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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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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的样子,男女生之间的对垒也随之打散了,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备。虽然不一定
就是说话往来,但至少态度上不必那么紧张和绝决,和缓了许多。他和妹头的第二
次接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还是买油条。也是因为他们住的太近了,活动范
围又都很小,男生和女生虽有相对不同一些的生活内容,可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区
别实在不大,买油条又是孩子们最经常承担的家务劳动。所以,他们就又碰上了。
这一回,没有遇到排长队的情况,因为不是星期天,时间又略迟了些。他们各买各
的。但他们很有默契的,先买好的那个,稍等了等后买的那个,两人就一同往回走,
路上互问了毕业分配的打算。其时,上山下乡高潮已经过去,但还是有部分的毕业
生需要去农场或者农村。她很笃定地告诉他,她哥哥已经去了黑龙江,她总归是留
上海了。他的情况就复杂些了,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去了安徽,但又有一个哥哥在工
厂,所以他就有了两种去向的可能性。她就说,你们家是一工一农,所以完全叫你
去农村也是不对的,最多是去上海郊区的农场。她又说,她们弄堂里有一个人去了
苏北大丰农场,现在已经抽上来,在江南造船厂工作。大丰农场虽然在苏北,但它
是属于上海的农场,而上海的农场都是有计划的,一批一批抽调上来,总归能回上
海。他发现她挺多话的,而且说话的口气、用语都很老气,好像是一个世故的成年
妇女。但她的老气又带着一种做作,分明是一个小孩子在学大人腔调,学得也还不
错,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他和她一同过了马路,她将进弄堂时,又说:我认识
你阿娘,一个宁波老太,最喜欢买蟛蜞了,对吧?他红了脸,好像被她窥见了什么
隐私。他们家饭桌上,长年不断要有一碗蟹酱,阿娘是用廉价的蟛蜞做的。过了几
天,阿娘对他说,你那个小女朋友真是活络极了,黄鱼摊头排个位子,带鱼摊头排
个位子,前边排个位子,再绕到后边排个位子,一个人买了几份,还让给我一份。
他一猜就是她,又有些难为情。现在,他吃什么,都瞒不过她去了。
本来,他是可以将他的遭遇讲给阿五头听的,阿五头是他的至交。可是他却没
有说。阿五头是他思想和知识的伙伴,他们的交往十分高洁,一应生活小事都进不
了谈话的领域。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他是从那几个很“咋”的女生
叫她时,听来她的小名,他觉得这名字很像她——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也不知
道从何谈起。和妹头的遭遇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买油条,买黄鱼,还有阿娘,
多么无聊啊!阿五头不见得会有兴趣,这真的一点也不值得和阿五头说,他这样对
自己说。于是,就将这个遭遇隐瞒了下来。所以,后来,他已经和妹头来往得不可
开交,而渐渐与阿五头疏远,阿五头还蒙在鼓里。那时候,阿五头正对法语产生兴
趣,日日捧着一本法语毛主席语录。这是一个真正的书噩蠹,不像他,书本上的东
西吸引他,生活里的东西也吸引他。
妹头老早就和玲玲讨论他了。女生天生喜欢议论人,不只是因为嘴碎,也是对
人有兴趣。别看她们表面对男生视而不见,其实心里的鬼大着呢!而且对这些虽然
与她们同龄,但看起来却要更年幼的小男生是肆无忌惮的。她们给男生们起着绰号,
嘲笑他们的举止。但她们议论男生也是有选择的,这些男生大多是比较有趣,而且
也更显得小一些,还有就是,他们必是正派的,清洁的,斯文的男生。那种强壮,
粗鲁,有习气,满嘴切口的男生,则是带有着侵略性和攻击性,她们就像是出于自
卫的本能,决不会选他们作议论的对象。还有,在学校里负些责任的男生也不会充
作议论的角色。他们显得过于正经了,她们必得要正经地对待,不大能轻浮的。而
那一些就不同了,他们实在很好玩。有好几次,他在前边走着,妹头和玲玲在后边
跟着,硬忍着好笑。他眼睛里全是“七○届的拉三”,一点没有觉察身后还有两个
女生。这就好像寓言里的一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那天妹头帮他带
油条,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你想,他那样的人,白胖的大头,架了副眼镜,满
腹经纶地沉着脸,拿了一只单柄的小牛奶锅。后来她将油条分给他,那油条只能站
在锅里,他就用一只手撮着,忍着烫,快快地移着脚步。看上去,竟作孽得很。她
又是硬忍着笑的,但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却触动了一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触动,
她后来没有把这个出色的笑料告诉给玲玲,与她分享。以后,和他的一些接触,也
没有告诉玲玲。
王安忆·妹头
第五章
玲玲没有兄弟,两个姐姐又比她年长得多,尤其是二姐姐,因有着令人羡慕的
工作,交男朋友就更早也更公开。有时候,二姐姐会带她一起去赴约会。那年月,
男女约会都时兴带着年幼的弟妹,就像婚礼必要有男女小傧相。所以,玲玲对男女
间的事情,是有些了解的。而且,像玲玲这样,担任女友的配角的女生,心思其实
是更加曲折一些。她们一方面是受屈抑惯了的,另一方面又有些不平。她们不能像
她们的女友那样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就在肚子里做功夫。因此,她们
决不像她们外表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和安静。玲玲老早就在注意妹头了,像她们这样
要好的,朝夕相处的女朋友,内心有一点动静都难逃过对方的眼睛。并且,玲玲很
自然地就将这点动静归于男女之间的原因。她想,妹头有敲定了。想到这个,她心
里就有些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妹头对她隐瞒了什么,这个她并不在乎。别看她是扎
在女孩子堆里,实际上她不是那么重视同性间的感情,甚至是怀有戒备心的。她不
高兴的就是,妹头有敲定了。妹头向来占她的上风,她都视为平常,可惟独这件事,
她却不太能容忍了。也就是因为扎在女孩子堆里,她对男孩子的兴趣是很强烈的。
而且,现在她又长得更好看了。由于进入了青春期,皮肤有了些血色,变成磁白色
的,头发还是黄,可是略厚了些。尤其是个子,她长得很高,有一米七○的样子。
身架子虽然有些扁,也不够挺拔,但却有一种瘦弱的韵致。她的眼白依然发蓝,瞳
仁猫眼似的发褐色,眼神里藏着一种洞明一切的表情,这使她显得很微妙。说起来,
她是要比妹头有特色,招人眼目,可她却还是妹头的配角呢!妹头还是占她的上风。
这是因为她缺少妹头的热情。无论是她的好看,还是她的微妙,都含有着一种淡漠,
所以,很难激发别人的情感。而妹头则正相反。
可是玲玲有心计。她注意妹头在小菜场里和那个宁波阿娘打得火热,帮她占位,
帮她排队。而她也认为,这个宁波阿娘正是“白乌驹”的祖母。她还注意到,妹头
近来不太取笑“白乌驹”了,也不大提他了。并且,妹头现在也不像以往那样,总
和她一起在弄堂里玩了。她更多的,是一个人在屋里,关着门。有一回,玲玲也不
敲门,径直推门进去。见妹头正在桌上摊开着,裁一块衣片,被她吓一跳,抬起头
说:你吓我做什么?玲玲笑着说:哟,做盘房小姐啊!又退回去,拉上了门。妹头
骂了一声:神经病,依然裁她的衣片。这时候,确实的,她们有一些疏远了。女生
们就是这样心细如发,有一点点变化,就会受到影响。不过,和以前许多次疏远和
芥蒂不同,这一回,似乎是玲玲凶,而妹头则有些理亏,就软了。她有几次去找玲
玲一同去买菜,或者买别的什么,却遭到了无理的拒绝,妹头竟也没有发作。她隐
隐地感觉到玲玲是因为什么对她气不过,但实在无从解释起,只得听之任之。接下
去发生的一件事,终于叫她按捺不住了。
时间已到了夏天,热得很。热天里,最大的享受是到弄堂对面的食品商店吃一
杯赤豆刨冰。这天中午,妹头和弟弟一同去吃刨冰,正吃着,他也来了。于是,三
个人就占了一张圆桌,头顶上是一架吊扇吹着,水磨石的地面渗着凉气。望着玻璃
门外,马路当中那一条没有树荫的太阳地,耀眼地反射着光芒,汽车轮胎从柏油路
面上柔软地轧过去,就格外地觉得凉爽。这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那么拘束了,说
话就比较放开。他们说的还是毕业分配何去何从的事情,但话题扯得挺远,说到彼
此的兄姐,在工厂和外地农村的见闻。弟弟是个性急的人,再加也有自己的小朋友,
没耐心听他们的闲篇,三口两口吃完刨冰,就自己回家找人玩去了。剩下他们两个,
有意无意地拖着时间。正在这时,玲玲进来了。这是个很大的、开有几个门面的食
品商店,供应刨冰的冷饮部是在商店的一端,对着一扇玻璃门。玲玲推开的正是这
扇门,于是就同他俩打了个照面。她很夸张地退出门去,弹簧门打了几个大大的来
回。妹头的火气陡然上来了,她又有意地拖延了几分钟,才同他一起站起身。这时
她看见玲玲已经从那一端的门重新进了商店,装作很专心的样子,看着柜台里的零
食,好像一点也没看见他们。就在这一瞬间,妹头很冲动地对他说:明天你到我家
来,我给你看我哥哥从黑龙江寄来的、白烨树皮的信。然后就走出门去,挑衅地将
门一摔,反弹回来的弹簧门差点儿将她自己撞着。虽然是炎热的午后,可是梧桐树
投下了满街的荫凉,光和影都像碎了似的,烁烁地闪亮。他走在轰响的.蝉鸣里面,
头脑里懵懵懂懂的。他对这个女生的心情不是喜欢,而是,而是十分的自然。就好
像她是又一个阿五头,一个女的阿五头,情况就又有些不同了。当然,他还是不能
够告诉阿五头他的遭遇。并且,他的遭遇越来越发展了,究竟要发展到哪一步呢?
下一天,他如约去了妹头的家。他无数次地走过这个弄口,这个弄口处在这条
街的最重要的路段上。食品店,油条铺,文具店,书店,还有阿五头家的公寓弄堂,
都在它的附近。可是他这是第一次走进去,心里竟有着几分悸动。每一条弄堂都有
着自己的生活习性,有着不同的气味,并且包裹得很严。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着
一种封闭自守的性质。走在妹头家的弄堂里,他觉得妹头也变得不可思议了。他的
大头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潺潺地流着汗。他们这些男生女生都没有午睡的习惯,
也不怕热,在别人午睡的时候,他们串着门。弄堂里很清静,人们都躲在家里,太
阳把石板地晒得白森森的。妹头家内阳台的窗户上垂挂了竹帘子,竹帘的缝隙里,
透着耀眼的亮光,显得房间就有些暗,但却令人心安。妹头穿了一件无袖的方领衫,
和一条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浑圆的膝头。上下两种花色不一样,一种是绿
花,一种是桔色的花,显见得是不经意的家中的穿戴,却很意外地相配。妹头郑重
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锅绿豆汤,早起就煮好凉在那里,现在还微温着,他喝了一碗,
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她就绞了把毛巾给他,上面有着香皂和百雀灵香脂的气味,
不是像阿五头和他那样的浓厚的人气,还有馊气。经这一会开场式的忙碌,终于把
他安顿下来,两人的尴尬也好了些,渐渐地适应了新的处境。她这才想起去拿哥哥
的白烨树皮的信给他看。柔软的白桦树皮上,写着流畅的钢笔字,抄写着一些激情
洋溢的诗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边。妹头把缝纫机从内阳台拖进房间,接着她的
永远不会完尽的缝纫活计。缝纫机的走针声,十分轻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练,一
边踩着机器,一边同他说话。她又变得多话,教他如何应付毕业分配,说倘若真叫
他插队落户去,他就不去,赖着,怕什么,最最坏了,也不过是插队落户,还怕人
家不让他去?倘若不让他去,正好。她学着精明厉害的成年妇女,撇着嘴,开导他:
有什么呢?你说是不是?真是的!然后看透了的样子,摇摇头。
这是和阿五头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经验。和阿五头在一起,他是深奥的,现在,
他则变得很浅薄。对,妹头就是这样,浅薄。他有些惭愧,可是有谁知道呢?别人
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阿五头不知道。阿五头是沉迷在思想里的人,对俗世毫
不关心。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那锅绿豆汤已经喝干了,身上的汗也凉了下来。在妹
头的聒噪和缝纫机声,同时停止下来的一刹那,他们忽然听出了窗外的寂静。这不
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因为午后的炎热已经过去,竹帘缝隙里的光也已变得
柔和,太阳明明西移了,这时候的寂静就显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
了声气。他们便也不自然了,说话不像方才那么流畅,而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并
且都有些没情绪。妹头想他怎么还不走,就有些生气地猛踩缝纫机,态度明显不太
友好了。他呢?并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太阳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
到那样一个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帘的缝隙平行,它扁着进入窗内,房间里的光反
而比方才亮和热了一些,但却有着一种阑珊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
身时,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活计一团,朝机器上一扔,说,我带你走。妹头
推开房门,没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纵深处走去。他蒙着头脑
跟在妹头身后,不晓得妹头带他到楼梯底下黑暗的过道里做什么。忽然眼睛一亮,
面前开出一扇小门,门外是平展的清洁的鹅卵石夹道,流淌着明净如水的阳光,没
有一个人。他溜出门去,走上了鹅卵石路面,身后的门关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
些不正当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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