢慢打量对方。 

        虽然眉目依稀仍是当年那个俊秀少年,但八年的岁月还是在罗湘绮身上增添了许多张仲允所不熟悉的素质。 

        当年的罗湘绮,既有着少年的灵动,又带着些读书人的含蓄,整个人就像一幅工笔画一样温润柔美。 

        如今的罗湘绮,面貌清越依旧,但眉目间却像是笼罩着重重的山水,让人一眼望不到边际。明明是嘴角含笑,黑黑的眼瞳中却似含着无尽烟雨;明明举手投足沉稳优雅,却好像随时都会临风飞去。 


        望着这样的罗湘绮,张仲允心中生出许多的不安。他忙去把罗湘绮的残茶泼掉,沏上自己常喝的雨前。又把自己的坐垫拿来,给罗湘绮铺上。…围着罗湘绮团团转了半日,却怎么也消除不了这种不安。八年,难道八年的别离造成的距离这么难以抹平? 


        罗湘绮望着张仲允,心中也感慨良多。八年的时光,让一个团团脸的孩子,长成了身材挺拔,肩膀宽阔,眉目俊朗的青年。只是这眼中的热切,还是那么温暖,那么熟悉。 


        一时张仲允张罗完了,两个人总算安坐了下来,却又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仲允刚开口问:“那一年…”。 

        却被罗湘绮打断:“墙上的那首《行行重行行》是允文所书么?” 

        “正是…”。 

        “哦?允文的笔力大有长进呐。韵势跌宕,风神洒落。学米芾神似却又不拘泥,难得。” 

        “我不是学他…”我学的是你,因为见字就如见人。但后半句话却没有说出口。“阿锦,…”。 

        “府上伯父伯母大人都还好吗?伯让兄早就结亲了吧。” 

        “是啊。早娶了一妻一妾,孩儿已经有两个了。” 

        “是吗,是男是女?” 

        “一儿一女。” 

        “呵呵,伯让兄真是好福气啊。” 

        … 

        张仲允本就是个聪明人,几翻对答下来,已经看出罗湘绮十分不愿提起当年的事情。这让张仲允又是焦灼,又是心痛。不知道他当年受了什么样的苦楚?这些年有有着怎样的遭际?阿锦啊阿锦,这些你都不愿意让我知道么?是怕我内疚么?还是不愿让我分担? 


        但是张仲允不愿违拗罗湘绮的意思,他不愿提,他便不提。只是讲一些读过什么书,到哪里参加的科考,何时中的秀才、举人,这次春闱考的什么题目,最后如何意外得知自己第一次参加会试就得中进士等等。 


        罗湘绮也自述了参加科考的经历,比张仲允早了一科,是三年前中的进士。 

        其间不多时老仆端上几样小菜,两人随便用了晚饭,继续促膝而谈。虽然张仲允最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没有答案,但是能这样面对面的聊天,已经让张仲允觉得如在梦中了。 


        两人见面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抬头看窗外却已经是月上中天。罗湘绮便说要回去。张仲允哪里舍得,定要让他在这里安寝。罗湘绮却说明日公事繁忙,宿在这里怕赶不及。张仲允只得依依不舍地送他出去。 


        行到中庭,只见月色澄明,人在月光中行走,就好像走在水中一样。 

        罗湘绮走到院中那几株海棠树下,突然停了下来。 

        此时已经是四月中了,海棠的盛时已过,只剩下半树残花。 

        罗湘绮仰头看那海棠,又回头望向张仲允。 

        月亮的光华似乎都被吸进了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瞳看起来有一种清凉柔和的光辉。 

        张仲允的魂魄似乎也被吸了进去。 

        他轻轻微笑了一下:“其实在夸官游街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只是人太多,不好上前相认。” 

        张仲允听了这话,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又像是重新掀起了一场风暴。他居然早就看到了自己… 

        罗湘绮又轻笑了一下,转身欲走。 

        却被张仲允一下子攥住了手。 

        许是夜凉如水的缘故,罗湘绮的手指冰凉,似乎正在微微地颤抖。 

        “阿锦…” 

        “今天太晚了,明日有公事,后日再来望你。”罗湘绮说着,轻轻挣脱了张仲允的手臂。 

        送走了罗湘绮,张仲允就像做梦一样飘回到自己屋里。 

        这一夜几乎未曾成眠。 

        是真的吗?是他真的来到了自己的面前,还是另一个白日梦?就像以前做过的无数次… 

        张仲允不时的在暗中摸索罗湘绮的名刺,甚至几次重新点上灯,反复看那上边他的名字、官阶和居处。 

        是的,不是做梦。是他真的来了。 

        只要他回来了就好。虽然还不知道他何时改的名字,怎样从狱中脱险,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只要知道他还在人世,甚至还生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够了。 


        张仲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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