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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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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杀吗?〃
杭汉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到了很多前提,很多疑问,但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说:〃杀!〃
天气多么好啊,伤口在愈合之中的轻微的搔痒是多么舒服。杭汉蹲在他去年种下的茶苗前——它OJ在春风里微微颤动的浅绿色的叶子是多么生机盎然啊……杭汉用手摸捏着土地,他心里有些遗憾。伯父曾经告诉他,最好的土质,应该是石灰岩所在地的土质。龙井山中的土质才是最好的啊,如果没有战争,他们现在不正在山中与新培育的茶苗朝夕相处吗?杭汉打心眼里喜欢过这样的和土地与植物相处的日子。他细捏着手里的土,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他想到了昨夜梦里的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他的父亲杭嘉平。
他正在刷牙,穿着背带西裤。其实昨天夜里他还是上楼来过了,是嘉和亲自陪着上来的。也许是因为楚卿跟杭汉所谈事情过于重大了,甚至重大到了超越父子多年离别后的重逢。总之,杭汉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那种激动和慌乱,看上去他甚至还有一些麻木。父亲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这点和照片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穿着西服,留起了小胡子罢了。他们相互间没有说了几句话,父亲好像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一再地叫他好好养伤,然后就下了楼。杭汉一下子躺在床上,立刻就把父亲给忘了。他不可能不接着那灰眼睛姑娘的思路去想——要刺杀一个人,是在家里,还是在野外;是用手枪,还是炸弹——而这两样他全不会,那么只好用匕首了……
而早晨的父亲看上去就真实多了。他露出了一口白牙,手里捏着牙刷,朝着儿子热情地望着,杭汉的血就涌上来了。
杭嘉平隔着那片茶苗,说:〃这都是你种的?〃
杭汉指着那一株株的茶苗说:〃是我按伯父教我的方法种的。有的是用种籽,还有的是无性繁殖,嗅,就是扦插,还有杂交的。咯,你看这一株,这就是杂交的。〃
〃这事情很有意思,也很费工夫吧。〃
〃没事,反正我也不上学,也没出去找工作。只要能出城,我就出城到山里奈地去。出不去,就在这里搞实验。〃
〃晤,真没想到我们家世代卖茶,现在要出一个育茶的了。说给我听听,有什么讲究的?〃
杭汉兴致就上来了,他和父亲之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人了话题:〃讲究可多了,不过那都是伯父从前告诉我的。你只要到茶园里一看,凡是那树冠大的,分枝密的,萌芽早的,生长期长的,发芽轮次多的,生长速度快的,芽叶比重大的,咯,我说得再简单一些,不过不是我说的嗅,是伯父他说的——你只须记住这几个字——大、密、早、长、多、快、重,那就是好茶种。你把它种籽拿来也好,你是抒插也好,你是拿它与别的茶树杂交也好,总归都是好的吧。当然,我这么说太简单了,伯父说了,真的做起来,有得好做了呢。伯父说了……·〃连杭汉自己都发现他把伯父给提得太多了,突然就住了嘴。
杭嘉平很兴奋,儿子大了,很出色,比他想像的要出色得多了。在平原上他曾经见到过杭忆。杭忆也很出色,果敢,粗鲁,讲话动作都像是一只敏捷的猫。叔侄两个见了面,没有几句寒暄的话就进入了主题。他的话不多,吸烟却吸得很厉害,手掌很粗糙,面色却依旧保留着杭家祖传的白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多了。看得出来,他周围的人都敬畏着他。听说附近的鬼子、汉奸听到他的名字就胆战心惊,不仅仅因为了他的神出鬼没,还因为他特殊的不乏残忍的处死敌人的方法。无论是汉奸还是日本鬼子,一旦被抓住,若处决,他从来不用子弹,只用一个办法,五花大绑扔到河里去淹死。这就渐渐地成了一个标志,凡是水里漂浮起一具敌人的尸体,人们就知道,那是水乡游击队杭忆部队干的。嘉平要他协助的只是一件事情,截住那些从沦陷区到游击区和未沦陷区来偷购茶叶的汉奸商船车队。据他的情报所知,吴升的儿子吴有一直在做这桩生意。杭忆一听,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会叫他浮在水里,让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他们分手的时候紧紧地握了握手,杭忆的手又大又有力量,简直就像是两个男子汉的势均力敌的较量。陪同嘉平的罗力直到杭忆走后才说,杭忆完全变了,不像是大哥的儿子,倒像是二哥的儿子了。照此推理,杭嘉平倒觉得,杭汉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儿子,倒更像是大哥嘉和的儿子了。
这么想着,嘉平便问儿子的伤口怎么样,能行动吗?听杭汉说行走绝没有问题时,他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那好,陪我到孔庙走一趟吧,我想见见赵先生,多少年没见了,想啊。〃
他不知道杭汉想到了什么,只见杭汉重新蹲了下来,说:〃还是让伯父陪你去吧,我刚去过那里。而且,我还在他们的监控之中。不过我还不晓得你进出那里方不方便?你的各种证件齐全吗?楚卿说什么问题也没有。进出孔庙倒是不要鞠躬的,不过也难说。要是碰到我上回碰到的事儿,你怎么办呢?〃
嘉平笑笑说:〃我会有办法的。我会给他钱,给他烟,或者给他酒。可是我不会向他鞠躬。你放心,我不会向他们鞠躬的。〃
杭汉仰起脸来,很有分寸地笑了。看得出来,儿子很谨慎,对他敬而远之。儿子什么都知道了,也许,在内心里,已经不再把他杭嘉平当作他的父亲了。
拿什么颜面去见妻儿和大哥呢?回家的路程越近,杭嘉平心里就越犯嚼咕了。在欧亚大陆上来回奔跑的日子里,他见过许多和他处境差不多的中国人,然而,他们谁有一个像嘉和这样的大哥、像叶子这样的夫人呢?他想像着回家之后的抱头痛哭,埋怨,眼泪,训斥,解释,也许还会有宽恕?只有在经过了这一切之后,他才能有前提与大哥谈他们的关于民族存亡的大事,还有与叶子的未来……
人到中年的杭嘉平,在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里,都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值得信赖的男子,唯有在个人生活中,他无法把握自己。换言之,他似乎从来没能真正明白,他命运中的那些巨大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他有过许多与之交往的女性——无论是在与叶子结婚以后,还是和后来的妻子组成新家庭以来。他十分忠诚于自己年轻时就立下的抱负,他也忠诚于朋友,忠诚于他的事业。但是,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忠诚于某一个女子——为此他曾吃过许多不必要的苦头。有时,他们心自问,自以为他杭嘉平并不是一个好色的男子。问题就在这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像子弹一样地向他射来,她们都是可爱的,具有灵性的,善良的,美丽的,忧伤而缠绵的。他不能不在这些各种各样的女子面前败下阵来——不能不——和杭嘉和一样,说到头来,他们到底还是本世纪初杭州城里头号多情种子杭天醉的儿子。
与父亲不同的,只是嘉平自以为接受了先辈的教训,决不会为情所累。以往他总能做到适可而止,每当他发现一段情缘会妨碍他的浪迹他的抱负时,他就会效仿他的偶像赵寄客先生,一走了之。不同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曾给那些女人有多少幻想,她们都知道这位俊逸的男子是有家室的,并且,她们都知道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儿。即使是在最情意绵绵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忘记拿出那只锯好的兔毫盏,他对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细细描述那发生在中国江南美丽城市杭州城中的一段小儿女的青梅竹马的往事。对某些异国的姑娘,光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成语,就有可能一起花去一个晚上。他从来也没有对她们中的任何人撒过谎,他的撤退也总是颇具男子汉的风度,他给她们尽可能多的钱——因此,他不可能不永远是一个穷人。不,即便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既成事实的时候,他还是要说,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离开叶子,组建新的家庭。他没有想过,但事情已经走在了思考前面——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突然的,一位美丽的女子,有教养的女子,有共同语言的共同事业的女子,她突然成了他的新妻子。他对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在这位高贵的女子的画室里,他甚至没好意思重提兔毫盏的故事。唉,怎么办呢?教堂的钟声响了,虽然他并不信教,但他还是在牧师面前说了〃我愿意〃。周围所有的人都显得神色庄严,仿佛上帝正在分吃他们的喜糖。他依然没有那种感觉,情爱在他的生活中固然不可或缺,但从来不是至高无上的,情爱是用来辅佐那至高无上的信念的。然而,情爱终于使他处于两难了。那就归结于战争吧,归结于颠沛流离的生活吧。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了。不知为什么,当他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了:在重庆,并没有他的作为南洋巨商独女的画家妻子和他们的女儿,他依旧了然一身,四海为家——而遥远的中国江南,依旧有着他的永远在依门等待着的亲人。
一切如故,至少,在黑夜中,看上去一切如故。一路上因为手续十分齐全,又有楚卿做着掩护,他们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事情。他一眼就看出楚卿是那种经历过生活的有着自身使命的女子。看上去她还非常年轻,话也不多。罗力不能够再陪他同行了,他要再一次地申请上前线了。临走前他悄悄地告诉他,听说这位女子与杭忆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使嘉平很意外。看上去,这位女子和杭氏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相通之处。她冷峻,寡言,彬彬有礼,还有些古怪神秘,但途中他们相处得很好。他们本来就乔装成夫妻,而且不管怎么样,她使他想起了当年的林生。当他向她提到了杭忆的时候,她的灰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她说:〃是的,我们在一起战斗过。他现在很自由,不是吗?〃
杭嘉平没有问她,在这里她所说的自由的含义。他发现她不太愿意提及杭忆,他们谈论更多的是发生在杭州城里的杭家大院中的人们的生离死别。因此,家中的破败和家族人口的凋零,倒并没有使嘉平感到太大的意外,他已经都听楚卿事先叙述过了,包括母亲和妹妹的死,包括儿子的被捕与突然的释放,甚至包括赵寄客的被软禁。杭嘉平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回家来收拾旧山河。他依旧相信自己是有一定的力量的。当然,这一切都相当危险,唯其如此,才需要他杭嘉平出面。
然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杭家大院,在夜幕的笼罩下,看上去风平浪静,即便是远道而归的游子,也没有破坏它的一贯的情感的节制。来开后门的是大哥嘉和,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大弟,抚着门,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才说:〃我当是谁呢,那么晚了来敲门,原来是你回来了。路上遇到巡逻队了吗?现在已经到宵禁时间了。〃
他还不失礼貌地朝楚卿点了点头,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把他们往偏院里引的时候,他问清楚了他们还没有吃饭,便轻轻敲了敲那扇还点着灯的偏房门,说:〃叶子,叶子,睡了吗?嘉平回来了,还没吃过饭。你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我记得昨天小撮着从河里摸了一些螺软,你养着了吗?〃
嘉平没有听到叶子回话的声音,但是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然后,楚卿就在嘉和的指点下上阁楼见杭汉去了。嘉平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推门进去先见了叶子,还是和楚卿一起上楼先见了儿子杭汉。他一路上不断冲动着与他们相见的情绪,这种渴望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欲望。此刻,近乡情更怯,突然更然而止了。
嘉平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把他的父亲当成过父亲,而年龄越长,只大他一天的家兄就越像是他的父亲了。他们二人在嘉和的房间里坐下。这里,既是客堂间,又是书房,又是卧室,简单得不能够再简单了,但非常干净。屋里也没有点电灯,只是点了一根蜡烛,一股清寒之气就扑面而来。嘉和冲了一杯茶,端到嘉平面前,说:〃算你运气,小撮着刚刚送来几两龙井,送得差不多了,还够泡两三杯的,被你撞着。〃
〃你看上去气色是不太好,人那么瘦,精神倒还可以。〃嘉平说。
〃我看你倒几乎没什么变化,一点也不显老,怎么过来的?我们这几年消息都不太灵通,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
嘉平注意到了,大哥只替他冲了一杯茶,连忙就把奶香气扑鼻的龙井茶又推到大哥眼前,说:〃出去十多年了,这么好的龙井茶,今日还是第一次吃到,你也尝尝吧。你问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是问我从南洋怎么回来的吗?我记得给你们专门写过信,先到香港,后到武汉,后到重庆,然后,就到了金华、丽水这一带,跑的地方也不少。只是大哥,你是想也想不到的,我也吃起茶叶饭来了。〃
抗战数年以来,杭嘉和第一次知道了许多有关茶的大事件,其中包括统购统销,茶树更新运动,以茶易货,筹建茶科所,筹建高等院校的茶学专科等等。嘉平心里面是只想谈谈家事的,然而他却同时又滔滔不绝地谈着茶事。他一边谈着茶事,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把茶事拐到家事上来。大哥沉稳的目光却使他不那么沉稳起来,直到叶子端着一个小木盘子进了屋,木盘子上面托着几样菜,还有几个玉米面做成的团子,他的关于茶的话题才宣告暂时中止。
嘉和搓搓手,显得很高兴地说:〃果然有螺蜘,我晓得嘉平从小就喜欢吃螺协的。三月螺,抵只鹅,这个季节的青壳螺螂最鲜肥,而且屁股后面也没有籽,嘉平倒是有口福的。〃
嘉平看了看站在暗处的叶子,但他没有能够看清。叶子一边放下碗筷,一边说:〃吃吧,我从早上就开始养起了,已经换了四五次清水了呢。可惜没有滴几滴蛋清,要不'吐'得更干净了。〃
〃我看看,你是怎么炒的,有没有放姜,没有放姜,总归腥气的——〃
〃怎么会不放的呢?姜倒是不多了,但该放的时候,总还是要放。要是有豆瓣酱就好了。不晓得……今天来,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去弄点豆瓣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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