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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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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连奶都没有吃过?”
  又嘿嘿一笑一手把乳房塞回衣襟内。
  这些个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道人间何世。红萼伸手拉住石彦生:
  “放心,他跑不远,还得央你们领他回寺院去。”
  众狂笑:
  “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
  “你呢?”红萼问。
  “——”石彦生头一扬:“酒来!”
  又道:
  “众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
  静定的禅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欢娱?饮食男女,有酒今朝醉。
  体贴的女人们,把酒烫到适当的温热,送到客人口边。
  点了香笼,熏的一室皆春,酒酣耳热,都有醉意,只觉踏足另一极乐世界,回忆中的梵音,变的妖娆诒荡,任何正人君子,到了这个地步,都渐渐堕 。
  他们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华而颓废的一刻,其中一个,爱上了妓女,纠缠着不放。但他带点忧色:
  “你……会看不起嫖妓的和尚吗?”
  半醉的妓女道:
  “不会。你呢?你会看不起连和尚都来的妓女吗?”
  “当然不会!”他大着嗓门,“其实我们——”
  石彦生警觉,一个杯子扔过去,他中招。疼极,止话。
  辉煌的房间中有一霎的静默。
  不久各人回复了常态,继续玩乐。
  那妓女以客人的话语骤止,心中不悦:
  “嗳,你们别瞧不起人!我们为了钱,只出卖自己,从来不会出卖兄弟朋友。”
  她稍顿,又像公告天下的呓语:
  “比起男人,女人清高多了!”
  石彦生连忙道:
  “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大伙乘机:
  “那好,今儿我们谁也别走!”
  几个人,各拥所好。只有郭敦,醉得最厉害,躺在席上,喃喃自语,困扰已久的问题又涌出来了。素无佛心,却入了空门,他迷乱地沉吟:
  “唉,那观音……是男是女呢?想不通。为什么色不是色,色即是空?想不通。女人身体多么丰满,都是肉,怎会‘空’?还不如先色了再空,好歹也……”
  石彦生大喝一声:
  “你这厮,想不通就别想——”
  红萼倚在他身畔,在数算:
  “人生也不过七十。除了十年的懵懂,十年老弱,只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只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风下雨,生病,危难,东奔西跑,还剩下多少好日子?……”
  她瞅着他。
  ——还不如要眼前欢笑。
  石彦生仰颜干了酒:
  “和你一起喝酒时,酒很好喝。”
  她追问:
  “怎么个好喝法?”
  他苦苦思索,找个比喻。
  “像——跟家人一起喝一样宽心。”
  “哦?”她故意挑剔、记恨,“是‘兄弟姐妹’吧?”
  女人总是记得被推拒的话。
  他急了:
  “不——”
  一抬头,人已消失踪影。石彦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
  穿堂里不见,厢房的门都关上。不知她在那一间。石彦生怅然若失,伫立空庭。
  半响,他走过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门推开,不管有人没人,有声没声。别的客人和妓女发出漫骂,或者取笑。
  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来。
  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请,越是深陷其中。——因为在意。很多东西可以克制,但这是不可以的,人无能为力。
  他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然后整个呆住了。
  18
  红萼的长发已抖落,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宝髻。
  她眼前是五子奁,铜镜台。
  先用手晕开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杀花后以红汁作饼,匀在脸颊,人面桃花。
  画眉用烟墨的枝条,浓。与贴在两颊眉间的花钿,青红皂白甚分明。再涂又以细簪子挑一点儿玫瑰膏子饰唇。
  仔细端详盛装。
  石彦生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在他面前装扮,似一幅画,画中人款款如云出岫。她的发髻半盘半散,承不住一朵红牡丹。金步摇不步自摇,是因为醉了。
  他心动了,看住她,印象极深极深。
  红萼故意不理:
  “记住这样儿了。一个人不会永远都好看的。”
  石彦生按捺不住,把她持着丝绸造的粉扑儿抓住,它沾了粉,原来傅在面上,也傅在脖子、前胸、手臂、后背……
  粉一下子撒了一地。
  他耳语:
  “别那么仔细,一会就糊了。”
  红萼脸上一红,一跃而起。他没放过她,追出。
  她跳起舞来;是“胡旋”,旋转急速如风,不知多少个圈子了,好像不会停下来。他待要看她的脸,她总是用背相对。动作玲珑放任,毫不拘束。
  他也随着舞起来了。不是舞,而是没忘记习武的招式,跃动矫捷,腰腿沉稳,大伙都乐极忘形。忽地没有身分,等同流氓与妓女似的。
  当然记得,他的身分是一个和尚了。
  他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一知半解的念佛者。抵抗诱惑,至有效的方法不过是闭上眼睛,然后令自己掏空了,“无”。
  但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
  后院有个温泉。
  黑夜中,水气氤氲。
  他俩跳进温泉中。
  不知是水的温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动,心跳得很快。
  像燃烧。水开了。炙得很痛。
  经上说得很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鸟在抢吃腐肉,就像逆风中拎着火把,反烧自身。……
  手指在对方身体上狠狠游走,如同渐捆渐紧的粗绳子。生怕一放开,双双皆为幻象,转瞬溶在水中不见了。
  他气急败坏地狂乱地亲着心仪已久的女子。二人全无后顾之忧,什么也不想……
  是的。
  一切的欲望实际上都没有获得,但它也像一个好梦,像金石相击发生火花,像摸到一块滑腻沁凉的真丝。
  像一个男人找到他的出路。
  他有点迫不及待。只想征服。
  喘息几乎被水淹没。
  正把她长裙扯开,忽然一个小黑影气冲冲地奔至,一壁大叫:
  “静一!静一!”
  二人无法不停下来。
  小可泪痕犹未干呢:
  “快来看,这个是不是你?”
  一身湿漉漉的石彦生,把画像拎到灯下,细看。
  这是他!
  其他人都闻声出来了。
  郭敦一见“通缉”、“悬赏”字样,马上把妓女推走了。
  万乐成和赵一虎等七人,看到:“黄金一万两。”
  他们都面面相觑。
  事态严重,一时间意兴阑珊,又回到现实中。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欲火和欢情生生熄灭了。欢娱苦短。
  “小可,从哪儿捡来?”
  “墙上都贴了。”小可不知就里,把画像与石彦生对照着:“画的真像呀!”
  石彦生又惊又怒,想不到自己成了头号罪犯,叛党首领。他召唤:
  “都给我回去!你,你走吧!”
  红萼很失望,没来由地坚持:
  “我不走!”
  他又赶她:
  “走!”
  “不走!这算什么?要跟你一块走!”
  “但我已牵累你了,说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险。杀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杀一个妹妹?”
  “我才不怕——”
  “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准任性妄为!”
  情急之下,他不能丢下她不管:
  “走吧——以后我娶你。”
  她一愕:
  “什么?”
  又逼问:
  “再说一遍!”
  石彦生转身:
  “不多说。一言为定!”
  19
  匆匆从下山的路上山。
  沿途的古槐树,叶上凝了露珠。东方柔淡的曙光渐现,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他们身后,化作无形。
  到得山门,灰紫的天空已大白。
  寺门外,早有和尚在把守,把他们拦截,不准入内。
  “奉本寺方丈之命,你们破戒下山,乱了清规,无法收容。”
  德愿法师向他们怒叱:
  “我这儿是庄严神圣的道场,百年清净香火地,如何容得你们秽污?护寺以诚,不得造次。善哉善哉!”
  石彦生忙道:
  “请息怒,此乃一时放任——”
  郭敦急了,拼命解释:
  “我们只是饿坏了,下山买些胡饼吃。”
  做为一寺之方丈,德愿法师素来一丝不苟,执掌甚严,这几个人以来,起了波澜,实非所愿,而且:
  “哼!闻到酒味了!我当日说与你们的‘五戒’是什么?”
  一看,大队后有个鬼鬼祟祟迟来加入的人影。是万乐成。
  方丈逮住此人,喝问:
  “你们不是一齐下山去么?何以你一人离队迟归?”
  一众望向他,离队迟归?——有点不解。
  方丈瞥到和尚身后,竟又有陌生女子在,因一众回身,她是遮也遮不住的图穷匕现。方丈更生气了,继续教训。长篇大论苦口婆心:
  “你们八人,还伙同女子淫乱!既是发心修行,就应该持守戒律,才生智慧。罪过,罪过……啊!小可,你也在?”
  小可只觉十年道行一朝丧尽,痛哭流涕:
  “呜呜呜,师傅——”
  寺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师傅!师傅!”
  哭声中,四下微响。
  基于军士的警戒,他们马上发觉,一层一层的官兵,正在急速包围。
  对方不作轻举妄动,直至寺门关上。
  “不好了!”
  大惊失色。
  四人戒备,四人拍打着寺门:
  “请开门让我们进去!”
  官兵继续无声掩至,杀气腾腾。
  小可又惊恐大叫:
  “师傅!师傅!”
  ——他是温室的花,殿中的佛,壳里的蜗牛。这十年,具缘、诃欲、善良而无助,怎面对风横雨骤?
  一切理论,都压不住杀机。
  红萼此时排众而出,撑着腰,骄横地叱道:
  “你们没看清楚我是谁么?”
  官兵的头领一笑:
  “公主已出宫门,等同庶人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她已无权无势无说话之余地了。
  难怪世人多么向往这些。
  石彦生决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迎战才是己任。
  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暂日子里头,那不遗余力地“指导”他的小老师。他不求报答没有私心,像野外绽放的小花,毫无条件贡献它的香气,他敬佩小可。——但,他要与他分别了!
  抓起他后,纵身一跃攀住寺门的一棵大树缠枝,借力一蹬,顺势抛起孩子,让他牢牢抓住屋檐,他要把他扔回他的世界去。
  他听到这刻不容缓的大动作后,小可往寺内掉下,和僧人们承接的喧嚣。小可安全了,他吁一口气。自己的危险才刚开始。
  “小可再见!千万不要开门!保重!”
  他们不再向方丈哀恳,也放弃了这个堂皇的避难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是那官兵的将领正义凛然地:
  “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党,以正法纪!”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方非。故气壮。
  这便是战场吗?
  石彦生振臂一呼:
  “弟兄们!我们还是豁上吧,免得连累出家人!”
  背水一战,大开杀戒。
  很久没有厮杀过。正面交锋,军人们储存了的戾气,伺机待发。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绝路。惟有杀将出一条血路。
  杀得眼都红了……
  此时更见万乐成,闪躲避过此战。石彦生猜得几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战中,夺了一把剑,把树后的万乐成自头顶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条浅浅的血线划下,黄金自衣襟中滚出来,这只是他的一份赏金。
  这共同进退的八人中,已有三个被杀,一个受伤,寡不敌众。石彦生一剑直刺“弟兄”心房,他愤怒地:
  “你出卖我们!”
  鲜血逬射,污了他一身,但这人倒地,临终时道:
  “……难道,你不是……出卖者……吗?”
  石彦生一怔。负伤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不忘向万乐成尸体上戳上一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卖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人奏效。
  郭敦的刀还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无法不放手,但两根手指头被削去。
  石彦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红萼。于此存亡关头,还是赶逐远离。他老是要她走:
  “你先走!”
  这一推,分了神,一个官兵自后袭击,石彦生为了保护红萼,咬牙身挡,吃此一记刀伤。另一突袭又来了。
  红萼来不及答应,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间,什么准备也没有,在他面前,生生承受了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情要发生了,没有人是“准备好”的。总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登峰造极,又一跤失足。
  一阵眩晕,万物打转。血自心中狂涌淘空。
  她身体很轻,如同飞舞。无定的一生,舞过来舞过去。大太阳照在脸上,眼睛干涩了,有很多话想说……艰辛地张开嘴……
  她瘫软了。很不甘心。
  “红萼!”
  石彦生凄厉地大叫一声。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完就死了。连叹息呻吟都没有。死的时候,是一个庶人。是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想追随她看中的、心爱的男人。
  石彦生如同被野兽当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下子窜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兽,他眼睛噼啪作响,手起剑落,乱砍乱劈,见人就杀,一切修为悉数抛主脑后。
  他是为了索命。
  当厮杀的时候,每一个敌人倒下了,他浑身有甜意,非常狰狞。力量像是倍增。
  报仇!
  见人就杀!绝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军尽没了,他犹止不住自己,不断喘着气,向空中挥舞着利器——甚至一时间忘了为什么杀人。……
  援兵已至。
  势色不对,石彦生被二人拖拽,半疯狂地,觅地而逃。
  他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20
  月亮很圆。
  时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画舫缓缓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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