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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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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许愿!”
  “好-伟-大-呀!”
  “来不及了!我要很多很多男朋友!”
  “我要当亿万富翁!”
  “我爱你!”
  “世界和平!中国富强!”
  “好感动呀!”
  “打倒贪官,倒爷!”
  “我要考上北大!”
  “给我们一个胖娃娃!”
  “哗!哗!跑了,跑了……”
  “好想哭呀!”
  在同一时间,大家忙乱地说话。发出原始怪叫。挨冷,受苦,也值得。
  人人都预备了一些愿望,太多了,来不及,忽得一下空白。
  世上每个角落的人,仰首向着同一天空惊叹,没有错过世纪末的灿烂。
  ——但,再美丽的奇景,再精彩的节目,再热闹的刹那,他,并没有,在身旁。——她身旁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他不在。
  飞飞明白了。
  佟亮不来了。
  北京那么大,他和青梅竹马相交甚深的嘉嘉,不在长城,也可以在海淀,密云,顺义。……等等市郊的大空地,或天文台观察站上,携手共度三十三年一度雨夜。她苦等了一天,他没有选择她。
  人不来,等于一长城的话在里头了。她被辜负了。这是一个骗局。
  飞非在流星还没有完全湮灭之前,匆促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许了一个原:“我恨他!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他!——永远永远!”
  迎面忽然吹来一口暖气。她闭目。更冷。
  所有短暂的光芒,终化作轻尘。
  她还是再等一会儿……。在迷离世界等了一夜。
  像一只僵尸似地回去。
  第二天,北京下了比往年早来罕见的大雪,降雪量十一毫米。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也因积雪过厚而封闭了。飞飞从早上十点半一直与其他两万多名旅客,滞留在首都机场。巷机延误,像在留人。
  但留有什么用?
  她巴不得快快离开。离开了前所未有的僵冷,和困闭的干闷暖气。紧两好的衣。小一号的鞋。矮半截的人。
  五个小时后,机场宣布重开。
  旅客顺利上路,到自己想到的地方去。或回家。
  回到香港以后,心绪宁静。她把“北京牛黄解毒片”全扔掉。把他忘掉了。象资料库中洗去一部分。“入土为安”。
  飞飞重新快乐起来。
  原来,“恨”是可以解毒的。
                 
                 
  ◆◆◆◆◆
                 
  北京日报有段不起眼的小新闻。
                 
  北京大学生佟亮(二十二岁)于海淀路中关村附近,因自行车蹬得太快,在赶路中,被一货车撞倒,身受重伤。佟亮不住哀求医生,大喊:“我要去看流星雨!我要到长城!让我去……”
                 
  急救五个小时后,情况由恶劣稍微安定。谁知凌晨二时许,内脏突发性大量出血,伤者全身抽搐,如中魔咒,终告不治。
                 
                 
                 
  主诊医生正寻求手术过程中未知的因由……
                 
  ◆◆◆◆◆
                 
                 
  向流星许愿,有时很灵验。
                 
                 
  
 

 双妹唛 
                 
  在艺术中心任职Gallerry Assistant已有四个月的叶明进,对这工作渐渐适应。他与同时主要负责画廊开展前的准备,期间当值,展览完毕善后工作。他们采取轮班制,早十时至晚六时一更,近日轮到他当午十二时至晚八时收馆的那更。
  本来也不注意,但每搁两三晚,便见阿婆出现,徘徊不去,似在找寻什么,他才奇怪起来。
  这两星期,包氏画廊五楼展出本地首次策划的“找寻艺术”。意念新颖,神秘而有趣。展出的物件来自普罗大众,都是经过遴选的有意义纪念品,不能以金钱衡量其价值。主人的年龄由十五岁至七十多岁。
  也许这次宣传做得好,所以参观的人很多,热心的还在小册子上提意见。叶明进在他桌前招呼,和售卖特刊。抬头:“阿婆,又见到你了!”
  “是呀后生仔。”她的头发夹杂点银丝,细眉小眼,笑起来,眯成窄缝。叶明进直觉她十分柔顺和忍耐。
  她问:“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参观?”
  他不觉得谁是“特别的”,便笑:“阿婆你最特别了。一般人都是看一遍,只有你最热心。”
  “你唤我‘娇婆’吧。”她道,“我有东西展览,在那边!”
  她领他到一个玻璃柜前,指着那简介:“陈桂娇,七十五岁”。展出的是双妹唛花露水。还有几行小字,是每个参观者想说的话:“这是我亲爱的人送的。至今五十年了,各散东西无音讯,我常常想念着。”
  ——如今你在哪儿?
  叶明进便更仔细地浏览一下。招纸上两个穿旗袍的女子,梳刘海直发,依偎相拥,一个把手搁在另一个肩上,各踏鲜艳老土的高跟鞋。背景是山水小艇。注明“广生行有限公司”。
  除了花露水,还有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发油……
  ——我望你别怪我!
  算来,该是三十年代的“名牌”了。当年她一定很会装扮。叶明进想:烂船也有三斤钉。今日这阿婆也不难看,可见底子厚。
  他知道她是一个痴情女。多难得,矢志不渝,只有电影上才出现这样的情节。
  过了两天,叶明进低头吃盒饭,翻着一本有关电脑的参考书时,娇婆又来了:“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参观?”
  他笑笑摇头。
  “咦,你吃凤爪排骨饭?别吃这个。”
  “为什么?”“我不吃的。”娇婆体贴地解释:“无益呀。那时见厨房买来一大箩,全倒在地板坑渠边,不干净,腌两腌就盖住臭味。我几十年都不吃。”
  “你做厨房?”娇婆道:“我廿几岁时来香港,在仙香楼做女招待么。”
  仙香楼,他没听过。女招待?咦,当年正经人家怎会抛头露面出来打工?看来,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那些茶客很衰,摸手摸脚,乘机揩油。”
  娇婆的少女时代似乎也吸引过狂蜂浪蝶。其词若有憾焉。
  “你如何对付?打他一巴掌?”“不止。”她很坚毅地撇撇嘴:“我提起水褒,用滚水渌他。……有一次,有个恶爷乘机发脾气,又恐吓出剑仔,还不是想人同他开房?我才不会这样贱!”
  ——幸好有人出来摆平。出道早,代赔罪。
  ——还陪我到胡文虎花园玩。
  ——买了两包泡泡糖,粉红色,有女明星相片送。我不慎吞了泡泡下肚。糟了遭了,塞住肠子了。“别怕,我陪你!”
  ——爱送我化妆品装扮。花露水,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发油……
  “娇婆,娇婆!”
  “什么?”她如梦初醒。
  “你自便,我要工作。”
  有参观者在入口的桌子等,他连忙过去招呼。便剩下娇婆一个想当年。
  说的只是皮毛。
  她无法把心事告诉一个陌生的画廊助理。小伙子职务又忙。也许只是礼貌,陪老人家聊聊天。
  娇婆寂寞地走过展览厅。
  展览品都是人们的珍藏。一些充满浓情蜜意,一些写着苦难折腾。旧照片。母亲送的第一只手表,战时梁票。古董。一品夫人像。邮票。首饰。石头。证书。玩具。储蓄箱。四节小指的掌印。微型手抄唐诗三百首。海难邮件。用银纸折成的菠萝。弓鞋。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双妹唛。
  各人珍重自己的物件。各人珍重自己的故事。这不是什么“艺术”。到了最后,只赚得“回忆”。
  陈桂娇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亲爱的人是程妙英。
  桂娇瞒住妙英出去过一次。
  由表婶介绍,到威灵顿餐馆与张建国相睇。
  建国想娶一个老婆,由澳门搭大舱过海。他告诉桂娇,船公司为了争取搭客,送一碗叉烧饭呢。他又说,香港不太平,又要躲日本仔了,不如过澳门揾食,公一份婆一份。有主任家,好过单身做女招待,被人欺。
  桂娇也舍不得妙英,情同金兰姐妹。
  “你不要嫁人!”妙英道:“女怕嫁错郎,男人都无本心。你嫁给了他,就不会那么好相与,又粗鲁有污糟。而且,可能乡下有老婆。你戴了他戒指,箍死一世。以后想同我来往,都搁重山。会当我外人了。我决定梳起。你同我一同梳起,自食其力,储几千银就同银行借钱买楼,我会写你的名的。男人都是贼!你不要嫁吧。万一你嫁人,有三长两短,再回来找我,我就变卦不理了。你想清楚,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妙英把她拥抱,还亲吻她。反应很大。
  桂娇害怕得毛骨悚然。推开她,声音颤抖,该怎么解释?不忍一口拒绝,但又不能泥足深陷。——妙英为了陪她,连泡泡糖也肯吞下肚中!
  桂娇避开她的嘴唇。她已吻过她一下,口水在她嘴边擦过。妙英万万料不到是这样的。她泄气了。那块泡泡糖结成硬块,堵塞了血脉,呼吸困难……
  叶明进对常客娇婆打一个招呼:“今天——有特别的人来过呢?”
  “什么?”娇婆终于等到了,声音有点变:“有没有问你问题?看过我那些东西吗?是谁?在哪儿?”
  “是一群失明人士。”叶明进答:“他们来‘参观’过。也许是因为展品中有一枝盲公竹,是一位失明学生的‘信心支柱’吧。”
  娇婆有点失望。
  ——那天妙英更失望。
  妙英拎出一份礼物来。捏得很紧。
  “桂娇祝你百年好喝合永结同心!”
  是双妹唛花露水。
  她盯住那“双妹”的图片:她俩暧昧地永不分离。省,港,澳,中国各地:上海,北平,南京,苏州,大连,长春…………
  只有图画中人笑得那么春意盎然。那个瓶子,绿色的:一头猫在静夜中的眼睛。
  “妙英你不要怪我!”
  “不,我怎会怪你?”妙英笑:“你去嫁人吧。”
  后来她慎重而又凄怆地叮嘱:“——最好不要让他亲你的嘴。我亲过!”
  桂娇的脸徒地红起来,羞愧透上来,眉眼低下去。她永远都保守这秘密!
  桂娇辞了工,又搬出妙英住的永吉街公寓,她过澳门,开始新生活。
  她以为妙英原谅自己,放开怀抱。濒行致意:“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又空来探我。”
  ——妙英后来也坐大船过澳门。
  她没有找她。
  她抓住一瓶双妹唛花露水,在途中,跳进海里。被人发现时,船已驶得好远。也许她获救,也许没有。
  桂娇没有她的音讯。
  她不相信她死了。
  ——但,桂娇内疚,悔婚。一直不肯嫁人。
  这样做是对不住建国的,他酒席都定了。只是桂娇忽然间觉得她没脸去嫁人。
  都不知道是否在等妙英。奇怪。
  一直到了今天。
  其实她有去过扶的。就在来之前吧。
  开之前,大家可取“问事表”,有红表有黑表。书记以为她取黑表求药方呢,她原来问结果。因为她等了她十几天了。对方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脱了鞋,和什跪于祖师像前,骨头硬了,有点风湿疼,不过很诚心。
  手手握莲花状,以两手的中指托着丁字架,请了神,丁字架的下垂部分便在沙盘上飞快地写字。
  桂娇闭上眼睛,心中念着她少女时代开始已熟悉的名儿。今天是展览最后一天了。
  那书记张先生后来给她一张纸,读给她听:“阿婆,这是祖师给你的指示:”夜半渡无船,惊涛恐拍天。月斜云淡处,音讯有人传‘。“……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叶明进环视冷清的现场。“找寻艺术”又过去了。下一个展览是水彩画展。他们明天将进行拆卸,参展者凭着艺术中心所发的收据,一一取回他们的展品。
  “娇婆,八点钟,关灯了。你等的爱人终于没有来。算了。”
  娇婆只好转身欲去。
  忽见她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丢魂失魄,灰白的脸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灯,僵在寒夜中。
  “不!她来过她来过她来过!”
  “什么?”
  叶明进收拾杂物,遥遥望见老妇。失常地指住玻璃柜。
  一切仍在,没有移动过。
  “娇婆,这些柜都是上锁的,很安全。而且玻璃不碎。保安那么严密——”
  “她不肯原谅我!”
  娇婆簌簌地抖起来,比任何一晚苍老衰弱,万念具灰。
  他不知底蕴地只走过去安慰她别执着了。
  走到一半,叶明进怔住——他分明看到,那根本没可能被移动的“双妹唛”产品,所有的商标,其中一个女子的脸,被生生撕挖掉了。
  只留下一个一个空洞的白痕……
                 
  

 凌迟 
                 
  余景天头上缠着绷带,隔着病房的玻璃望进去,爱儿继宗蜷成一个蛋状,因镇静剂的效用,已昏迷睡去,但仍不时抽搐,隐见渗出冷汗。他身上又出了红斑,——就象全身布满伤口,体无完肤。
                 
  这是余继宗的一个怪病。
                 
  最初是两岁时佣人喂他吃一碗鲜鱼片粥。他忽闻腥呕吐,浑身辣辣的剧痛,火烧火燎一样,受不了时,满地打滚,以头撞墙,抽筋狂哭……以至昏倒,不省人事,一如死去。以后一旦发作,每回闻一声声凄厉哭喊,余景天都心如刀割,千刀万剐。
                 
  自己是大男人,恨不得代娇嫩的孩子承受,但疾病和痛苦,是无法代换的,——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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