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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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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等了这么久,总要有一点补偿吧!她笑着说:你没办法做,也没办法说吗?康明
逊不敢回头,只将耳后对着王琦瑶。这回是轮到王琦瑶看他的脖颈一点点地红出来。
她又追了一句:其实你说出来也无妨,我又不会要你如何的。说到此处,王琦瑶的
声音就有些使咽,她含着泪,却还笑着,催问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康明逊转过
脸,求饶似地看着她,说:你让我说什么呢?王琦瑶倒叫他说忧了,一时想不起问
他的究竟是什么,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康明逊心软了,多年
前的那个阴霸午后又回到眼前,二妈背着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转了过来,让他看见
了泪脸。他说:王琦瑶,我会对你好的。这话虽是难有什么保证,却是肺腑之言,
可再是肺腑之言,也无甚前景可望。康明逊也流下了眼泪,王琦瑶虽是哭着,也看
在眼里,晓得他是真难过,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渐渐地收了泪。抬眼望望四周,一
盏电灯在屋里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个人时不觉得,
今晚有了两个人却觉出了凄凉和孤独。她带着满脸泪痕地笑着:其实有什么说不出
口的呢?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你蒙
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呢5明逊说:照你的话,
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
就更不敢有奢望了。听了这话,王传盈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人,人
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还说得过去,只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
明迹也叹了一声;男人的有所求,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这女人光晓得求
男人,男人却不知该去求谁,说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
什么了?康明逊说:你当然没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
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
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划地为界。王琦瑶不由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这是揭开帷幕的晚上,帷幕后头的景象虽不尽如人意,毕竟是新天地。它是进
一步,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说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说;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哪算
哪!他们俩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难就易,因为坚持不下去,彼此便达成妥协。他们
这两个男女,一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
情,是为着长远的利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
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的水似的,一总是流逝,没什么干秋万载的一说。想开了,
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休之中,康明逊的那
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康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
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心头重得很。这一个晚上的到来,虽是经
过长久准备的,却还是辞不及防,有许多事先没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么说也晚
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百般够倦的时候,王琦瑶问康明逊,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逊则反问她怎
么知道他知道。王琦瑶晓得他很会纠缠,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
然说起一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别人听不出什么,她可一听就懂。他既然能将
那情景说得这般详细,怎会不知道三小姐是谁。王琦瑶又说:这时她就晓得他们是
鸳梦难圆了。康明逊拥着她说:这不是圆了吗?王琦瑶就冷笑:圆的也是野鸳鸯。
康明逊自知理亏,松开她,翻身向里。王琦瑶就从背后偎着他,柔声说:生气啦!
康明逊先不说话,停了一会儿,却说起他的二妈。他说他从小是在大妈跟前长大,
见了二妈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能单独和她在一处,在一处就想走。他想起这点心
里就发痛,什么叫做难过,就是二妈教给他的。最后,他说道:他同二妈二十几年
里说的话都不及同王琦瑶的一夕。王琦瑶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心
里满是怜惜,她对他不仅是爱,还是体恤。康明逊说:我知道谁也比不上你,可我
还是没办法!这个“没办法”要比前一个更添了凄凉。做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可他
没想到他的坎设在了这里,真是没办法。王琦瑶安慰他,她总是和他好,好到他娶
亲结婚这一日,她就来做伴娘,从此与他永不见面。康明逊说:你这才是要我死,
一边是合欢,一边是分离。到了这时,他们打趣的话都成了辛酸的话,说着说着就
要掉泪的。
他俩虽做得形不留影,动不留踪,早来暮归避着人的耳目,但瞒得过别人,还
瞒得过严师母吗?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没什么的时候已经在猜,等有了些什么,
那便不猜也知道了。严师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无意中做了牵线搭桥的角色。她还
怪康明逊不听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瑶,明知不行,却偏要行。她
想:康明逊不知你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吗?在严师母眼里,王琦瑶不是个做舞
女出身的,也是当年的交际花,世道变了,不得不归避起来。严师母原是想和她做
个怀旧的朋友,可她却怀着觊觎之心,严师母便有上当被利用的感觉,自然不高兴。
她不再去王琦瑶处,借口有事,甚至牺牲了打牌的快乐,那两人心里有点明白,嘴
上却不好说。萨沙倒还是照来不误,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夹在他们中
间,是他们的妨碍,也是障服法。王琦瑶有一回问康明逊,严师母会不会去告诉他
家,他们俩的事。康明逊让她放心,说无论怎么他终是个不承认,他们也无奈。王
琦瑶听了这话,有一阵沉默,然后说:你要对我也不承认,就连我也无奈了。康明
逊就说:我承认不承认,总是个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想负气也负不下去。康明
逊安慰她说,无论何时何地,心里总是有她的。王琦瑶便苦笑,她也不是个影子,
装在心里就能活的。这话虽也是不痛快,却不是负气了,而是真难过。这就是他们
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乐,不想这快乐是掺一半难过的。他们没想到眼
前的快乐其实是要以将来作抵押,将来又是要过去来作抵,人生真是连成一串的锁
链,想独取一环谈何容易。
难过得紧了,本来不抱希望的会生出希望,本来不让步的也会让步,都是妥协。
两人暗底里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好为他们解困。这一日,康明逊回到家,发现全家
人都对他冷着脸,二妈则带着泪痕,鼻沟发红,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见的样子。
父亲关着门,吃晚饭也没出来。他心里疑惑,再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
来过客人了,向佣人陈妈打听,才知来的是严师母。那盒蛋糕没人去碰,放在那里,
是代人受过的样子。第二天,他没敢出门,各个房里窜着应酬,也没讨来笑脸,依
然都冷着,爱理不理。父亲还是关门。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第三天,他出门去
到王琦瑶处,将这情形说了。王琦瑶吃惊之余,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干脆
事情闹开,窗户纸捅破,倒会有料想不到的结局,像他们这种旧式人家,都是爱惜
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定就睁眼闭眼,当它是个亏也吃下去了。康明逊也有轻
松之感,却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亲动了大怒,不要他这个儿子,更甚的是,
连家都不让回,也就罢了。这一天,两人都生出些细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
些共同的激动。他们比平日更相亲相爱,萨沙恰巧又没来打搅。两人偎在沙发上,
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们手拉着手,并不说话,窗下的
弄堂嘈杂着,是代他们发言,麻雀调嫩,也是代他们发言。这些细细琐琐的声音,
是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分在各人头上,也须竭尽全力的。房间里黑下来,他们也
不开灯,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贴肤的温暖和
实在。
〉明逊的期待落空了。这天回到家,进门就觉出和解的气氛。虽然已晚过十一
点,谁也不问他为什么,从哪里来。父亲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亮,他走过时看
见父亲坐在鸭绒被里看一份报纸,脸色很平静。姐妹的房间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
唱的是那种新歌曲,有点镀铝的,却也是平静的气象。大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
点心。他其实不饿,却不敢拂大妈的好意,便点了头。他吃红枣莲心粥时,大妈和
二妈坐在一边织毛线,谈论着一出新上演的越剧,问他想不想看。他就说,倘若大
妈二妈想看,他就去买票。她们则说,倘若他有空就去买,没空便算了。一连三天
都是平静度过,他开头还等着他们来问,后来便不等了,他想他们不会问了。他们
一定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那盒
蛋糕也无影无踪。康明逊不知是喜是悲,他足有整整一周没去王琦瑶那里。他陪两
个母亲看越剧,陆两个姐妹看香港电影,又陪父亲去浴德地洗澡。父子俩洗完澡,
裹着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说话,好像一对忘年交。他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是
壮年,自己只是个小男孩。他忽有点鼻酸,扭过头去,不敢看父亲颈项上叠起的赘
肉。
王琦瑶在家里日日等他,开始还有些着急,后来急过头反心定了,想这事情闹
得越不可收场,就越有转机,由他们闹去吧!中间严师母倒来过一次,像是探口风
的意思,王琦瑶并不露出什么,一如既往地待她。严师母却憋不住了,问她康明逊
怎么没来。王琦瑶笑笑说:严师母不来,把个牌局给拆了,所以康明逊也不来了,
只有萨沙还记着我,常来些。正说着,楼梯上脚步响了,萨沙上来了,好像专门来
映证她的话似的。王琦瑶就撇下严师母,和萨沙有说有笑,其实是在撒气,也是撒
怨。她含着一包泪地想:他到底还来不来呢?
〉明逊再来王琦瑶处,已是分手后第八天了。两人都推停了不少,王琦瑶只觉
得一颗心沉了一沉,因本来也是浮着的,这时反觉得踏实了。这一回来,两人也是
不说话,却是各坐一隅,都躲着眼睛,互相不敢看脸,生怕对方嘲笑似的。坐了一
下午,天黑了,王琦瑶站起来拉开了灯,然后问:吃饭吗?房间亮着,两人都有些
不认识的,还有些客气。康明逊说:我回去吃吧。却又不走。王琦瑶便不再问他,
兀自到厨房去烧晚饭。康明逊一个人在房间里,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对面窗户的
灯也亮了,看得见里面活动的人,来去很频繁的样子,邻家的房门一会儿开一会地
关,乒乓地响。然后,厨房里传来油锅炸响的声音,是一种温和的轰然。接着,香
味起来了。他心里安定下来,甚至还觉出几分快乐。王琦瑶端着饭菜进来了,一汤
一菜,另有一碟黄泥螺下饭。两人坐下吃饭,再没有提这八天内的任何事情,这八
天是没有过的八天。吃饭时,他们开始说话,说这日的天气,服装的新款式,马路
上的见闻。饭后,两人就在一张《新民晚报》上找电影看。王琦瑶指着一个新上映
的香港电影说,是不是去看这个。康明逊一看正是日前陪姐姐妹妹去看过的那个,
心里难免一动,嘴上当然是说好。两人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手已经拉
住门把了,王琦瑶又停下,一个转身将脸贴进他的怀里,两人默默不语地抱着,不
知有多少时间过去。灯已拉灭,是人家的灯照着窗帘,屋里也有了光,薄膜似地铺
在地板上。
从此,他们不再去想将来的事,将来本就是渺茫了,再怎么染得住眼前这一点
一滴的侵蚀,使那实在更实,空的更空。因是没有将来,他们反而更珍惜眼前,一
分钟掰开八瓣过的,短昼当作长夜过,星转斗移就是一轮回。这真是长有长的好处,
短有短的好处。长虽然尽情尽兴,倒难免挥霍浪费;短是局促了,却可去芜存精,
以少胜多。他们也不再想夫妻名分的事,夫妻名分说到底是为了别人,他们却都是
为自己。他们爱的是自己,怨的是自己,别人是插不进嘴去的。是真正的两个人的
世界,小虽小了些,孤单是孤单了些,可却是自由。爱是自由,怨是自由,别人主
宰不了。这也是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大固然周转得开,但却难免掺进旁
务和杂念,会产生假象,不如小来得纯和其。
他们两人在桌边坐着,看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安宁中有一些欣喜,也有些忧
伤。有时有大人抱着孩子来打针,孩子趴在王琦瑶膝上,由那大人按着手脚,康明
逊则举着一个玩具,对那孩子的哭脸哄着,赔着笑。这情景可笑到揪心,是角角落
落里的温爱,将别人丢弃的收拾起重来。还有时他们一起搞马兰头,那一忻一小
棵的,永远也摘不完的样子。他们将老叶放一堆,嫩叶放一堆,这情景琐碎到也是
揪心,是零零碎碎的温爱,都不成个器,倒是不掺假,他们本是以利益为重的人生,
却因这段感情与利益相背,而有机会偷闲,温习了爱的功课。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才来,似乎是近一步就远一步,永远到不了的。是因为那
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没有个头的。倘若不是后来的那件事发生,他们几乎以为日
子会一径这么下去,把那将来推,推,推来推去,直推进眼不见心不烦的幽冥之中。
后来的那件事,其实不是别的,正是将来的信号。这件事就是,王琦瑶怀孕了。
起初,他们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确信无疑了,便陷入一筹莫展。他们不敢
在家中商量这事情,生怕隔墙有耳,就跑到公园,又怕人认出,便戴了口罩。两人
疑神疑鬼,只觉着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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