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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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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扬着一本护照,一边说:台湾叔叔来了,台湾叔叔来了。我心里就很反感。你台
湾叔叔有什么稀奇,也要按规矩来,回去!我们又问他妹妹是什么案情,她便找来
卡片给我们看,她曾经在工读学校,由于向一个医学院的伊朗留学生卖淫。这一次
进来也是由于卖淫,主要是同华亭路一个商贩。这商贩的姓名使我眼熟,我记得在
好几张卡片上都有这个名字。那女孩就告诉我,那都是同案犯,这一起淫乱牵进来
的人有好几个。这商贩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眼前出现了炎炎烈日底下,人声鼎沸
热火朝大的华亭路。
  接下去是星期天,值班的星期六就留在枫树林了,不派大客车,本想搭拖拉机
去,可场部的宣传干事却找来了一辆小吉普。
  我们还是到了三中队,院子里很热闹,大家有的洗衣,有的洗头,做着一些内
勤,上午是排练合唱,为歌咏比赛做准备,这时的气氛是平静和闲适的,与往日很
不同,然而这么多身体强壮且又年轻的女人一同在院子里活动,却包含了一股紧张
的气氛,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生些什么。办公室里有一个劳教在向队长哭泣,她进来
之前借钱买了一辆车,本想赶紧做了生意将债还了就可净赚,不料却因愉窃事发。
她将车交给妹妹,妹夫,希望他们代她还了债,其他赚头都归他们自己。可昨日妹
妹来信说,出租车生意不好做,并不能赚钱,债主又上门讨钱来了,希望姐姐告诉
她,姐姐的金银首饰放在何处,她可取来折价还债,或者,就把车子卖了。她说妹
妹根本没有好好地做生意,还想骗去她的金银首饰。队长很耐心地听她讲述,不说
什么,也不打断她。那发生在上海繁华大街和隐晦弄堂里的故事,在这皖南宁静的
早晨里,听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
  这天我们在三中队又挑选了三个采访对象。这二日的谈话已有点使我们疲倦,
失去了耐心,谈话便无意加快了节奏。一个新的对象很快就使我们消失兴趣,就又
期待着下一个对象,对这些女人的好奇心和新鲜感在一次次的接触和谈话以后大有
涡灭的危险,我们有些懒惰,互相希望别人来提问题,提问题使我们感到吃力,假
如第一个问题没有得到令我们满意的答复,就再无耐心去提第二个问题,于是,没
有几个回合便匆匆收了场。
  第一个谈话者是一个四十七岁的女人,这是最年长的劳教之一,她曾于一九七
七年因流氓罪判处三年劳教,这一回又因流氓罪判处三年,从她的材料中得知,她
主要的淫乱活动是和两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进行的。这事情叫人觉得恶心,却又想
不明白。当她站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就只剩下愕然的心情了。她是干枯了的一个女
人,黑黄的少肉的长脸,说话很生硬,态度也很不合作,她过去的职业是小学的体
育教员,这个人,这个人的职业,这个人的作为,全呈现着分离的状况,怎么也协
调不起来,只觉丑陋得要命。这时也发现自己原来是有着致命的偏见,那就是只能
够认同优美的罪行和罪行中的优美,怀了一个审美的愿望来到白茅岭,实在跑错了
地方。面对了这么一个存在,我们简直束手无措,张口结舌,她坐在角落里,手里
玩弄着一柄扇子,在眼角里觑着我们,使我们更觉不是对手。后来我们终于提出一
个问题:当你这样大的年纪却和两个男孩瞎搞时,心里究竟如何想的?她不回答,
低着头,好像有一点羞涩,这令人更加忍无可忍,我们立即把她送走了。
  第二位是一名“A”角。她头发剪得粮短,穿男式长袖白衬衫、男式西装长裤、
一双松紧鞋。她的父母都是盲人,而她的眼睛很明亮。她是二次劳教,第一次是流
氓卖淫,第二次也是流氓卖淫,在这里,是一名出色的“A角”,许多女孩为她争风
吃醋。我们问她为什么大热的天不穿裙子,而要穿长裤。她说她从来不穿裙子,穿
惯了男装,穿女装就很别扭。过几天大队要举行歌咏比赛,每人都要穿裙子,她借
了一条试了试,怎么看也不像样,赶紧脱了下来,到了那一天,她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非常发愁和恼怒的样子。我恭维她说:你长得还是很秀气的,穿裙子不会难看的!
她嘿一声笑了,直摇头,说她一直是这样的,有一次和男朋友出去,遇到他的熟人,
熟人就问:这是你的弟弟吗?我说你男朋友喜欢你这样装扮吗?她说,他喜欢不喜
欢关我何事!我们心里有许多问题,可是想来想去不好问出口,比如说她既然扮成
男性角色,那么有没有性冲动?这冲动是哪一方面呢?如是立足男性角色方面的,
那么她又如何去卖淫和搞两性关系?假如她不拒绝两性的关系,那么她又如何处理
自己的角色问题?反正,就是一句话,她在现实生活中是如何协调两种性别角色的?
后来,我们送她回去了,走在她身边,觉得她走路的姿态确已相当男性化,含胸,
端肩,微微有些摆动,且是一种沉稳刚健的男性风格。
  第三个就是娟娟。队长事先提醒我们,这个娟娟不知是说谎还是做梦,经常胡
说八道。她将自己的家庭描绘得十分豪华,可有一次,队长去家访,却发现她家十
分拮据。她还说她和许多男明星有恋爱关系。每天她都写一些日记似的文字,写好
后也并不收好,到处放着,叫别人四处传看,日记里记载着她和歌星费翔兄妹般的
友情。她今年二十七岁,第一次因与法国驻沪领事姘居而判处三年,第二次的事情,
她至今也不承认,连叫冤枉。当我们问及她这事时,她是这样叙述过程的:那一日,
她到华亭宾馆去送她的英国男朋友,男友走了之后,她又留在宾馆跳舞,晚上,有
一外国客人请她去客房坐坐,她想拒绝人家是很不好意思的,就跟了去。一进房间,
那人就对她行之非礼,正拉拉扯扯间,房门推开了。她虽然觉得委屈,可倒也平静
地接受了现实。这过程中有一些疑点是她无法解释的:她送走男友后是因什么理由
再留下跳舞,她凭什么跟随一个陌生人去他的客房,这人又为什么目的而请她去?
当然我们并没有问她这些,我们经历了这些谈话,已经习惯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所
有的人都将自己说成是无辜的,纯洁的,她的神情都是同样的恳切,叫人同情。我
们渐渐地抑制了我们愚蠢的文学性的怜悯心,而这怜悯心最终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则
是在离开白茅岭以后。我们说队长说你每天都要写日记啊!她先说是瞎写写的,然
后又说在这样的地方,不写写东西又能做什么呢?乱哄哄的,周围没有谈得来的人,
那些人或者吵架打架,或者搞什么“A角B角”的同性恋,太无聊了。这些人都是心
理变态,硬说那个“A角”像男人,说你看你看,她多么像男人啊I她横看坚看还
是一个女人。伙食也很糟糕,难得吃肉也都是猪头肉,大家都奇怪,这里怎么会有
这样多的猪头肉,都说白茅岭的猪是长两个头的。这次歌咏比赛,非要她写串连词,
还要她朗诵,说她普通话说得好……最后,我们送她进去时,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说:你穿得多么朴素啊!我说,是啊,我们也不懂,听说你们这里不能穿裙子,不
能穿没领子的衣服,其实我也热得很,可是你们都穿裙子!她就说:那些规定是对
劳教的,裙子可以穿,可是每一季不得超过三套衣服。要是我是你,那我简直不知
怎么才好了!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使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她眼神有些迷惘、又
有些陶陶然地望着远方,走进了大墙里边。她在做什么白日梦呢?为了这些荒谬的
白日梦,她准备付出多少代价呢?
  劳教们又在工场间加班了,只有几个值班队长在,办公室都锁了门,比平时安
静多了。四周都是茶林和稻田,假如要逃跑,往哪里逃呢!女劳教已保持了多年无
逃跑的记录,过去,这里曾经逃跑成风。她们总是先到一户农民家,给他们钱,住
宿一夜,再往上海逃,到了上海,住上几天,有一些就又回来了。太阳当空,天上
没有一丝云彩,四下里无一人。
  下午我们到四中队找昨日那位哥哥的妹妹,负责小分队的队长说她已离开小分
队,到二中队去了。问为什么离开小分队,那队长说这人就是长得好,可是特别笨,
什么也学不好,并且很别扭,说她几句,她就什么也不做了,很难弄,便把她打发
回去了。队长又说,她的哥哥倒特别好,“五一”节时,演出须每人有一套运动服,
她哥哥接信迟了,生怕赶不上演出,带了运动服直接送了来。她哥哥是为了她不结
婚,帮她带孩子。我们问:她哥哥怎么对她这样好呢?而且他结婚不结婚和她有什
么关系呢?队长说:谁知道!于是我们又到二中队,要求见这个劳教,她是仓库管
理员,所以我们就去了仓库。她果然长得很好,身材很匀称,很秀气,鹅蛋脸很俊
俏。我们想起了昨日那个六岁的男孩,觉得很像他的母亲。她以一种熟人般的态度
看着我们,很不见外似的,问我们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然后就问,上海某某话
剧团的某某某,你们认识吗?上海儿童艺术剧院的某某某,你们认识吗?上海某某
团体的某某某,你们认识吗?如果我们说认识,她就微笑着说,我们是朋友;如果
我们说不认识,她也微笑着说,我们是朋友。
 
                                 白茅岭纪事
                  
                                   05

  当她问到上海音乐学院的某某某时,她脸上忽流露出一丝惆怅,放轻声音道:
我进来的那天中午,我们在一起吃午饭的。停了一会儿,又说,假如我要不进来,
他就会和我结婚。她眼睛看着前面墙上的地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而她又很快
回过神来,说她在这里过得不错,开始在食堂,后来在小分队,她不喜欢小分队,
在那里很没意思,乱哄哄的,每天早上还要练功,她就不要待了,来到这里,又看
仓库,过几日要歌咏比赛,队长要她去辅导,因她是小分队来的。她说起话来左顾
右盼,搔首弄姿,语气又很轻浮,听起来就像在说梦话。我们很想打击她一下,使
她回到现实中来,险些儿将她哥哥来到此地终又回去的事情说出了口。可她话头很
快一转,说她明年八月就可出去,到那时,她的儿子就将上小学一年级了,九月一
日那一大,她将送她儿子上学,第一天上学,总是要妈妈送的。她眼睛里有了泪光,
使我们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一回,她沉默了稍长的时间,我们就问起那华
亭路的商贩。她说那人五十多岁,对她很好,对她儿子也很好,时常给她钱,衣服,
对她说,不要去和小青年搞,搞出感情来就没意思了。她很怀念地又低了低头,紧
接着又左右顾盼起来。她好像很容易就进了角色,并且很胜任似的。她的话很多也
很碎,打也打不断,眉飞色舞的,将她过去,眼下,以及将来的情景都描绘得很有
色彩。这时我忽然很想证实一下,她是否真有一个台湾叔叔,思索了一下应怎么问
起,这时她开始谈到出国的事情,说曾有人邀她出国,被她婉拒了,现在却又有点
动心。我就说你自己家里是不是有亲戚在海外呢?她说,听她父亲曾经说过,她有
一个叔叔,是在国民党部队开汽车的,解放前夕,去了台湾。这时候,我们感到很
难将她哥哥的话告诉她了,无论她是多么令我们讨厌,是多么矫揉造作,想入非非,
可一旦要是知道,她的哥哥、儿子,还有台湾叔叔已经来到大墙外面却又返回,她
的角色意识再强烈也抵挡不住这打击的,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来,弄得不好收场。
在这里,自伤与他伤的暴烈事故时有发生,我们无权再制造一件。倘若为了我们追
求戏剧效果的行为,队长们却要承担其严重的后果,那实是很轻薄的举动。我们什
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仓库。
  劳教们很狡猾,避重就轻。总是能够绕过重要的事实去说别的。但从她们的谈
话中,却也不时传达出一些信息,使我们窥见到她们的那一个世界。比如,当她们
面对男人的那种要求时,她们常常说:人家这样恳求,怎么好意思呢?还比如,那
华亭路的商贩,劝那女孩不要和小青年搞,“搞出感情就没意思了”。在她们的世
界里,道德与价值的观念、法则是与我们这个世界里,由书刊。报纸及学校里的教
育所代替的法则。观念不相同的。她们生活在一个公认的合法的世界之外,她们是
如何抵达彼处的呢?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日子过得有些快了,白茅岭的印象似有渐渐陈旧,采访有些大同小异,千篇一
律,对明天不再抱有好奇心,有些得过且过。早晨与傍晚,客车走在途中,窗外的
风景也已漠然,低矮的茶林一望无际,显得荒凉,柏树总是孤独地一株两株,久久
停留在视线中。在无雨而干燥的日子里,尘土便烟雾般地涌起,挡住了后窗,汽车
在雨后干涸了的车辙上颠簸,摇摇晃晃。一九五三年的时候,第一批干警和第一批
犯人来到此地时,这是一片什么样的情景呢]说有野狼出没,在夜晚里长声嚎叫,
召唤着迷路的狼崽。明月当空。孩子们又在齐声吼叫:谢谢叔叔,小学校到了,孩
子们转眼间消失在一片树丛后面,他们长大了做什么?做第三代干警吗?
  星期一的早晨,队部又呈现出繁忙的景象。干部们商量,要送那位严管的女孩
去宣城精神病院研究所做鉴定,这是通过一位学校老师的哥哥联络的关系。那女孩
在严管其间依然如旧,严管对她没有明显的效果,干部们说:如真有精神病,马上
放她回去,如不是,就好好地收拾她,提起她,人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挫伤了管
教干部的权威感和自尊心。
  在我们情绪低落兴味索然的这一天里,很幸运地遇到了那个气质最高贵的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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