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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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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
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
粒粒屑屑的。上海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
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
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
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
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
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
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上海弄堂里的做
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
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
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3.闺阁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
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
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
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
污纳垢的场所。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
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
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
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
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
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
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欲望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
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
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
通明。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
明。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
楚。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
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
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
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
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
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
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
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
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
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
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
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
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鸡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的,无求
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上海弄
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
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
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
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
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上海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
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
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
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
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
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
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
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
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
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
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
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
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
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
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
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
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
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
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
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
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
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
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
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
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
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
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
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
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上海弄堂里的闺阁,也是
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上海的天空
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
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
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
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
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
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
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
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
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
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
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
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上海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
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上海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
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4.鸽子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
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
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
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
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
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
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
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
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
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
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
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
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程式化的,虽然
灿烂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其实是
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开露天派推的人,笑是应酬的
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
色。它们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
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套,其实里面却是花样翻新,一件件,一宗宗,各是
各的路数,摸不着门槛。隔一堵墙就好比隔万重山,彼此的情节相去十万八千里。
有谁能知道呢?弄堂里的无头案总是格外的多,一桩接一桩的。那流言其实也是虚
张声势,认真的又不管用了,还是两眼一摸黑。弄堂里的事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
婆有理,没有个公断,真相不明的,流言更是搅稀泥。弄堂里的景色,表面清楚,
里头乱成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在那窗格子里的人,都是当事人,最为糊涂
的一类,经多经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类,睁眼瞎一样的。明眼的是那会飞的畜生,
它们穿云破雾,且无所不到,它们真是自由啊!这自由实在撩人心。大街上的景色
为它们熟视无睹,它们锐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别的非同寻常的事情,它们的眼光还
能够去伪存真,善于捕捉意义。它们是非常感性的。它们不受陈规陋习的束缚,它
几乎是这城市里唯一的自然之子了。它们在密密匝匝的屋顶上盘旋,就好像在废墟
的瓦砾堆上盘旋,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最后的活物似的。它们飞来飞去,其实是
带有一些绝望的,那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应当说,这城市里还有一样会飞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却是媚俗的,飞
也飞不高的。它一飞就飞到人家的阳台上或者天井里,啄吃着水泥裂缝里的残场剩
菜,有点同流合污的意思。它们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被人赶
来赶去,也是自轻自贱。它们是没有智慧的,是鸟里的俗流。它们看东西是比人类
还要差一等的,因它们没有人类的文明帮忙,天赋又不够。它们与鸽子不能同日而
语,鸽子是灵的动物,麻雀是肉的动物。它们是特别适合在弄堂里飞行的一种鸟,
弄堂也是它们的家。它们是那种小肚鸡肠,嗡嗡营营,陷在流言中拔不出脚的。弄
堂里的阴郁气,有它们的一份,它们增添了弄堂里的低级趣味。鸽子从来不在弄堂
底留连,它们从不会停在阳台,窗畔和天井,去诌媚地接近人类。它们总是凌空而
起,将这城市的屋顶踩在脚下。它们扑啦啦地飞过天空,带着不屑的神情。它们是
多么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则它们怎么会再是路远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
们是人类真正的朋友,不是结党营私的那种,而是了解的,同情的,体恤和爱的。
假如你看见过在傍晚的时分,那竹梢上的红布条子,在风中挥舞,召唤鸽群回来的
景象,你便会明白这些。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带有孩子气的默契。它们心里有多
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信用。鸽群是这城市最情义绵绵的
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较为明丽的景象,在屋顶给鸽子修个巢,晨送暮迎,是这城
市的恋情一种,是城市心的温柔乡。
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祸与福,都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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