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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曹雪芹)-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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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袭人笑道:“可见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那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掌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见我怎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日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色』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回。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晚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睡在芦席土炕上,在外间房内趴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了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着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的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的繁体字)糟糠',又道:‘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捱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带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带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说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出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我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已叫那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个没『药』『性』的爆竹,只好装幌子罢,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外细听,屋里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的,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啰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因乃至后角门,小厮们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
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比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床外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只听宝玉在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及至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告诉去,立『逼』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经来了。快飞,快飞。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钮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促人来舀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服。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拿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作诗,宝玉须得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作尼姑。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是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连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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