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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驿站-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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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错了么?”张发贵表现出真诚的惶恐之情,“这绷床上的活路,我不过略知一二,岂 敢在咱张庵姐妹面前耍把式!这织锦上的花样千百种,还有那啥‘狂蜂浪蝶’、‘蜂蜇花心 儿’,我就不在咱老张家姐妹面前一一献丑了!”
张福来被他说糊涂了,眼珠一骨碌,又加倍地感到气恼。就算我想歪了,就算你讲的是啥啥 织锦上的活路,你也没问问张庵的女人有男人管着没有?她们是你拴在裤腰带上的母牛母羊 ,想牵走就牵走?张福来眯着眼睛走过去,用鞭杆支起张发贵的下巴,哼哼着说:“咋看你 咋不像老张家二祖爷的后人,你他娘的是个开窑子的人贩子!”
张庵的男人忽拉一下操起了桑木扁担、桑木棍,为张庵的女人拉开了打一场保卫战的架势 。
张发贵急忙用手掌托住鞭杆,“我赌咒,我眼下就给咱张庵老乡亲们赌咒,我要不是老张家 的后人,我就算狗娘养的嫖客做的驴操出来的屎克郎推驴粪蛋推出来的,行不行?”
老汉又磕着烟袋锅说:“别咒了!这不是咒咱张家的老祖宗么!叫他脱了鞋,验验脚趾甲。 ”
张发贵一听就面无人色,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列位,不要叫我脱鞋了。我知道咱老张家的 小脚趾甲分两瓣儿,我的不是两瓣儿,只因我老奶奶还有我老老奶奶的奶奶是长江边上的苗 家、土家女,皇上还因为我老老爷爷在绫锦坊织锦有功,赐给他一位西域进贡的大美人儿当 了妻房。我绝对是咱大汉朝老张家的纯种,只是撒在人家苗家、土家的地界,又种到人家西 域美人儿的肚皮上了,长出来的庄稼有些不一样!”
张庵人轰然大笑。张福来也捧腹大笑,却又不由分说,命令他的三个儿子放翻了张发贵, 脱了他的粉底皂靴,塞进了驴驮布袋,又摇着鞭杆喊叫:“扒了裤子,看他屁股上的胎记! ”
一条蛋青色软缎灯笼裤、两条黑丝穗扎腿带、还有一条织着一只鸳鸯压迫着另一只鸳鸯的织 锦短裤,被七手八脚又拉又拽地扒了下来。张庵的女人都扯下头巾或是用手掌捂住脸,又从 手指缝里看出去,一个朝天撅起的白亮亮的大屁股可以说是白璧无瑕,找不到青色或是其它 任何颜色的张氏印记。
张发贵杀猪般地嚎叫:“裤子,我的裤子!”
裤子已经变成张庵人竞相争夺的战利品。
他又挣扎着大叫:“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如大晴天爆响了一个炸雷,张庵人的脑瓜儿里“轰隆”了一下。咱张庵啥时候有了 他的孩子?是哪个不要脸的女人跟他早早儿勾搭上了?去汉口出过差役的张财见多识广,生 怕闹出人命官司,慌忙解释说:“他讲的是湖北话,他不是要他的孩子,是要他的鞋子,他 脚上穿的就是他的‘孩子’,他们湖北人的脚上都要穿‘孩子’。”
老桑树底下又像开水滚锅,沸腾起一片笑声。
张发贵已经放弃了夺回裤子和“孩子”的一切努力,多亏还有扯成碎绺儿的长衫可以遮羞, 他光腿赤脚,一蹦三跳地向河边跑着。张庵人追到河岸上大喊大叫。只有女人和几个年轻后 生站在西斜的夕阳下,怅然望着起锚离去的木船。
张发贵在船上撩起了破碎的长衫,手托着那个传宗接代的东西,在船板上一蹦一跳地喊叫: “张庵的,你们把自己的裤子也扒下来,给老子比比家伙呀!你们一个个尖嘴猴腮、贼眉鼠 眼、弯腰驼背、小头小脑,那个东西莫不是也叫骟掉了?拿上你们的破锅片子去换烧饼吃吧 ,张家老祖宗早把你们丢在这块养王八的地方忘了你们谁是谁了!实话告诉你们,我不是冲 着你张庵来的,我只是抬举这里的桑园,看上了这里能抽丝织锦的小娘儿们。你们不识抬举 ,那就种了桑叶自己吃,看你们能结个啥子茧!小娘儿们也留给自己用,谅你操不出金马驹 儿!”
张发贵骂人骂得痛快淋漓而且骂出了许多警句,字字珍珠玛瑙,句句如雷贯耳。张庵人被 他骂出了满头大汗、一身鸡皮疙瘩,一嘴黄牙也在格格地打架。老桑树簌簌地摇了摇脑袋, 有几片蔫蔫巴巴的桑叶落下来。张福来又骑着毛驴,率领着几个泼皮货跟头尥蹶儿地追船对 骂。那船顺流而下,转过一道河湾,霎时没了踪影。
没多久,河对岸新铺码头上有个船工从汉口行船回来,对张庵人说,你们咋把你们老张家的 一座金山给骂走了!张发贵的祖先还真的是从白河边上逃荒出去的,后来在皇上的织染署下 绫锦坊里当过绫匠,发明了“游麟”、“翔凤”的织法,受到过织染署的奖赏。如今,他的 后人自设绫锦坊,有织机二百张,还在汉口皮子街口修了一座张公庙。张公泥塑金身上有一 个护心镜,据说是用铁香炉上的一个“龙头”打造的。
张庵人都像兜头挨了一鞭,一个个目瞪口呆,接着是唉声叹气。到了晚上喝汤的时候,家家 的灶火不冒烟,只冒气。夫妻顶嘴,爷俩吵架,摔盆打碗,鸡飞狗跳。夜里没人点灯,没人 做爱,猫不叫春,狗不发情,只有猫头鹰在桑园里“嘎嘎嘎”地怪笑。
张福来蒙头睡了两天,又去磨道里用鞭杆敲着驴腚磨起了老豆腐, 又梗起脖子说:“哼,就算他是二祖爷的后人,早也不是纯种了!”
在张发贵是不是二祖爷纯种后人的问题上,张庵人虽然存在着分歧,但在张庵人从此失去一 次松开裤腰带吃吃烙馍、吃吃烧饼、吃吃扁食乃至于吃吃粉条炖大肉的可能性以及张福来的 表现已经让张庵族人臭名熏天、威风扫地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张庵人一致指出,张福来就 是骑在驴背上也咋看咋不像张飞,他只会赶着毛驴儿磨豆腐还收不回豆腐账,整个儿一个他 就是一块豆腐也不是掉到地下摔不烂的老豆腐,是那种“麻绳拴豆腐——提不起来”的软豆 腐。就算他辈分最高,且是大祖爷的长子传下来的长子再传下来的长子在第一百零一代的树 梢梢上结出来的“滴溜孙儿”,也咋看咋是个歪瓜裂枣,不是当族长的材料。
大家看准了张财。张财是全村首户,读过三年私塾,已经被官府任命为催粮派差的村官,而 且继承了大祖爷、大祖奶嫡传的二亩“祖桑”。全村只有他见多识广,只有他懂得湖北的“ 孩子”等同于河南的“鞋子”。特别值得信赖的是,他不仅吃上了大祖爷想吃的烙馍、二祖 爷梦寐以求的烧饼,还率先享受了三个祖爷都没敢想过的扁食,不止是在大家 都要吃一顿扁食的年三十晚上吃,而是在任何想吃扁食的时候,他的媳妇就会把一个个小扁 食捏成元宝的模样叫他细嚼烂咽,还要蘸着调了香醋的蒜汁。张庵兴旺发达的历史重任必须 落在张财的肩上,是时候了。
张庵族人开始了民主化的光辉进程,在张家祠堂召开了由各户家长参加议事的“老头会”, 一致同意罢免张福来的族长称号,公推张财为族长,要张福来向张财交出了装破锅碴子的瓦 罐,从此不准再提“破锅张”,改称大祖爷为“烙馍张”;三祖爷的歌谣里说啥“喝一口凉 水俺就走”,改称“凉水张”;张发贵是不是二祖爷的后人姑且不论,二祖爷对烧饼情有独 钟却是无可争议、毋需考证的历史事实,改称“烧饼张”。
“破锅张”改了年号,到了“烙馍张”元年,张庵虽没有出现盛世景象, 张财却对保管破锅碴子不感兴趣,竟然当上了牛经纪,学会了“捏码子”的绝活儿,把手指 头缩在袖筒里或是伸到布袋里 “暗箱操作”,揪住买主或卖主的手指头,在袖筒或是布袋里捏定了价钱,也捏出了别人看 不见的“回扣”,就“儿喔、儿喔”,把一群南阳黄牛赶到老河口去了。
张庵蚕茧的销路却毫无起色,数不清的公蚕蛾也没有变成数不清的制钱。张庵的男人把他们 对命运的一切赌咒、对快乐生活的全部向往一股脑儿地发泄在公蚕蛾身上,严格禁止公蚕蛾 与 母蚕蛾做爱,采用焙着吃、煮着吃、蒸着吃、烤着吃乃至于掐了翅膀活着吃的种种手段,对 公 蚕蛾实行毫不留情的报复。天天夜晚,黑了灯的农舍里气喘如牛,女人们死去活来的叫唤声 此起彼伏:“蛾呀……蛾呀……该死的……小亲亲……蛾蛾蛾呀!”
张庵的人丁野草般地疯长,大片大片的桑园却一天天地荒芜了。
3。大牛与红绣鞋
张一弓
我和父亲是在傍晚回到张庵的。
父亲领我到了村头,在一扇破裂的木门上拍了三下,门在“吱呀”地响,狗在“汪汪”地 叫。门开了。父亲又在我脑瓜上拍了一下,说:“快叫奶奶!”我忘了是不是叫了奶奶,但 是我记得,奶奶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的脸上,就有温热的水滴在我脸上“噗”地一下融化了 。狗却围着父亲打转,一跃一跃地竖起前爪。那是一只年迈的黄狗。父亲握着狗的前爪
如同 握着老友的手,摇了几摇,致以亲切的问候:“黄老,你还认识我么?”狗说:“呜——喔 !”奶奶说:“人还没听见动静,它就支棱着耳朵喷响鼻儿了!”父亲又躬身对狗说:“多 谢黄老!”
奶奶牵着我的手,随父亲绕过草房,来到了后园,那里是一片枝叶茂密的桑园。后来我知 道,这就是“烙馍张”大祖爷留下的一亩“祖桑”。厚实的绿阴融着夕阳,淹没了知了的叫 声和桑园深处的草庵。我们走进桑园时,草庵那边有人影倏地一晃,消失在桑园的阴影里。 奶奶受惊地望着倏尔消失的人影,对我父亲说:“你看看,你看看,鬼又来勾你爹的魂了! ”父亲望着绿阴深处,深深地叹了口气,来到草庵门前站住,又拍着我的脑瓜儿说:“快叫 爷爷!”
我没顾得上叫爷爷,只是惊奇地望着一盏过早点亮的油灯,灯光扑闪着,映出爷爷印在秫 秆墙上的影子。爷爷正光着脊梁斜倚在一张矮床上,眼睛半开半合,被蓝蓝的薄雾包围着, 好像沉浸在只属于他的梦境里,受到我们的惊扰,才忽地睁开眼睛,慌忙吹了灯,把什么东 西藏起来,连连摇着手说:“不要进来,不要叫烟气熏着我孙娃!”他从矮床上直起身子, 赤脚在地上扒拉着找到了鞋,颤巍巍出了草庵。
爷爷很高很瘦,脊背驼成了弓形,像一只大虾。“这是斑斑,我在相片上见过我孙娃斑斑 !”爷爷身上扑过来一股带有异香的冷风,目光凉凉地落在我的脸上。“你咋给我孙娃起的 名?”爷爷责怪父亲,“搬搬!你搬得够远了,还想往哪儿搬?”父亲说:“不是搬东西的 搬,是斑斓的斑。”爷爷说:“啥?搬就搬吧,为啥要烂?我孙娃皮实,你咋搬也搬不烂。 就是搬不烂也不能再搬了,哼,要不是鬼子往你们省城大学堂里扔炸弹,把你赶到了南阳, 你也不知道回来。我纵有铁石心肠,你娘也有掉不完的眼泪。”奶奶就用袖口搌着眼泪说: “你守着你的草庵子就是了,别管娃们!”爷爷说:“别管娃们?那你是哭个啥?还不快去 给我孙娃烙几张葱花儿油饼,多放点儿油。”
奶奶烙的葱花儿油饼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油饼,还让我喝了从未喝过的麦仁儿粥。父亲嫉妒 我有一个好奶奶,便夸说他也有过一个好奶奶,也是烙油饼的高手,说她坐在草团上,用一 个竹签子翻着热鏊子上的油饼,烙好一张,就用竹签子挑起来,头也不抬,只是向背后一撂 ,油饼就打着旋儿,从别人头上飞过去,稳稳地落在他的爷爷的手上。父亲笑着说,他的爷 爷就是吃了他奶奶烙的油饼,才跟他奶奶“好”上了的。如火如荼的恋情发生在为财主扛活 的长工与财主家的女儿之间,比知识界大兴自由恋爱之风还早了大半个世纪。因此,父亲摇 着奶奶的拨火棍向我指出,可以当之无愧地说,他的祖父母亦即我的曾祖父母是等级制度最 早的叛逆者、“个性解放”的带头人。父亲的高论对于当时的我无异于对牛犊儿弹琴,奶奶 也似懂非懂,埋怨说:“你给娃讲些啥?那是他老爷爷、老奶奶哩!”颇有些“为长者讳” 的意思。
多年以后,家乡有一个说唱大调曲子的艺人来省城找我,说我曾祖母是他的姑奶奶,张口 就叫我表侄。我就急忙为表叔斟酒。半斤白酒下肚,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忿忿然地说:“你 老爷爷硬是叫我姑奶奶吃了他的迷魂药,就跟着他私奔了!”又指着酒杯说:“倒酒!”好 像我也欠了他的。
老张家的人却把这件事引为整个家族的骄傲,说我老爷爷小时候偷吃了“祖桑”树上最大 最甜的一嘟噜桑葚儿,吞下了老张家憋了上千年的地气,虽说自幼父母双亡,八岁上就当了 财主的放羊娃,却长了个五尺六寸五的大个儿(用现代的度量标准折算,应为一米八八), 浓眉大眼、宽额高鼻,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正像做鞋要有“鞋样”、扎花要有“花样”, 张庵族人说,我老爷爷应该是老张家的“人样”。
老爷爷二十岁那年 ,剃了个光葫芦头,腰里刹紧了三寸宽的板带,光脊梁上搭着小 褂,去“小满会”上卖力气,往“短工市”上一站,比别人高出半截。来这里卖力气的“麦 客”们都仰着脸、挑起眼梢瞅他。一个来会上买力气的财主一眼看见他就盯住不放,慌忙走 过来,捏捏他胳膊上的肉疙瘩,又拍拍他鼓在胸脯上的腱子肉,上下打量着,“小伙儿,你 当麦客咋没带镰刀?”老爷爷说:“那不是我做的活。”财主说:“你能做啥活?”老爷爷 说:“力大做大活。”财主说:“好!你跟我来,我倒要试试你的力气!”老爷爷闻声不动 ,又冷冷地把话撂过去:“先说好,你不能嫌我吃得多。”财主问:“你的饭量有多大?” 老爷爷说:“吃捞面条,五大碗;吃蒸馍,一笸箩。”财主说:“谁知那是多大的碗,多大 的笸箩?”就把他领到一个卖油饼的小店门前,只见案子上叠放着高高一摞子油饼,就拿起 一双筷子,从油饼上插下去,一尺长的筷子只剩下不到两寸,财主说:“你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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