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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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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他这一走又发生什么意外,可又不能带着蕉风一起走。当杭汉提出由他带着她一起回浙江万川时,嘉平很高兴。他把这一切看作是他们杭氏家族接受她们母女的重大举措。他对儿子说:“很好,这很好,国家需要更多的人从事茶业建设,蕉风能够跟着你一起做茶叶学问,将来是会有前途的。”

  杭汉知道父亲肯定会高兴的。现在父亲又自由了,又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了,而且还为国家输送了茶业人才,为将来抗战胜利之后的建设作了考虑。他渐渐了解了他的父亲,并开始明白父亲和伯父之间的差别。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伯父是沉重的,而父亲却总是那么轻盈的了。

  小姑娘黄蕉风俗惜懂懂的,她不能够体会这样的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不过她开始意识到杭汉对她的重大意义,她也开始领略到手足的亲情,这是她以往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崭新的感情。她对这种感情的回报方式,就是死死地尾随。汉哥哥走到哪里,她的手就紧紧地拽住他走到哪里,有时是拽住他的一只小手指,有时是拽住他的一只衣角。在船上,甚至杭汉上厕所她也要跟着走到门口。夜里入睡是她最恐惧的,因为这时她不得不和杭汉分开了。但是她一定要汉哥哥陪着她坐在床头,拍着她的肩膀,和她说着有关故乡的事情,哄她入睡,她才肯闭上眼睛。在梦中她哺哺自语着“万川,万川“——万)M究竟是茶人的怎么样的乐园呢?

  浙江西部的万川,就在四省通征的行州。一入行州城,蕉风在江南的大雪之中惊奇地发现了那么多扛着木头和竹子的男人女人一路哼暗地小跑着,成千上万的劳工和堆积如山的材料都顶着白雪。人夜,工地灯火通明,杭汉告诉她,这里正在建造飞机场呢,需要三百六十万根木头和九十万根竹子呢。这些木头,北边来自于临安、淳安、建德、桐庐;东边来自武义、永康和给云;南边的来自遂昌、松阳,至于附近的县区,那就更不用说了。

  “有万J;哟竹子吗?”蕉风问。

  “肯定有。万川离这里已经不算远了,我们得走路去那里。走得动吗?”杭汉问。

  蕉风却若有所思地问:“干嘛要在这里建飞机场呢?难道这里也要打仗吗?“

  杭汉告诉她,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了,美国已经正式参战,法西斯的日子不长了。美国方面准备派飞机来中国作战,而我们浙江的行州,就是轰炸日本本岛的最好空军基地,这个飞机场,要半年之内建起来呢。

  “那么说,这里还是要打仗的了。”蕉风叹了口气说,“到时候,我们的茶叶怎么办呢?”

  杭汉吃惊地看着她,说:“你也记挂茶?”

  “不是爸爸交待了你的吗,让我跟着你学茶。”蕉风说,“爸爸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么我呢,我叫你干什么,你干不干呢?”

  “你叫我干什么,我也干什么。”蕉风断然地说。

  “为什么?”杭汉看着这小丫头眼睫毛上沾的雪花,他老想用手去帮她抚掉,但觉得这样不太好,就把手握了起来。

  “你们不是都姓杭吗?”蕉风反问杭汉。杭汉笑了,还是忍不住抹了一把小丫头的眼睛。这姑娘和杭家的那些人精儿不一样,她那一双大眼睛木乎乎的,她说的话也是傻乎乎的,人也长得胖乎乎的,她是一个热带雨林里成长起来的憨憨的小姑娘,杭汉很喜欢她。

  1942年一二月间,当中国浙江西部的行州城几十万民工正在挑灯夜战建造飞机场,而杭汉带着他的新妹妹蕉风正徒步走向万川的东南茶叶改良总场之时,大西洋彼岸的美国空军却正在制定一个绝密的对日本本土进行空袭的计划。一支由杜利特尔中校为队长的轰炸机队每日都在进行着秘密的训练。经过反复研究,美军决定利用航空母舰,开到距离日本海岸较近但又不在日本雷达哨艇之内的海域,然后飞机再从航空母舰上出动,轰炸东京等大城市。任务一旦完成,就立刻飞到伤州机场降落。

  1942年 4月 2日,在珍珠港事件一百多天之后,美国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载着机组人员和16架BK-25型轰炸机从旧金山启程,18日清晨,大黄蜂号已经在距离东京约650多英里的海面上了。8时左右飞机起飞,4小时之后到达日本,对东京、名古屋、神户等大城市进行轰炸,而后照计划返回中国行州机场。

  不料由于气候恶劣,机场刚建成,缺乏导航仪器,飞机油尽,只得弃机迫降。那天黄昏,暮色苍茫之际,时任浙江省主席的黄绍兹正在临海巡视,突然听到了空袭警报声,很快他就接到报告,说在浙西上空和临海三门沿海各地,都有一些飞机在乱飞。是夜,黄又接到报告,原来是盟军的飞行员在三门、遂安和天目山区一带跳伞,大部分都被浙江军民救送到了后方。

  第二天,4月19日清晨,天目山又从春天中醒来了。我们那已经久违的十五岁的少年忘忧,穿着一件和尚的皂衣,正在寺庙内的院子里扫地。一年前,日机轰炸禅源寺,无果师父在那场劫难中丧生。忘忧穿上了师父留下的僧衣,重新回到了东天目山深处。这个破败的佛门小院,从此就由忘忧来支撑了。他在山门后面种了一片番薯地,前面开了一片玉米地,房前屋后的,点了一些豆种。春天,他照着无果师父的手势采来山茶,自制自烘,收齐了,偶尔也拿到集市上去卖。东西天目山,虽也时有敌人骚扰,总的来说还是要比平原上安全。忘忧带着越儿逃过几次难,还好,寺院太破败了,敌人也懒得点火去烧它,只是敲破了一大叠无果活着时和孩子们一起烧制的黑陶天目盏。

  越儿逃难回来,看见一院子的盏片,就心疼地坐在地上哇哇地直哭。原来这两个孩子自从人了山,就分别有了自己的爱好。忘忧大一些,又是一个洋白人,眼睛见不得日头和火,除了在地里干活,就常常到森林里去。在天目山丛林中无数绿叶的遮蔽下,他能够享受到漫射的阳光。渐渐的,他爱上了森林,离开这湿润的绿色,他甚至会感到呼吸困难。一来到那株白茶树下,他就会感到神奇的妥帖。越儿年纪小,喜欢玩泥巴,正好寺庙后面有一口破窑,烧着黑釉瓷碗。无果师父活着的时候总是说他有一天会死,这些瓷碗,等着把日本人赶走了,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就算是他活着的时候为他们留下的遗物。越儿在旁边,就取了那泥巴来做,小人小鸟小动物什么的。他也做碗,大大小小的碟子,甚至还做过一把七歪八倒的茶壶,统统拿到窑中烧了,出来的东西竟然使他大为兴奋,宝贝一样地放在他的破床底下。

  小哥俩相依为命,支撑到了今天。一开始他们还幻想着会有人来接他们,渐渐的,他们失望了,尤其是忘忧。他从小就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终于应验了。想到不会再有人提起他们时,他就站在庙门口,眺望着远处的白茶树尖,他就想,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突然,他的已经七岁的弟弟越儿七冲八颠地跑了进来,一脸紧张的样子,一把就抱住了忘忧,把头扎到哥哥怀里,对着忘忧就直喘气。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那边,白茶树,它、它、它显灵了。”

  越儿几乎从懂事起就开始接受无果师父的不断灌输的佛理的熏陶,什么轮回啊,因果报应啊,忘忧可不一样,他入山那年已经十岁,已经到了不轻信别人的年龄。忘忧茶庄的杭家人,由于天性敏感,大多有怀疑主义者的倾向,什么白茶显灵,忘忧可不相信。他放下扫把,说:“不要乱讲,除了我,谁敢冒充白茶树显灵!”

  “白茶树真的显灵了,我亲眼看见的。”小越儿跺着脚说,“他可白了,脸上还有白毫、和白茶树茶叶的白毫一模一样。他的头发倒是黄的,眼睛是绿的,跟猫眼一样。他不说人话,说的全都是咒语。他就坐在白茶树下呢,茶树上还罩了一块大罩子,有很多很多的绳子,“小越儿突然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他还扔给我这样一块东西,他让我吃呢。这白茶精还会笑,穿着绿衣服……哦,我可不敢吃,这是什么东西?”

  忘忧接过来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巧克力,外国人喜欢吃它。忘忧已经有五年没见过这东西了,他小心地咬了一口,才说:“这是外国人的糖,你吃,你吃。”

  小越儿小心地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说:“太苦,太苦!”

  忘忧却已经扔了扫把,说:“走吧,带我去看看那个白茶精。”

  白茶树下的“白茶精“却是睡着了,见了这两个天目山的孩子,也不知道醒过来。忘忧一见这个怪物的大鼻子黄头发和长满金毫的面颊,就知道那是什么了,转过头来,轻轻地对越儿说:“他不是白茶精,是外国人,洋人。”

  原来他小的时候偶尔出门,也时常有人看他浑身雪白,就当他是西洋人。这样听得多了,忘忧就暗中去注意什么是西洋人。在杭州街头和西湖边,也曾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长得高高大大,嘴巴一张,一直咧到耳根,浑身上下又生得五颜六色,讲的话谁也听不懂。他们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忘忧对他们颇有认同感,因为他和他们一样,也是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没想到多年之后,在天目山的深山老林里面还会碰到。

  越儿和忘忧不一样,他对和平的生活几乎没有感触,对故乡西湖亦毫无印象,更不要说什么西湖边的洋人。他把这个躺在白茶树下的大家伙看做白茶精,倒也是很富有想像力的呢。听了哥哥的解释,他还是不能明白,便问:“什么是外国人?什么是洋人?“

  “外国人——”忘忧想了一想,说,“日本人就是外国人啊,就是洋人啊——”话都没说完,越儿已经吓得紧闭眼睛,一下子就躲到忘忧身后。忘忧连忙把他从身后又拉了出来,说:“你吓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日本人是东洋人,这个洋人是西洋人,听说有许多西洋人都是帮我们中国人打日本人的呢!”

  小越儿这才抖抖索索地又从哥哥的身后探出脑袋来。

  奇怪的是,他们这么样地说着话,这个西洋人躲在树下,还是不愿意醒过来。这大家伙可真能睡,忘忧心想,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脚下有一道细细的红水,再仔细看,这红水是从那西洋人的脚上流下来的。啊,这家伙流的是血,他受伤了,别看他白毛茸茸的,他的血也是红的呢。他连忙跑上前去,蹲下来,摇着那人的肩膀,那洋人也不醒。忘忧想了一想,就让越儿回去拿点吃的,再取一壶水来,他刚才烧了一锅开水。越儿往回跑了几步,忘忧又叫:“泡上我们新制的白茶。”

  越儿“嗅“地叫了起来,说:“那他真的要变成白茶精了。”说完就跑了。

  忘忧又喊:“别忘了我写字的木炭和板。”

  忘忧知道,越儿在心疼他们的白茶呢,这茶能换回他们的多少口粮啊。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是全靠这些春天的茶换来粮食活下来的呢。可山里人是好客的啊,再说这客人又是从西洋来的,还受着伤呢。五年的深山密林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忘忧,现在,他和越儿说的都是一口山里人的土语,他们和山里人在一起,已经完全没有杭州人的一点点都市的影子了。

  西洋人就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他张开眼睛,绿绿地看着忘忧,怔了一怔,突然露出笑容。忘忧也笑了,指指自己的白头发,又指指对方的黄头发。对方就坐了起来,叽里咕略地说了一阵,费力地坐了起来。忘忧一句也听不懂,他想来想去,只好说:“这里是中国,天目山。”

  这几个字里那西洋人只听懂了中国两个字,但他大为兴奋,说:“美国,美国,美国……?”

  美国这两个字,忘忧也是晓得的。啊,原来这大家伙是美国人啊,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正那么想着的时候,越儿浑身挂得七上八下地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把壶。美国人看见一下子冒出了两个孩子,十分高兴,就对他们指着自己的胸说:“埃特,埃特,埃特。”

  忘忧明白了,这大家伙美国人名字叫作埃特。忘忧就指着自己说:“忘忧。”又指指越儿,说:“越儿,越儿。”

  埃特费力地说:“旺,旺旺;月,月。”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那两个孩子也跟着笑了。

  他们先是给了他一块番薯干,他狼吞虎咽,吃得一个劲打着嗝,忘忧连忙给他倒茶。一大海碗的茶里面,漂着一层白茶叶。埃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饮料,他惊奇地指着这些叶子,看着孩子们。两个孩子就争先恐后地对他说着什么,又指指他们身后的白茶树。埃特想必是明白了,接过茶碗,一口气,连茶叶带水喝得个精光。越儿看得发呆,说:“哥哥,你看他,你看他,你看他把什么都给喝下去了,他把第一开的茶叶全吃了。”

  山泉泡的新茶,说不出来的好喝。又累又渴的盟军飞行员埃特,从来也没有见过散茶的模样,可是第一次喝茶,就达到了茶圣陆羽《茶经》中所言境界: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蹑,与醒酸甘露抗衡也。

  浑身上下那说不出来的舒服催使他把大海碗一伸,他的意思忘忧顿时明白了,这个西洋佬还要喝呢。两个孩子连忙又给他冲了一大碗,不过这一次越儿可不让他这样喝了,他连比带划地告诉埃特,茶叶不是这样一次就全喝下去的,必须把它给泡开了,喝它的茶汁。这样一连喝上四五次,才算用完了茶叶。埃特明白了,一连就喝了三碗。喝到第四碗的时候,他见那碗底的茶叶,犹豫地看看忘忧,忘忧摊摊手说:“吃吧,你喜欢吃茶叶,你就吃吧。”

  埃特很高兴,他的确喜欢吃这样的茶叶。他的大手指往碗底一捞,茶叶就到了他的嘴里,咯巴咯巴地咬碎了,就吃了下去,然后呼了一大口气,对着天空叫了一声:“嗅——妈高得——“

  两孩子也听不懂他是在叫上帝,他们也没听说过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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