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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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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哪里会懂得?外婆望着王琦瑶,想这孩子还没享到女人的真正好处呢!这些真好
处看上去平常,却从里及外,自始至终,有名有实,是真快活。也是要用平常心去
领会的,可这孩子的平常心已经没了,是走了样的心,只能领会走了样的快活。
有几只水鸟跟了船走,外外地叫几声,又飞去了。外婆问王琦瑶冷不冷;她摇
头;问饿不饿,她也摇头。外婆晓得她如今只比木头人多口气,魂不知去了哪里,
也不知游多久才回来。回来也是惨淡,人不是旧人,景不是旧景,往哪里安置?这
时,船靠了一个无名小镇,外婆嘱那老大上岸买些酒,在炭火里温着,又从舱里向
岸上买些茶叶蛋和豆腐干,下酒吃。外婆给王琦瑶也倒上半杯,说不喝也暖暖手。
又指点王琦瑶看那岸上的人车房屋,说是缩小的邬桥的样子。王琦瑶的眼睛只看到
船靠的石壁上,厚厚的绿苔薛,水一拍一拍地打着。
王琦瑶望着蒙了烟雾的外婆的脸,想她多么衰老,又陌生,想亲也亲不起来。
她想“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来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水道中,
她万念俱灰里只有这一个“老”字刺激着她。这天是老,水是老,石头上的绿苔也
是年纪,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纪,是时间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时间的深渊里,
无底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炉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样是成
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茶叶蛋豆腐干都是百年老汤熬出来的。这船是行
千里路,那车是走万里道,都是时间垒起的铜墙铁壁,打也打不破的。水鸟唱的是
几百年一个调,地里是几百度的春种秋收。什么叫地老天荒?这就是。它是叫人从
心底里起畏的,没几个人能顶得住。它叫人想起萤火虫一类的短命鬼,一霎即灭的。
这是以百年为计数单位,人是论代的,鱼撒子一样弥漫开来。乘在这船上,人就更
成了过客,终其一生也是暂时。船真是个老东西,打开天辟地就开始了航行,专门
载送过客。外婆说的那邬桥,也是个老东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说是个什么年纪
了?
桥一顶一顶地从船上过去,好像进了一扇一扇的门。门里还是个地老天荒,却
是锁住的。要不是王琦瑶的心木着,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动。这一日,
邬桥的画面是铝灰色的线描,树叶都掉光了,枝条是细密的,水面也有细密的波纹。
绿苔是用笔尖点出来,点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壁,旧纹理加新纹理,乱成一
团,有着几千年的纠葛。那炊烟和木样声,是上古时代的笔触,年经月久,已有些
不起眼。洗衣女人的围兜和包头上,土法印染着鱼和莲的花样,图案形的,是铅灰
色画面中一个最醒目,虽也是年经月久,却是有点不灭的新意,哪个岁月都用得着
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它是那种修成正果的不老的东西,穿过时间的
隧道,永远是个现在。是扶摇在时间的河流里,所有的东西都沉底了,而它却不会。
什么是仙,它们就是。有了它们,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几万年的炼丹炉一样。
那桥洞过也过不完,把人引到这老世界的心里去。炊烟一层浓似一层,木树声
也一阵紧似一阵,全在作欢迎状的。外婆的眼睛里有了活跃的光芒,她熄了香烟,
指着舱外对王琦瑶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王琦瑶却置若罔闻。她的心不知去了
哪里,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溅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拢来,也不免是少了这
一块,缺了那一片的。船老大的昆山调停了,问外婆哪里哪里,外婆回答这里那里
的。船在水道里周折着,是回了家的样子。后来,外婆说到了,那船就了当地下锚,
又摇荡了一会儿,稳在了岸边。外婆引了王琦瑶往舱外走,舱外原来有好太阳,照
得王琦瑶眯缝起眼。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着手炉站了一时,告诉王琦瑶当年
嫁去苏州那一日的热闹劲;临河的窗都推开着,伸了头望;箱笼先上船,然后是花
轿;桅子花全开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身红;树上的叶子全绿了,水也是碧
碧蓝,唯有她是一身红;房上的瓦是黑,水里的桥墩是黑,还是唯有她一身红。这
红是亘古不变的世界的一转瞬,也是衬托那亘古的,是逝去再来,循回不已,为那
亘古添砖加瓦,是设色那样的技法。
3.阿二
王琦瑶在邬桥,是姿外公的家。勇外公开了个酱园店,酱豆腐干是出了名的。
每天有豆腐店的伙计来送老豆腐。豆腐店老板家有两个儿子,阿大已娶亲生子,阿
二在昆山读书,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师范,后因时局动荡,暑假后就耽搁了下
来。阿二的装扮是旧时的摩登,戴眼镜,梳分头,学生装的领子外头围一条驼色围
巾。他对邬桥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拢,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有时
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便满脸的怨艾,郁沉沉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可见到他孤
子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实是邬桥的一景,说是不贴,其实贴得很。是邬桥的孤独者。
邬桥的每一段都会有孤独者来出场,这一段便轮到阿二了。这嘲是邬桥水上的泡
沫,水是长流水,泡沫却今日非明日。阿二是白净的面皮,五官很纤秀,说话轻轻,
走路也轻轻。倘若他不是那么好的一种男孩子,家里人就不免要嫌他,邬桥人也要
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邬桥舞台上的孤独者一样。而现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
家都有点宠他。家里人心甘情愿地养他,还有几家想让他做女婿的。大约也是时代
的不同,时代变得可爱了,那孤独者的形象便也叮人心意了,是按着人的恻隐之心
一笔一笔刻划的。但这喜欢却是一厢情愿,阿二心里不知有多少讨厌邬桥,这讨厌
甚至挂在了脸上,使他更具有时代的特征。他自觉着是见过世界的,就把邬桥看做
是世界的边角料,被遗弃的。要依了他的心,是要走出去的,可他的身子却太弱,
经不起那大世界的动荡、到了还是退回邬桥。于是,他觉着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
的边角料,裁又没裁好,身子裁在这里,心却裁在了那里。
所以,阿二内心是很分裂的,有一种传说是说人的影子是人的灵魂,阿二自称
是没有影子的人。月光好的夜晚,阿二看着石板桥上的自己的影子,心里是拒绝的,
想:这是我吗?分明是个别人。有一天,阿二走过酱园店,看见王琦瑶坐在里头,
心里忽有种触电般的相通感觉,他惊奇地想:这才是他的影子呢!从这日起,上酱
店送豆腐的事就由他包下了。从豆腐房到酱园店,要经过三座桥,每过一座,他就
觉着高兴了一点儿。可阿二却不把高兴露出来,为了藏住,他还分外地绷紧了脸。
他把豆腐放下,转身就走。走在回去的桥上,每过一座,心里就忧郁一点儿,可那
忧郁也含了些高兴的,走着走着,脚下会不自禁地一跃。他觉着,王琦瑶也是从那
正经的世界上裁下的,却是错裁的,上面留着那世界的精华。她是怎么才来到了这
个地方的啊!阿二感激得都要流泪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就有些见天日,不会被
埋没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还和大世界有了些藕断丝连的关系。她给邬桥带来什
么样的改变呀!阿二也听到了有关王琦瑶的传说,这传说再离谱也不叫阿二意外,
相反,更合乎阿二的想象。王琦瑶的传说是海上繁华梦的景象,虽然繁华是旧繁华,
梦是旧梦,可那余光照耀,也足够半个世纪用的。阿二的心,活跃了起来。
王琦瑶很快注意到这个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学生装束,很像那种旧
照片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墙,听见他在后天井里和舅外公说话,声音是细细柔柔
的,就像鸟语。有一回,她去买针线,正与他迎面,就见他红了脸,转上了一顶桥,
逃跑似地走了。她心里觉着有趣,更注意他了。她发现他似乎有夜游的毛病,夜深
人静时在街上行走,月光下的身影有着处子般的宁馨美好,当他有时轻盈地一跃,
也是处子的快乐。这天,她见他挑了豆腐从店堂里穿出来,走过后厢房时,就在身
后叫他“阿二”,等阿二回过头来,却闪进身去,偷偷地看他激动又惶惑的眼神。
这是王琦瑶来到邬桥后头一次有淘气的闲心,是阿二唤起来的。阿二先是寻找,后
是怀疑听错,却又不甘心,对了空中叫道:谁人喊我?王琦瑶就捂了嘴笑。也是头
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碰见阿二,她就去堵阿二的路,说:阿二眼
睛这么大啊,看都看不见人。一边看阿二窘,脸红到脖颈,颈上的蓝筋一跳一跳,
眼睛看了地,手却没处放。她这才好好地问:阿二去做什么?阿二蹑儒说是去收豆
腐账,给她看手里的账本。王琦瑶拿过来看上边的鞋字,问:是阿二的字吗?阿
二说有是有不是。王琦瑶就要他指哪是哪不是。阿二慢慢地定了神,指给她看,有
几行特别娟秀细小的。王琦瑶其实并不懂,却装懂地说:阿二的字不错。阿二的脸
渐渐不红了,说:阿姐是讲反话。王琦瑶正色道,我们学校的国文教员都未必能写
这样的蝇头鞋。阿二就说:上海的教育是重科学,重实用,写字本是闲里功夫,
可有可无的。王琦瑶听他这话里有些见识的,怪自己小瞧了他,又接着问他别的问
题,阿二都—一回答,像个听话的学生。然后,王琦瑶邀他时常来玩,才与他分了
手。
下一日,来送豆腐的,又换了原先那伙计,阿二是晚上来的。脚上穿着刷了鞋
粉的雪白的球鞋,围巾围着,手里夹了一些书本。他是正式来作客的样子,还给舅
外公家的小孩带了些水果糖。他对王琦瑶说,带几本小说让阿姐解闷,邬桥这地方
也没有电影院,晚上是很寂寞的。那书是杂七杂八的,有《拍案惊奇》,有《施公
案》,有张恨水的《夜深沉》,还有几本杂志,《小说月报》、《万象》什么的。
她想,阿二也是倾其所有了。到底是邬桥地方的民风淳朴,要是在上海,这样的少
年早就学得浮滑了,那些少年是何等的风流调说啊!王琦瑶心里生出了感慨,再看
阿二,更觉怜惜。阿二的脸在灯下越发显得白皙,头发很黑地搭在前额。王琦瑶就
说:阿二什么时候接新娘子呢?阿二脸又红了,说自己才不过十八岁。王琦瑶说:
你家阿大二十岁已经有儿有女了嘛!阿二就说:那是邵桥人。王琦瑶听他这话已把
自己排除在邬桥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暗自留心照顾阿二的心情,却又觉得
有趣,说: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绍一个上海小姐呢?阿二低了头说:阿姐拿我开玩
笑!声音里有些委屈,王琦瑶不敢再逼他,赶紧说:阿二的年纪正是做事业的年纪,
有什么打算呢?阿二便告诉她本要去南京读师范,被时局耽搁了。谈到时局,王琦
瑶便黯然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细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触动的,却不好挑明,只能作
笼统的开导,说些时局总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极泰来的大道理。王琦瑶
来到偏僻转折的邬桥,天地生死几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况是心呢?可这时候,
人和心都有点被唤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动也都被唤回了。王琦瑶就像是一面镜子,对了她,阿二才知道
自己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里坐坐,谈东谈西,不一会儿,月
亮就到了那头。有时,天不那么冷,他们就在街上走走,街边就是水道,停了船,
船舱里漏出点光,两边人家的板壁缝里也漏出点光,丝丝缕缕地落在水面上,能照
见水的流动来。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安宁,也很明净。阿二说:阿姐,上海的月亮也
是这一个吗?王琦瑶说: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其实还是一个。阿二说:其实就是两
个,一个是月亮,一个是月亮的影。王琦瑶就笑了:原来阿二是个诗人呢!她想到
了蒋丽莉,那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人了。她想同是诗的才情,蒋丽莉是做作,阿二却
是天然。阿二忽然就腼腆起来,说:阿姐才是诗人呢!王琦瑶忍住笑问:你倒说说
看,我怎么会是诗人?我是旧诗新诗一句也记不得的。阿二却认真起来,说:诗其
实才不在于那几行字呢!有些人,以为把字句截短了一行一行地竖排着,就是诗;
还有些人,以为拣那指心明腑、抒情言志的文字连起来就是诗,诗都快成装腔作势
的代名词了。王琦瑶在心里说:阿二指的不就是蒋丽莉吗?阿二接着说:诗其实就
是一幅图画,比如,“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画?“千呼万唤始
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又是一幅画;“玉容寂寞泪闹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还不是一幅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幅画又如何?王琦瑶听得出神,本是
对诗没兴趣的,这会儿却叫阿二给训导出了一些诗情。阿二说着说着便止了口,她
带了几分着急地追问:怎么不说了?阿二说:我已经证明了呀!证明什么?王琦瑶
问。阿二说,证明阿姐是个诗人。王琦瑶先不懂,然后忽然明白了,不觉红了脸。
4.阿二的心
阿二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晓得他怎么高兴了没几日,又难过起来。
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
出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道要什
么,还知道要不到的难过。他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是不能得,却偏要去向往,简直是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地口口声声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边的落
霞,转眼就会过去,然后无影无踪。她其实是一个传奇,阿二想在上面添写几行吗?
不等他落笔,她又要去创造新的传奇,她和邬桥真是个奇怪的对照,邬桥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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