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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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趄,夕阳杂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显得又凄凉又美丽。他既不是张
医师那样向庄人们招手,学着庄人们的口气说:吃过了吗?吃了。他也不是于医师
那样,坐在农人家的马扎上,拉着庄稼孤儿。他也从来不背药箱。可就是他的这种
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农民喜欢上了他。他们并不是把他当庄稼人,却也不是当
他外人,敬而远之,他们承认他是另一种人,一个异数,然后便接受了他。
当我从青春的荒凉的命运里走出来,放下了个人的恩怨,能够冷静地回想我所
插队的那个乡村,以及那里的农民们,我发现农民们其实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他
们有才能欣赏那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对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环境和人群,是
有批判力的,他们也有才能从纷法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他们对张医
师和于医师有着足够的尊重,对后者,还有足够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欢。张医师的
热情爽朗里,是有着政治社会赋予的特权,她是另一种异数,这种异数是与人性无
关,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农民的自然性的反应。于医师却是与农民有共鸣的,
她是农民们最易了解的那类人,同情就是由此而来。但由于太相似了,她也同张医
师一样,无法走进农民们的审美领域。而黄医师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独立
之外,自成一体。有了黄医师在,我们庄就此有了一种甜美的格调。他们对黄医师,
是称得上爱的。
在那种物质贫乏的日子里,人们的精神需求便生长起来,对美的感觉神经,格
外发达,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欲望。他们喜欢听好听的声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优
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特别的兴奋。雪是大自然赐给贫瘠的我们庄的厚
礼,这个黄泥巴垒成的乡村,此时变得粉妆玉琢。看上去,真是洁白得晃眼。孩子
们,相约着到湖里看庄稼的窝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们便都栖宿到无人的窝
棚避寒。孩子们带着大人的打鱼的网,穿着毛窝窝,一种麦穰编结的,里面填上干
草的大头鞋,特别暖和。他们岔开了脚,在雪里趟着,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窝窝的印。
麦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沟边的树,也罩了雪,晶莹剔透地立了一行。那远处的窝
棚变成了个雪宫,本来是烂趴下的,现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来。孩子们奋力拔
着毛窝窝,比赛谁走得快,雪纷扬了起来,像一阵白烟。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比平
时旷远,而且隔着,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又绵又厚的雪是吃盲的。于是,就好像在
做梦似的,有些仍然。他们终于到了窝棚跟前,雪已经封了门。他们将网抖开,张
在破柴门上,然后吆喝着顶开了门。他们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急等着震耳欲聋的、
哗啦啦的麻雀扑翅声,可是没有。他们惊诧地睁开眼,没看见有麻雀,却见网里裹
着一个老头,挣扎着,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孩子们咋唬一声,抛下网就跑,毛窝窝
在雪地上划出了犁沟。谁能想到,这老不死的看青的,这时候还赖在窝棚里。进晌
午的时候,老头回庄了,提着渔网挨门挨户问是谁家的。
这是冬季雪天里的快乐,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归的燕子飞来梁下,旧年的窝
在等着它们。谁家的燕子来了,大人小孩都出门去报信。谁家没燕子来,可不好,
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是坏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鸟儿,就和善心人来。夏天,瓜地里
的瓜熟了,夜半偷瓜是一大乐事。裤褂叫露水漉得透湿,冰凉地贴在身上。下露水
也是一桩奇事,看不见,也听不见,可转眼间,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阳
出来,收露水了,原先平铺着的,这时收拢起来,收成一滴水珠子,顶在草尖上。
然后,刷的一下,全干了。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是最具有装饰感的。大作休,串
起来了;红辣子,串起来了;大白蒜,也串起来了;深褐色,富于骨节感的豆秸,
在屋前垛起来了;青作秸秆,也在屋前搭成了篱笆。即便是像我们庄这样没有色彩
的村子,此时也变得嫣然起来。
现在,又有了黄医师,他给我们庄,增添了一种新颖的格调。这是由知识,学
问,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纯净心底,还有人生的忧愁合成的。它其家陪合着我们庄
的心意。像我们庄这样一个古老的乡村,它是带有些返朴归真的意思,许多见识是
压在很低的底处,深藏不露。它和责医师,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却达成了协调。
这种协调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亲热,往来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
合适的,有些滑稽,就像黄医师,走那种城里人的步子,手里却拿着那块香喷喷的
麦面饼。这情景真是天真极了,就是在这天真里,产生了协调。这有些像音乐里的
调性关系,最远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时又是最远的。
所以,我们庄这支蚌埠医疗队的队长是张医师,灵魂实际上是黄医师。有了黄
医师,这支医闻队于我们庄才具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它不仅仅是“6.26”,送
医下乡的意义,而是有了近于美学上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实用性的,功能性的,它
的价值是潜在的,隐性的,甚至是虚无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响了一个乡村的气
质。
在我插队的两年半时间里,我们庄从来没有发生过戏剧性的“6,26’事件。在
农村贫困的,温饱难以维系的生活里,其实是含有着降的性质,这是以简朴为基
础的。吃的是五谷杂粮,烧的是草;秸穰,庄稼人的肠胃是很清洁的,他们的呼吸
也是清洁的。夏季的污热中滋生的产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净的
土地在春季又长出新的庄稼。春夏秋冬有序地交替,恪守各自的职责,自给自足着。
这是合理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无可指的生态中,人们也生出了前边所说的天命观。
我庄有一句话,叫做“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病”。所以,他们对任何病痛,都抱
着忍耐与服的态度,他们不舍为此大惊小怪,他们也很少求医门诊的习惯。在许多
种病痛中,他们感到最受折磨最无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话,叫做“牙
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于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药,治疗疟疾的奎宁片也是神
药。疟疾是又一种使他们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个人都躲不掉,能够药到病除无
疑是奇迹。医疗队其实清闲得很,他们在我们庄真有些窝工。而到了真正应该找医
生的时候,农民们又往往忽视了,结果酿成大祸。有个媳妇割猪革时,镰刀砍破了
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红磷的纸皮盖了伤口止血。这种止血的方法应当是产生于
工业社会的近代,不知缘于何种道理,有无科学依据。奇怪的是,它确实能止住血,
百试不爽。就这样,血止住了,伤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没有化脓感染。可是到了第
七天上,却突然发烧抽搐,医生到场已经来不及挽回。其实这就是破伤风,只要当
时注射一剂破伤风预防针,就没事了。可是庄稼人谁会为了手脚拉开一道口子去找
医生呢?我们庄称这是七日疯,指的是受伤到七日头上发作致死。可见死于这病的
并不少见,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实上它果然又没能够避免。
庄里人传说,那媳妇出事之前,夜里上茅房,见家门口坐着个黄狼子。黄狼子就是
黄鼠狼,被视为不祥物,预示着灾祸。出殡这天,天下着雨,一地泥泞。媳妇很年
轻,大孩子刚会走,小的还吃奶,是她男人扶着孩子的手摔的黄盆,父子两人在泥
里一步一滑,滚了一身泥。男人哭得极惨,头上系着白麻,打一杆幡,几乎是爬着
的,将一口簿皮棺材送上了路。
生活照原样进行着,倒是一些无关的小事,似乎包含了某种意义。那是我到我
们庄经历的第一个麦收之后,我们在来了一个游方郎中。乡村里的游方郎中,其实
并不是像武侠小说中的那样,随风漂流。他们走村串乡还是凭借着一定的社会关系。
他们所到的村庄,都有着或亲或疏的亲友,决不是书中的游侠那样从天而降。比如,
这一个郎中,来我们庄就是投奔他的一个远亲。这个远亲从来没见过他的面,连他
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只是很笼统地随孩子称他表舅,但依然打酒割肉地接待了他,
并且承担起宣传的义务。这天晚上,他家里就聚了不少庄里人,看他施展医术。他
是一个扎针的郎中,这时节正是一个扎针的时代。我下乡时,专带了一副金针。其
时,与贫下中农结合的途径有一,就是为老乡们扎针。那时候,现代医学的迷信已
经破得差不多了,几乎人人可以无师自通做一名赤脚医生,一本《赤脚医生手册》
可包治百病。与此同时,又诞生了金针的神话,它无所不至。不是有一部电影就叫
《无影灯下颂银针》吗?我这副金针,当时的价格是一元五角,是最昂贵的一套针。
它从缝衣针长短,直到筷子长短。亮闪闪的,针头上则是金黄的铜色,依次排列在
一个考究的塑料封套里,还配有一本人体穴位简图。这晚,我就带着这副从未拆过
封的金针,去到那一位来了远亲的老乡家里,准备向他的远亲学习扎针。
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凉床上躺了个老头,探着上半身趴着,背上
立了几根针。那郎中坐在床沿,面前案板上点着油灯,灯下排开一个布包,包袱皮
上是几根黑擦擦的外。我的针一放上桌,人们的眼睛不由一亮,连昏暗的油灯都发
出光来。这些针闪着真正的银光,而且那么纤长,细挺,均匀,光滑。他的外呢?
黑,脏,粗,锈,还不直,连底下的包袱皮都是油腻腻的很腌(月赞)。一个大爷看
着我的针,忽然“嘿”地笑了一声,说:小王还藏着这宝贝哪!它可真像是宝贝。
在这土坯屋里,熠熠生辉。那郎中用脏兮兮的手拆开了封套,捻出一根针,又用他
的黑棉球煞有介事地擦了擦,然后果断地插入身后那老头的腰上。这时,我向他提
出一系列的扎针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一句,而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不
知说些什么。那老头趴在凉床上,差不多睡着了,对金针没什么反应似的。屋里人
也都把他给忘了,很热烈地说着些无关的事情。显然,人们聚到这里来,并不完全
出于对游方郎中的兴趣,除了老头,谁也没打算要他来治病,只是凑个热闹,找个
由头坐到一起聊天。平常的日子,谁也不会允许点灯点到这时候的。这就是乡村的
夜生活。其实从一开始,人们就没有对游方郎中加以注意,还赶不上对我的金针的
注意。他们随他在老头身上糊弄着,那老头则已经老得千锤百炼似的。游方郎中显
然是受了大大的冷落,这冷落是出于一种见识,但因为有涵养,也就不计较,不点
破了。应当公允地说一句,游方郎中里确实有着奇人,可不是所有的游方郎中,甚
至不是大多数。绝大部分的,是借了神人的名,混日饭吃。又有不少的一部分,还
招摇撞骗。游方郎中的神入,就是在这些垫底的大多数之上的一个两个,他们的英
名笼罩了全体人员。这郎中分明感觉到了人们的冷漠,他们从周游的经历中得来的
经验,告诉他们这个村庄不可久留。他们毕竟是手艺人,凭手艺吃饭,再是亲戚也
不兴白吃白住,这也是他们的职业道德,或者说行规。此时,他对身后的老头也失
了兴趣,他的注意力全在了我的金针上,他爱不释手。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十分坦然地从我的针里,抽出最长的几根,包括老头腰上的那根,放进了他的布
包里。这种偷窃的行径是如此大胆地在眼前进行,几乎使人以为是正常的事情。就
这样,一眨眼工夫,我的闪亮的宝贝就进了他的腰包的三分之一。第二天一早,他
就离开了我们庄,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我们庄就是这样一个有教养的村庄,它虽然是天命论的,但却并不愚昧。它对
事物有着自己的看法,颇有分辨力。不要以为它是麻木的,它只是不露,而到了某
一个时机里,它会以一种空前的强烈程度爆发出来。
蚌埠医疗队里还有一个成员,叫马医师。他也属于我们庄的医疗队,但是被留
在公社医院里帮忙。据说有时也到我们庄来看病,我却好像从没见过他。后来听人
描绘,说他是黑黑的,矮矮的,瘦巴巴的,我就好像是见过他的。他有心脏病,有
一天,正和病人问诊,突然滚到桌肚里,死了。他的葬礼就在公社所在地举行,农
人们从四邻八乡赶来,许多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他们老远地打着幡旗,号哭着走过
泛青的麦地,向马医师走来,老人们哭倒在地。公社里从来没有聚集过如此众多的
农民,人们说至少也有几千人,号哭声掩盖了领导的悼词。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阵。
我很难相信,我的古板的,世故的,老到的,深藏不露的乡人们,会有如此激情的
表达,可事情确实如此。马医师决不是医疗队里最优秀的一个,也不是与农人们接
触最多的一个,他的家人们也留在了蚌埠,这使他不得不往来于城乡之间。但马医
师是一个代表,代表着一种与乡间传统的知识,性格,生活方式全然不一样的存在,
而这存在的深处,再深处,且与乡间的古老的道德相符,所以受到乡人们真心实意
的欢迎。
在这一个时期里,青年们普遍热衷于以文学来表达思想和心情,这大约是有着
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时的青年大都是苦闷的,前途茫然,这茫然倒不是如“五四”
的那样,徘徊式的,无从选择与决“定,而是没有选择,一切都难由己决定,束手
无措的;二是因为文学是个人的自由的方式,无所作为的青年们能够做的,恐怕就
是私底下,用一枝笔在一张纸上书写什么,由于是纯粹私人性质的写作,因此却是
政权难以干预到的。所以,那时候才是真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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