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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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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斗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淫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屁眼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的斗他!”
  小四!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
  火舌咝咝地伴奏。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他十分的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
  他被骗了!
  “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
  首领振臂呐喊:“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的赶,天天表演,教育群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
  场面兴奋而混乱,凄厉得人如兽。
  “文化大革命万岁!”
  ……沸腾怒涌的声浪中,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
  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但谁都嗅不着。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混作一滩。“天天表演”?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如一根弦,紧张到极点,快要断了。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
  破碗盛着一点脏水。
  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不能成寐,鬓角头发,一夜变白。
  而四周,却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浓黑,墨黑。他没有前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露了尖削的边儿,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谁知那破碗的边儿,不听使唤,朝脖子割上一道,两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批,没什么着力处。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不到底。
  蝶衣很奋勇地用力,全神贯注地划着,脖子上的伤痕处处,血渗下来,又不痛,又不痒,只是很滑稽。为什么还死不了?
  他记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因小刀锋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锅中汤内,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突然,门外一声叱喝:“干什么?”
  人声聚拢:“抹脖子啦!寻死啦!”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捣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道谁的恩。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边见青,一边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风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多漂亮的娇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仍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群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涨,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神情恍惚地背着霸气书库,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牛棚出来的,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师——”
  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
  前路茫茫。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
  没讲上一句话。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
  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
  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第九章八千子弟俱散尽 
                 
  浩荡的闽江下游,是福州。
  小楼下放劳动改造,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在南边。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尽。
  所有在“干校”苟活的反革命分子,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念,咦?日子回到小时侯,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练。
  拉大车,造砖,建棚,盖房子。在田间劳动,种豆和米,还有菜。凿松了硬地,或把烂地挖掘好,泥里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脓,和汗。上下午,晚饭后,三个单元分班学习……
  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当他锄禾日当午时,犹有余威。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像借尸还魂。但他老了。
  听说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关山迢遥的地方呀。在丝绸之路上,一个小镇。酒泉,丝路,都是美丽的名字。蝶衣在一间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连夜光杯,听上去也是美丽的名字呢。
  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个中国的老百姓,也是如此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会例外?
  福州是穷僻的南蛮地。
  闽菜样样都带点腥甜,吃不惯,但因为饥饿,渐渐就惯了。
  家家是一张家禽票,十只定量蛋过年的。拿着木棒,拼命敲打艰辛轮侯买来的一块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制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么困难才得到的肉,还不快吃,反而打烂,浪费工夫。小楼就是过这样的活。岁月流曳,配给的一些“鸡老酒”,红似琥珀,带点苦味。它是用一只活鸡,挂在酒中,等鸡肉,骨都融化以后,才开坛来饮。因人穷,这鸡,都舍不得吃,留着,留着,再酿一次。就淡然了。
  留着也好。
  小楼总是这样想:活着呢。活着就好。他也没有亲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无音讯。
  当初,他们还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谅蝶衣了。他是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决不会出卖他!他一定是为他好,不过言词用错了。但在那批斗的战况中,谁不会讲错话/自己也讲错过。他挂念:酒泉?是在哪儿呢?也许今生都到不了。当明知永远失去时,特别的觉得他好。恩怨已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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