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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喊山-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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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山岭岭望成路,
路边石头望成灰。
蜡烛的灯捻哔剥爆响,哑巴洗净穿好衣服,找出来一把剪刀剪掉了蜡烛捻上的叉头,灯捻不响了。摇曳的灯光黄黄的满铺了屋子。倒出去木盆里的脏水,看到户外夜色深浓,月亮像一弯眉毛挂在中天上,半明半暗的光影加上阒寂的氛围,让哑巴有点嗒然伤心起来,潜沉于被时间流走的世界里,哑巴就打了个颤抖,觉得腊宏是死了,又觉得腊宏还活着,惊惊的四下里看了一遍,她的思维在清明和混沌中半醒半梦着。走回来脱了衣裳,从新看自己的皮肤,发现乌青的黑淡了,有的地方白起来,在灯光下还泛着亮,就觉得过去的日子是真的过去了。哑巴心头亮了一下,有一种新鲜的震惊,像一枚石头蛋子落入了一潭久沤的水池子,泛了一点水纹儿,水纹儿不大,却也总算击破了一点平静。
现在的季节是秋天,刚入秋,天到晚上有点夜凉,白天还是闷热的。摸索着从窗台上找到一块手掌大的镜子来,举起来看,看不清楚,镜子上全部是灰。下地找了块湿布子抹了两下,越发看不清楚了。一着急就用自己的衣裳抹,抹到举起来看能看到眉眼了,走过去举到灯影下仰了看。慢慢的举了镜子往上提,看到了自己的脸,好久了不知道自己长了给啥样,好久了自己长了个啥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挨了上顿打,想着下顿打,眼睛盯着个地方就不敢到处看,哪还敢看镜子嘛,那个是要找死吆。
突然听得对面的甲寨上有人筛了铜锣喊山,边敲边喊:“呜叱叱叱——呜叱叱叱——”
山脊上的人家因为山中有兽,秋天的时候要下山来糟蹋粮食兼或糟蹋牲畜,古时传下来一个喊山。喊山,一来吓唬山中野兽,二来给静夜里游门的人壮给胆气。当然了,现在的山上兽已经很少了,他们喊山是在吓唬獾,防备獾乘了夜色的掩护偷吃玉茭。
哑巴听着就也想喊了。拿了一双筷子敲着锅沿儿,迎着对面的锣声敲,像唱戏的依着架子敲鼓板,有板有眼的,却敲得心情慢慢就真的骚动起来了,有些不大过瘾。起身穿好衣服,觉得自己真该狂喊了,冲着那重重叠叠的大山喊!找了半天找不到能敲响的家什,找出一个新洋瓷脸盆。这个脸盆儿是从四川挑过来的,一直不舍得用。脸盆的底儿上画着红鲤鱼嬉水,两条鱼儿在脸盆底儿上快活地等待着水。哑巴就给它们倒进了水,灯晕下水里的红鲤鱼扭着腰身开始晃,哑巴弯下腰伸进去手搅啊搅,搅够了掬起一捧来抹了一把脸,把水泼到了门外。哑巴找来一根棍,想了想觉得棍儿敲出来的声音闷,提了火台边上的铁疙瘩火柱出了门。
山间的小路上走着想喊山的哑巴,滚在路面上的石头蛋子偶尔磕她的脚一下;偶尔,会有一个地老鼠从草丛中穿过去;偶尔,牺惶中的疲惫与挣扎,让哑巴想惬意一下,哑巴仰着脸笑了。天上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天上的一勾弯月穿过了一片儿云彩,天上的风落下来撩了她的头发一下,这么着哑巴就站在了山圪梁上了。对面的铜锣还在敲,哑巴举起了脸盆,举起了火柱,张开了嘴,她敲响了:
“铛!”
新脸盆儿上的碎瓷裂了,哑巴的嘴张着却没有喊出来,“铛!”裂了的碎瓷被火柱敲得溅起来,溅到了哑巴的脸上,哑巴嘴里发出了一个字“啊!”接着是一连串的“铛铛铛——”“啊啊啊——”从山圪梁上送出去。哑巴在喊叫中竭力记忆着她的失语,没有一个人清楚她的伤感是抵达心脏的。她的喊叫撕裂了浓黑的夜空,月亮失措地走着、颠着,跌落到云团里,她的喊叫爬上太行大峡谷的山骨把山上的植被毛骨悚然起来。只到脸盆被敲出了一个洞,敲出洞的脸盆儿喑哑下来,一切才喑哑下来。
哑巴往回走,一段一段地走,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哑巴才安静了下来,哑巴知道了什么叫轻松,轻松是幸福,幸福来自内心的快乐的芽头儿正顶着哑巴的心尖尖。
第六章
韩冲赶了驴帮哑巴收秋地里的粮食。驴脊上搭了麻绳和布袋,韩冲穿了一件红色球衣牵了驴往岸山坪的后山走。这一块地是韩冲不种了送给腊宏的,地在庄后的孔雀尾上,腊宏在地里种了谷。齐腰深的黄绿中韩冲一纵一隐地挥舞着镰刀,远远看去风骚得很。看韩冲的人也没有别的人,一个是哑巴,一个是对面甲寨上的琴花。琴花自打那天听了哑巴说话,琴花回来几天都没有张嘴。琴花想,哑巴到底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她为啥不说话?琴花和发兴说。
发兴说:“你不说没有人说你是哑巴,哑巴要是会说话,她就不叫哑巴了,人最怕说自己的短处,有短处由着人喊,要么她就是个傻子,要么就像我一样由了人睡我自己的老婆,我还不敢吭个声。”
琴花从床上坐起来一下搂了发兴的被子,说:“说得好听,谁睡我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少啥了?到有你张嘴的份了!你下,你下!”琴花的小短腿小胖脚三脚两脚就把发兴蹬下了床。发兴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说:“我在这家里连个带软刺儿的话都不敢说,旁人还知道我是你琴花的汉们,你倒不知道心疼,我多会儿管你了?啥时候不是你说啥就是啥,我就是放个屁,屁眼儿都只敢裂开个小缝,眼睛看着还怕吓了你,你要是心里还认我是你男人你就拽我起来,现在没有别人,就咱俩,我给你胳臂你拽我?”
琴花伸出脚踢了发兴的胳臂一下,发兴赶紧站了起来往床上爬,琴花反到赌气搂了被子下了床到地上的沙发上睡去。琴花憋屈得慌就想见韩冲,想和韩冲说哑巴的事情。
琴花有琴花的性格,不记仇。琴花找韩冲说话,一来是想告诉他哑巴会说话,她装着不说话,说不定心里沤着事情呢,要韩冲防着点;二来是秋蚕下来了,该领的都领了,怎么就不见你给我定的那半张?站在崖头上看韩冲粉房一趟,哑巴家一趟,就是不见韩冲下山。现在好不容易看到韩冲牵了驴往后山走了,就盯了看他,看他走进了谷地,想他一时半会也割不完,进了院子里挎了个篮子,从甲寨上绕着山脊往对面的凤凰尾上走。
韩冲割了五个谷捆子了,坐下来点了根烟看着五个谷捆子抽了一口。韩冲看谷捆子的时候眼睛里其实根本就看不见谷捆子,看见的是腊宏。腊宏手里的斧子,黄寡样,哑巴,大和他们的小儿子。这些很明确的影像转化成了一沓两沓子钱。韩冲想不清楚自己该到哪里去借?村干部王胖孩说:“收了秋,铁板上定钉。”韩冲盘算着爹的送老衣和棺材也搭里了。给不了人家两万,还不给一万?哑巴夜里的喊山和狼一样,一声声叫坐在韩冲心间,韩冲心里就想着两个字“亏欠”。哑巴不哭还笑,她不是不想哭,是憋得没有缝儿,昨天夜里她就喊了,就哭了。她真是不会说话,要是会,她就不喊“啊啊啊”,喊啥?喊琴花那句话:“炸獾咋不炸了你韩冲!”咱欠人家的,这个“欠”字不是简单的一个欠,是一条命,一辈子还不清,还一辈子也造不出一个腊宏来。韩冲狠狠掐灭烟头站起来开始准备割谷子。站起来的韩冲听到身后有沙沙声穿过来,这山上的动物都绝种了,还有人会来给我韩冲帮忙?韩冲挽了挽袖管,不管那些个,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弯下腰开始割谷子。
韩冲割得正欢,琴花坐下来看,风送过来韩冲身上的汗臭味儿。琴花说:“韩冲,真是个好劳力啊。”韩冲吓了一跳抬起身看地垄上坐着的琴花。琴花说:“隔了天就认不得我了?”韩冲弯下腰继续割谷子,倒伏在两边的谷子上有蚂蚱窜起窜落。琴花揪了几把身边长着的猪草不看韩冲,看着身边五个谷捆子说:“哑巴她不是哑巴,会说话。”韩冲又吓了一跳,一镰没有割透,用了劲拽,拽得猛了一屁股闪在了地上。韩冲问:“谁说的?”琴花说:“我说的。”韩冲拾起屁股来不割谷子了,开始往驴脊上放谷捆。韩冲说:“你怎么知道的?”琴花说:“你给我定的半张蚕种呢?你给了我,我就告诉你?”韩冲说:“胡球日鬼我,你不要再扯蛋!咱俩现在是两不欠了。”
韩冲捆好谷子,牵了驴往岸山坪走。琴花坐下来等韩冲,五个谷捆子在驴脊上耸得和小山一样,琴花看不见韩冲,看见的是谷捆子和驴屁股。看到地里掉下的谷穗子,拣起来丢进了篮子里。想了什么站起来走到韩冲割下的谷穗前用手折下一些谷穗来放进篮子里,篮子满了,看上去不好看,四下里拔了些猪草盖上。琴花想谷穗够自己的六只母鸡吃几天,现在的土鸡蛋比洋鸡蛋值钱,自己两个儿,比不得一儿一女的,两个儿子说一说媳妇,不是给小数目,现在就得一分一厘省。
韩冲牵了驴牵到哑巴的院子里,哑巴看着韩冲进来了,敢快从屋子里端出了一碗水,递上来一块湿手巾。韩冲摸了一把脸接过来碗放到窗台上,往下卸驴脊上的谷捆。这么着韩冲就想起了琴花说的话:哑巴会说话。韩冲想拭一拭哑巴到底会不会说话。韩冲说:“我还得去割谷穗,你到院子里用剪刀把谷穗剪下来,你会不会剪?”半天身后没有动静。韩冲扭回头看,看哑巴拿着剪刀比画着要韩冲看是不是这样儿剪。韩冲说:“你穿的这件鱼白方格秋衣真好看,是从哪里卖来的?”哑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抬起来时看到韩冲还看着她,脸蛋上就挂上了红晕,低着头进了屋子里半天不见出来。韩冲喝了窗台上的水,牵了驴往凤凰尾上走。韩冲胡乱想着,满脑子就想着一个人,嘴里小声叫着:“哑巴,红霞。”就听得对面有人问:“看上哑巴啦?”
一下子坏了韩冲的心情。韩冲说:“你咋没走?”琴花说:“等你给我蚕种。”韩冲说:“你要不害丢人败兴,我在这凤凰尾上压你一回,对着驴压你。你敢让我压你,我就敢把猪都给你琴花赶到甲寨上去,管她哑巴不哑巴,半张蚕种又算个啥!”
琴花一下子脸就红了,弯腰提起放猪草的篮子狠狠看了韩冲一眼扭身而去。
韩冲一走,哑巴盘腿裸脚坐在地上剪谷穗,谷穗一嘟噜一嘟噜脱落在她的腿上脚上,哑巴笑着,孩子坐在谷穗上也笑着。哑巴不时用手刮孩子的鼻子一下,哑巴想让孩子叫她妈,首先哑巴得喊“妈”,哑巴张了嘴喊时,怎么也喊不出来这个“妈”。哑巴低下了头嘤嘤哭了起来。哑巴的思想又回到了十年前,或者还要远。
哑巴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上到五年级,她就辍学了。她记得故乡是在山腰上,村头上有家糕团店,她背着弟弟常常到糕团店的门口看。糕团子刚出蒸笼时的热气罩着掀笼盖的女人,蒸笼里的糕团子因刚出笼,正冒着泡泡,小小的,圆圆的,尖尖的,泡泡从糕团子中间噗地放出来,慢吞吞地鼓圆,正欲朝上满溢时,掀笼盖的女人用竹铲子拍了两下,糕团子一个一个就收紧了,等了人来买。弟弟伸出小手说要吃,她往下咽了一口唾沫,店铺里的女人就用竹铲子铲过一块来给她,糕团子放在她的手掌心,金黄色透亮的糕团子被弟弟一把抓进了嘴里烫得哇哇喊叫,她舔着手掌心甜甜的香味儿看着买糕团子的女人笑。女人说:“想不想吃糕团子?”她点了一下头。女人说:“想吃糕团子,就送回弟弟去,自己过来,我管饱你吃个够。”她真的就送回了弟弟,背了娘跑到了桥头上。
桥头上停着一辆红色的小面包车,女人笑着说:“想不想上去看一看?”她点了一下头。女人拿了糕团子递给她,领她上了面包车。面包车上已经坐了三个男人了。女人说:“想不想让车开起来,你坐坐?”她点了一下头。车开起来了,疯一样开,她高兴得笑了。当发现车开下山,开出沟,还继续往前开时,她脸上的笑凝住了,害怕了,她哭,她喊叫。
她被卖到了一个她到现在也不清楚的大山里。月亮升起来时一个男人领着她走进了一座房子里,门上挂着布门帘,门槛很高,一只脚迈进去就像陷进了坑里。一进门,眼前黑乎乎的,拉亮了灯,红霞望着电灯泡,想尽快叫那少有的光线将她带进透亮和舒畅之中,但是,不能。她看到幽暗的墙壁上有她和那个男人拉长又折断的影子。她寻找窗户,她想逃跑,她被那个男人推着倒退,退到一个低洼处,才看到了几件家具从幽暗处突显出来,这时,火炉上的水壶响了,她吓了一跳,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把幽暗都推到两边去的微笑,那个男人的眼睛抽在一起看着她笑。她哆嗦地抱着双肘缩在墙角角上,那个男人拽过了她,她不从,那个男人就开始动手打她——红霞后来才知道腊宏的老婆死了,留下来一个女孩——大。大生下来刚半年了,小脑袋不及男人的拳头大,红霞看着大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红霞在这个小村庄被禁锢了的屋子里开始了一个女人的生长和怀念。她百般呵护着大,大是她最温暖的落角地,大唤醒了她的母爱。红霞知道了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象来活的,命运把你拽成个啥就只能是个啥,她记忆着大和自己的成长,记忆着腊宏的拳头,她想人的记忆里要是能记起一些美丽的事情多好,然而,没有。后来是一件什么事情让她不说话了呢?她哆嗦了一下。
那是一座深宅老院,高高的院墙,厚重的大门,破落的房屋,一脚踏进去这座老房子,红霞就出不来了,她成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腊宏的老婆。她记得是一个晚上,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她晃悠悠的出来上厕所,看到北屋的窗户亮着。大睡下了,北屋里住着腊宏妈和他的两个弟弟。北屋里传出来哭声,是一个老妇人的哭声,她很好奇地走过去,看不见里面,听得有说话声音传出来。是腊宏和他妈。
腊宏妈说:“你不要打她了,一个媳妇已经被你打死了,也就是咱这地方女娃儿不值钱,她给咱看着大,再养下来一个儿子,日子不能说是坏日子,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你要还是打她,就把她让给你大弟弟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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