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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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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宁波人是重子嗣的,尤其是阿川这样,父亲早逝,又是独出的儿子。再反过来
说,妹头也未必对阿川有真情,单是为了薛雅琴这一层,她就不会把阿川放在眼里。
但阿川确是动了她的欲念,这种欲念好像在他们之间埋藏很久远了。当他们头一次
发生那样的事情时,两人不约而同的,耳边都响起小时候,阿川的自行车骑向妹头
她们的橡皮筋,妹头逼人的叫声:你骑!你骑!你骑!这是翻成普通话的说法,沪
语里“自行车”是被叫做“脚踏车”的,所以,妹头叫的是:依踏!依踏!依踏!
这个“踏”字发音“哒”,音更短促:依哒!依哒!依哒!他们耳边响着这声音,
有一股施虐和受虐的刺激,加强了快感。这是在南边一个叫“东莞”的小镇上的旅
馆,气候炎热而潮湿,窗外是挤挤挨挨的屋顶,破碎的瓦爿上林立着电视天线,挂
着一些肮脏的塑料袋。他们出生并长大的上海,那条城市中心的弄堂,一下子退到
无影无踪,他们都好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他们一下于变得如此相像和接近,他们
均是充斥着旺盛粗野的欲望,还有活力。
离婚后,妹头带了孩子搬到隔了一条横马路的舅公的房子里。小白的房间,先
是去掉了一半家具,然后,紧接着就填满了更多的舅公的旧东西,那张宁式眠床又
回来了,老迈而多病的舅公,从早到晚睡在上面。孩子虽然跟了妹头,但因这里是
他住惯了的地方,所以,几乎每天都要来,三顿饭里有两顿在这里吃。甚至连妹头
也一起来,熟门熟路的,倒反比过去更热闹也更杂沓了。小白就在西边开发区里借
了套一室户的工房,搬过去住了。生活陡然地清静下来,变得很单纯。开发区的夜
晚是寂静的,他这才发现他在喧哗的市声里已经生活得多么久了。远处有几部塔吊
在工作,塔吊上的灯在夜雾中一明一灭,更显出了夜的辽阔空旷。他的思想便在这
空廓中活跃着。
就这样,他开始了真正的写作人的生涯。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在一起讨论着思
想和写作。但这许多朋友中并没有阿五头。阿五头依然住在他们家的老式公寓房子
里,读着(周易)。他和小白已经很久不通信息了。在小白结交的朋友中,常有年
轻的女性。她们思想开放,特别喜爱清谈,其中有一个做了小白的女朋友,他们的
关系甚至发展到了同居。小白却不打算与她结婚。倒不是说他惧怕婚姻,而是觉得
他与女朋友的关系有一种不真实的性质。他们是思想的伴侣,婚姻却是,生活。而
他多少有一点惧怕生活。后来,女朋友主动了断了这样的、没有结果的关系,另寻
归宿。女朋友的离去,使小白伤心了一阵,他感到了一个人生活的寂寞。于是,他
又有了一个女朋友。但这一个是比上一个更没有婚姻的希望了,因为更加不真实。
前一个到底是小白第一个情人,要从思想的接近和交流来说,她又可算是小白的第
一个异性朋友,留下了许多深刻的影响,有过一些动情的时刻。而这一次,似乎只
是对上一次的某种模拟和重复,不管承认不承认,是有些填补空白的意思。之后,
小白也还有过另外的,或长或短的异性经验。这些异性像流水一样从小白的生活里
流过,陪伴着小白的孤夜。小白住的这座楼的周围,渐渐矗立并簇拥起高楼,最终,
这座旧楼宣告废弃,将进行爆破,夷为平地,再建新的大楼。小白便搬出了这个套
间。这时候,他已经在开发区另一角的高层里,以按揭付款的方式买下了一套两室
一厅。他住进了新居,夜晚,拉开窗帘,见已是万家灯火。
他很少回家。舅公和阿娘相继去世,哥哥去了美国,将父母接去探亲,姐姐一
家则从住房逼厌的婆家搬回了老房子。他就更少回家了。儿子有时会来看他。他已
经是个小小少年,迷恋电视和游戏机,和他并无多少话讲。他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孩
子,觉得他们很麻烦,现在就更不谈了。他只是替儿子支付生活费,交纳学费,还
有赠送礼品。妹头的消息时有时无,最新的一个是,妹头出国了,去的是阿根廷的
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略有些惊奇,想妹头怎么会去那么一个冷门的地方。但
再一想,又觉得妹头和这地方相配极了。小时候,这城市的大大小小弄堂里的孩子,
都是用一句沪语的谐音,来记诵地理课上的这个地名,叫做“玻璃木梳眼泪水”。
谁让它有这样奇怪的冗长的发音呢?就这样,“玻璃木梳眼泪水”。他们念经似地
背诵着,心里其实并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谁会叫做“玻璃本梳眼泪
水”呢?可妹头果真去了。
现在,他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迎面而来,最触目的,是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们。
她们一律穿着最为时尚的衣着。由于时尚,她们的面目彼此就有些相像,而不是以
往那样,每条马路的女孩子都有每条马路的风范,她们各不相同。在他从小长大的
淮海路上的女孩子,有着特殊的脸相,她们渐渐地出现在他眼前。有“淮海路上一
枝花”的端正的鹅蛋脸型,这种脸型轮廓特别匀称,额,颊,眉棱,下颌,线条紧
凑而柔和,在颧和腮之
间,有些微的凹陷,这一处凹陷使得脸部有了股伤感的格调。这种脸型有时候
会让人觉得有些憔悴,这就是那伤感格调忽然间并发的缘故。“七○届的拉三”的
脸型比较华丽,色彩相当强烈,从细节看,不是那么均衡,但每一个冲突,都得到
有效的解决,结果是,整体的和谐。由于它性格突出,所以,并不是每个角度都是
好看,某一个角度,甚至颇为难看,可这难看也是有色彩的。总之,它招人眼目。
玲玲是有些怪异的脸型,她的近乎透明的白皙,浅蓝的眼白,微黄的头发,还有包
着的嘴形,流露出的是诡秘的情调。没有人说她像异国人,她不是那种异国人的形
象,但她怪异。她特别适合她后来选定的发型,就是将头发梳向一侧,在一侧的耳
畔系起一束,这加强了她的怪异。淮海路上还有一种脸相,是有些像动物,比如说,
狐狸。吊眼梢,尖下巴,鼻子细长,嘴,阔而扁。这种脸相的女孩子,大都聪明活
泼,但是也有些刁,口齿尖利,不怎么好相处。再有一种类型是接近亚热带的种族,
肤色黝黑,小而圆的头部,面部肌肉结实,瞳仁的颜色特别深,眼睛的重睑阔而显
著。她们大都是小个子的女孩,动作富有弹性,适合劳动和运动。许多脸相涌现在
他的眼前,街上的女孩都换了脸,变成他所熟悉的那些。在她们中间,他好像看见
了妹头。妹头的脸,是的,妹头的脸,是他说不出哪一种类的,可却无法混淆。妹
头面目奇异地走在人丛里面,走着,走着,然后飞翔起来。她越过了那么多的各不
相同的脸,飞翔起来,很多脸都落到了她的身后。她飞翔,飞翔,一直飞向,布宜
诺斯艾利斯。
1999年5月20日一稿
1999年6月15日二稿 上海
王安忆·妹头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在我睁开眼睛看这城市的时候,这城市正处于一个交替的时节。一些旧篇章行
将结束,另一些新篇章则将起首。这虽是一个戏剧性的时节,可由于年幼无知,也
由于没有根基,是领会不到其中过节之处的微妙,不免粗心地略过了许多情节。只
有当剧情直指核心处,也就是说到了高潮的时分,才回过头去,追究原委。而一旦
回头,却发现早已经事过境迁,人物两非,那原那委就不知该往哪里去寻了。城市
的生活又带有相当程度的隐秘性,因都是些不相识不相知的人,聚集在一起,谁也
信不过谁,怀着防范心,生怕被窥见了根底,就更看不清了。其实,有谁能一帆风
顺地来到这地场呢?这地场多少带有些搏击场、生死场的意思,来到这里,谁都带
着几分争取的任务,有着几分不甘心。所以就攒下了阅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故事。
等我们赶来这城市了,这故事差不多已经收场,只剩下一些尾声,蛛丝马迹的。
说是交替的时节,旧篇章和新篇章,是因为这两种故事的完全不相同。它们看
上去几乎毫不相干,除了时间上的连续性,情节、细节、人物都是中断的,终止以
后再另起。它们呈现出孤立发展的趋向。或许所谓历史的转折就是这样,带有激变
的形态。所以,当我睁开眼睛,这城市的人和事扑面而来,都是第一幕的性质。序
幕呢,也已经在半知半觉中过去了,现在开始的是正剧。
时间大约是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光景。我家所在的弄堂前面,这个城市
中著名的街道:淮海中路,梧桐树冠覆顶,尤其在夏天,浓荫遍地。一些细碎的阳
光从叶间均匀地遗漏下来,落到一半便化作了满地的蝉鸣。我家弄堂口是一条街心
花园,人们都叫它做小花园。花园后头是一排红砖楼房。样式是洋房,又不完全西
式,在楼房的背面,连接有类似内地四合院格式的内天井,环着一周矮楼,顶上覆
黑瓦,开有后门。前门的门厅十分阔大,座在高台阶上,说是底层,其实已是半层
上了、我就读的小学校舍就分散在这排民居之中。其时,有许多小学校都是这样,
和民居间杂在一起。但在我印象中,这排楼房里的居民都是深居简出,我们很少看
见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日常生活紧闭在一扇扇阔大而厚重的门扉后头,莫测高深。
以我们那种自我中心的心理来看,这些人的生活只是我们轰轰烈烈的小学生活的附
属,是谈不上有什么意义的。这些木质沉重的门窗,隔音良好的墙壁,幽暗的走廊,
顶楼,墙角,以及寂静无声,使他们很像一种幽居的动物:鼹鼠。我始终没有走近
过那里生活的任何人。其实,这是和所有这城市的居民们一样的生活,可因为隔膜,
他们就留给了我暗淡和没落的印象。我想,这个印象的名字叫做道民。这种印象还
在其他一些时间和地点产生过,比如,在“文化革命”开始后的一九六九年。
这一年,我们本来是下乡参加三秋劳动,却因林彪的一级战备命令滞留乡间,
一直到了这年的深秋。我在学校宣传队拉手风琴,因想家情绪低落,老师便派了我
一个差,回上海修理手风琴。独自一人回家,路途显得有些艰巨,要经历多次转车
转船,可我就像得了救似地上了路。到家已是傍晚,家中只有老保姆和弟弟。父母
都在“五七干校”,姐姐在安徽插队,境况是有些凄凉,而我却安了心,多日的抑
郁消解了许多。吃过晚饭,我便出门去给同学家里送信。因为划地段进的中学,所
以我的同学们都是沿这条淮海路居住。我是自下乡以后第一个回上海的,就有许多
同学托我捎信,包括一些平时并不亲密的同学。在这一个夜晚,我敲开了淮海路街
面或弄堂里的许多门扇,这是我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其时,马路变得十分冷清。霓虹灯是早没了,橱窗也暗了灯光,只剩一些路灯,
照射着行人寥寥的街面。是因为战备疏散了一些人,还因为没有心境,人和车都很
少。沿街的窗户,贴了米字条,说是为防空袭的措施。这样的话,窗玻璃不至因为
破碎而四溅开来,也不会发出裂响。这城市真是显得荒凉了,再加上秋风瑟瑟,梧
桐落叶一卷卷地扫着地面。相比较而言,那聚集了我们班级和宣传队的老师同学的
乡间,倒显得人气旺盛,颇勾人想念。但心情是平静的,我走在街上,才不过七点,
就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样子。我挨家敲着门。这些门都不很容易敲开,半天才有人应
声,半掩着人影,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他们大都只让我送进信去,然后就关上
门。我只得走开,去下一家同学家。有一些地址是不那么好寻的,号码是跳开的,
待到找见,却发现是一个店铺,已经打烊。再绕去后门,则又迷失了号码。当我又
一次兜进兜出地找着号码,结果是无望地干脆大叫起这同学的父母的名字。头顶上
忽传来一阵子清脆可喜的小姑娘的声音,七嘴八舌问道是什么人找。抬头一看,是
一个木阳台,面临着这一条窄小的横马路,也没有灯。阳台上挤着几个小姑娘,是
比我们更小的一伙,大约刚上小学不久,其中有我同学的妹妹。虽然看不清她们眉
眼,但她们灵巧活泼的身影依仙见。她们是这个宵禁似的暗夜里,惟有的一点活
跃,也是我这一夜的沿街寻找的惟有的一点光明。她们还很快活,轻松,无忧无虑,
不像我们,已经初尝人世。
离开她们,再去下一家。那是在一幢大楼里。楼道没有一点光,黑得可怕。我
扶着墙壁上了楼,摸到了这家的门。门,应声而开,伸出一张脸。因是背光,脸是
模糊的,但轮廓是一个老妇。她听我说是她女儿的同学,立即让我进了门。这是一
个狭小却完整的套间,我们所在的是一个呈等边三角形的门厅,倚墙放一张旧方桌,
一面墙上是我方才进来的门,另一面墙上也是一扇门,门的上方镶了两块毛玻璃,
透出灯光,好像里面有人,却始终未见走出。厅里还有一个老妇,是她家的亲友?
她们一同把我让到桌边坐下,然后同我说话。她们不知为什么一律都把声音压得很
低,还向我凑得很近。这样,她们的脸就在我眼睛里放得很大,并且走形,就有些
类似铜勺凸起的一面上映出的人脸,两头尖,中间鼓。她们说的多是她家女儿的身
体状况,如何不适宜在乡间生活。因这时节流传着谣言,说我们这一批中学生再不
会回城,很快就要迁走户口。她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怖,那一扇亮着灯光的玻璃
门也有些可怖。再有,房间里壅塞着一种气味,像是洇透了烟火油酱的木器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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