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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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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耍毕,掌声起了,看客们把钱扔进场子里。怀玉的爹唐老大,马上又赶上场来。
  唐老大是个粗汉,身穿一件汗衫,横腰系根大板带,青布裤。宽肩如扇面展开。在这刚透着一丝春意,却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弓,扎了马步,在场中满满地拉开,青筋尽往他脖子和胳膊绕。看客自他咬牙卖力的表演中满足了,也满意了,扔进场子里的钱更多,有几张是花花的纸币,更多的是铜板,撒了一地。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
  “晤。”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一一一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暖跟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致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赔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帐,要一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牌俄同群的位置,去赢得满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溜弯儿好?”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上路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会遇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乌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育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盛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额、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啥,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由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管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迁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一股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钮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上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姐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把他打个脸蹭地,那儿凸那儿破,嘴唇和下巴领上头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
  “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额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欧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B也没所谓升官发财,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路儿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切末。
  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糊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便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fIJ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来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目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然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跟起脚尖地,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像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打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句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的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好臣高怵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航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农箱给他穿箭农,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福子,拿大把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晤。”李盛天应了,迄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潮阐絮道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的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暧,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七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唯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哈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嘛?”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怀玉没吃,一直袋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来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守。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源肽。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来了。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步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喷喷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更是不肯放过。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往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拚命要挣脱,用了毕生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浴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都是他的对头人。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绘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那点黑,就更深。
  颧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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