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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作品精编(新)-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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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原因:有的街道大概可以容三四个人并排着走;有的却是两个人对面就容易碰头的巷子;也有的较宽些,但是常常有些小贩的货车阻塞了路。我常常看见胖大的妇人或者瘦弱的姑娘推着货车在那里高声叫卖,也有人提了篮子。她们卖的大半是蔬菜、水果和袜子一类的用品。有一两次,卖水果的肥妇向我兜生意,可是我跟她刚把价钱讲好,她忽然带笑带叫地跑开了。跑的不止她一个人,她们全跑开了。街道上起了一阵骚动,但是很快地就变得较为宽敞、较为清静了。我很奇怪,不知道这个变化的由来。但是不久我就明白了。迎面一个警察带着笑容慢慢地走过来。他的背影消失以后,那些女人和货车又开始聚拢来。有时候抬起头,我还会看见上面晒着的红绿颜色的衣服。
还有一个原因我也应该提一下,就是臭。这几条街的臭我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形容。有些地方在店铺门口摆着发臭的死鱼,有些地方在角落里堆着发酵的垃圾,似乎从来就没有打扫干净。我每次走过,不是捏着鼻子,就是用手帕掩鼻,我害怕会把刚吃进肚里的饭吐出来。
晚上我常常同那个新朋友在这些街道上散步,他带笑地警告我:“当心!看别人把你的帽子抢了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我笑着回答:“不怕。”不过心里总有点胆怯,虽然我很想看看帽子怎样会被人抢走。
我们走过一条使我最担心的街道。我看见一些有玻璃窗门的房子和一些挂着珠串门帘的房子。门口至少有一个妇人,大半很肥胖,自然也有瘦的,年纪都在三十以外;她们同样地把脸涂得又红又白,嘴唇染着鲜血一样地红;她们同样地有着高高地凸起的胸部和媚人的眼睛。“先生,来罢。”尖锐的、引诱的、带笑的声音从肥妇的口里向我脸上飞来。同时我看见她们在向我招手。
“怎么样?去吗?”那个朋友嘲弄地低声问我。
我看了那些肥妇一眼,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害怕起来,便拉着朋友的膀子急急地往前面走了,好像害怕她们从后面追上来抢走我的帽子一样。我走过那些挂着珠串门帘的房子,里面奏着奇怪的音乐,我仿佛看见三四个水手抱着肥妇在那里喝酒。但是我也无心去细看了。
“你方才说过不怕,现在怎样了?”我们走出这条街以后,那个朋友嘲笑地说。
我这个时候才放心了。
“看你这个样子,我不禁想起我一个姓王的朋友的故事。”他说着就出声大笑。
“什么故事?”我略带窘相地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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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一个咖啡店
作者: 叶 舟
“王,你也许认识他。他的年纪比你大,可是身材比你还小,”朋友开始叙述故事,他一面说,一面在笑。但是我并没有笑的心思。“他是研究文学的。他常常说歌德有过二十几个爱人,他却只有五个,未免太少了。其实他所说的五个,是把给他打扫房间的下女,面包店里的姑娘,肉店里的女店员都算在里面,这些女人跟他除了见面时说一声‘日安’外就不曾说过什么话。他说他应该找到更多的爱人,他说应该到妓院里去找。我们每次见面,他总要对我宣传他到妓院去谈恋爱的主张,他甚至赞美卖淫制度。然而他也只是说空话。我常常嘲笑他。有一天他得意地对我说,他要到妓院去了,我倒有点不相信,你猜他究竟去了没有?”朋友说到这里突然发出这句问话来。
“他当然没有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如果没有去,那倒不奇怪了。他的确去了,而且是我陪他去的。”朋友得意地说。“他没有进过法国妓院,他不知道那里面的情形。我们到了那里。我声明我只是陪伴他来的,我就坐在下面等他。于是六七个肥胖的裸体女人排成一行,站在我们面前,让王选择。王勉强选了一个,在下面付了钱,跟着她上楼。……不到十分钟,王下楼来了,脸色很不好看。他拉着我急急地走了出去。我惊奇地笑问他:‘怎么这样快就走了?’他烦恼地答道:‘不要提了,我回去慢慢对你说。’他垂着头,不再说一句话。”朋友说到这里,便住了口。
“你看这个。”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这是王今天寄来的,他还提到那件事情。”
这时我们走入大街,进了一个咖啡店。我在那里读了王的信。
信里有这样的一段话:……近来常常感到苦闷,觉得寂寞,精神仍然无处寄托,所以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谈话时总爱谈到女人。大家都觉得缺少什么东西。可是缺少的东西,却也没法填补。我们也只得耐心忍受苦闷。壮志已经消磨尽了。我也曾想把精神寄托在爱情上,但是又找不到一个爱我的女人。……我也不再有到妓院去的思想了。用金钱买爱,那是多么可笑,多么渺茫啊!你不记得两年前我在马赛干的那件事吗?我当时还有一种幻想。谁知看见了那里的种种丑恶情形,我的幻想就马上破灭了。我和那个肥妇上了楼,进了她的房间,看见她洗净了身子。我没有一点热情,我只觉得冷。她走到我的身边。我开始厌恶她,或者还害怕她。她看见我这种笨拙的样子,便做出虚伪的媚笑引动我,但是并没有用。我的激情已经死了。结果她嘲笑地骂了我两句,让我走了。从那里出来,心上带走了无名的悲哀,我整整过了一个月的不快活的日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在那里不但不曾得着预期的满足,反而得到了更大的空虚。那个肥妇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你看,这就是那个以歌德自命的人的遭遇了!”朋友嘲笑地说。
我又想发笑,又不想发笑。我把信笺折好放在信封里还给他。
我们走过一家影戏院。名字很堂皇,可是门面却很小、很旧。一个木笼似的卖票亭立在外面。
“这样的电影院你一定没有去过,不可不进去看看。”朋友并不等我表示意见就去买了票,我看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两个法郎。
“这样便宜的票价!”我想。我们就进去了。
一个小房间里放了二三十排长木凳,每排三张,每张可容五六个人。黯淡的天花板上挂了几盏不很明亮的电灯。对面一张银幕。没有乐队,每一个人走过,就使不平坦的地板发出叫声。房间里充满了烟雾和笑语,木凳上已经坐了不少的人。
我们在最后面的一排坐下,因为这一排的三张木凳都空着,而且离银幕较远,不会伤眼睛。朋友抬起眼睛向四处望,好像在找他认识的人。
他的眼光忽然停留在左边的一角。他的脸上现出了笑容。他把右手举起来,在招呼什么人。我随他的眼光看去,我看见了两个我见过的人。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中国人,戴便帽,没有打领带,穿一件半新旧的西装;黄黄的脸色,高的颧骨,唇边有几根胡须。他不久以前还在一只英国轮船上作工。右手的大指头被机器完全切断了。他的手医好以后公司给了他五十镑的恤金,把他辞退了。他到马赛来,打算住些时候回中国。我在饭店里见过他几次,所以认识他。女的,我也在饭店里遇见过。她是一个安南人。我不知道她怎样会流落到马赛来,关于她的事,我知道的,就是她跟饭店的老板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往来;还有她属于街头女人一类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因为在饭店里的笑谈中间,找“安南婆”要多少钱的话也常常听见。我看见她同断指华工在一起,这并不是第一次。
她跟他亲密地谈着(她会说广东话),两个头靠在一起。她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的朋友笑。我看见她的黑头发,小眼睛,红白的粉脸,宽厚的红唇,充实的胸膛。她轻佻地笑着,的确像一个街头女人。
电灯突然灭了。
我花一个法郎的代价连接看了三张长片子。眼睛太疲倦了。灯光一亮我同那个朋友最先走了出去,并不管我们认识的那一对男女。夜接连着夜,依旧是马赛的夜。
还没有开船的消息。罢工潮逐渐扩大了。许多货物堆积在马赛,许多旅客停留在马赛。
马赛凭空添了这许多人和货物,可是市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动。其实变动倒是有的,不过陌生的我不知道罢了。我只看见过一次罢工者的游行。
夜来了,夜接连着夜。依旧是马赛的夜。
那饭店,那街道,那旅馆,那朋友,那些影戏院跟我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左拉的小说读完了,又放回到箱子里去。我不再读书了。
每晚从饭店出来,我总是跟那个朋友一起去散步。我们不得不经过那条使我最担心的街道。那些半老的肥妇照例对我们做出媚笑,说着欢迎的话。但是我已经不害怕她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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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新主顾
作者: 叶 舟
我们每晚总要到一家新的电影院去。所有马赛的电影院我们差不多都光顾过了。头等电影院我们自然也去,而且用学生的名义在那里得到了半价的优待。常常我们在劳动者中间看了电影出来,第二天晚上又换了比较漂亮的衣服到头等电影院去,坐在绅士和夫人们的中间,受女侍的殷勤招待。换衣服的事是那朋友叫我做的。他有过那样的经验,他曾经在头等电影院里买票受到拒绝。
在小的电影院里,我们常常遇见那个断指的华工和“安南婆”,他们总是亲密地谈笑着。
我们跟华工渐渐地熟悉了,同时跟“安南婆”也渐渐地熟悉了。我们跟他们遇见的地方有时在电影院,有时在饭店,时间总是在夜里。另一个晚上我们照例在那个最小的电影院里遇见了“安南婆”。她跟平日一样地和男子头靠着头在谈话,或者轻佻地笑。可是男子却不是平时跟她在一起的断指华工,而是一个陌生的法国青年。她看见了我们,依旧对我们轻佻地笑,但是很快地又把头掉回去跟那个青年亲密地讲话了。
“安南婆有了新主顾了。”朋友笑着对我说。我点点头。
隔了一个晚上我们又到那个电影院去。在前面左角的座位上我又看见了“安南婆”和她的法国青年。她看见了我们,望着我们轻佻地笑。我们依旧没有找到断指华工的影子。
灯光熄了。银幕上出现了人影。贫困,爱情,战争,死。……于是灯光亮了。
一个人走近我们的身边,正是我们几天不见面的断指华工。朋友旁边有一个空位,华工便坐了下来。他并不看我们,却把眼光定在前面左角的座位上。在那里坐着“安南婆”和她的法国青年。
“你为什么这两天又不同她在一起了?你看她找到了新主顾!”朋友拍着华工的肩膀说。
华工掉过了瘦脸来看我们。他的脸色憔悴,可是眼睛里射出来凶恶的光。
“不错,她找到新主顾了!她嫌我是一个残废人,我倒要使点手段给她看,要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华工气愤地对我们说,声音并不高。
“这又有什么要紧?这也值不得生气!”朋友带笑地劝他道。“她们那般人是靠皮肉吃饭的。谁有钱就同谁玩,或者是你或者是他,都是一样。她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犯不着生气。”
“你不晓得我待她那样好,她这个没有良心的。”华工咬牙切齿地说。“几个月以前法国军队在安南镇压了暴动,把那些失败的革命党逼到一个地方用机关枪全打死。这样的事三四年前也有过一次。她哥哥就死在那个时候,死在法国军人的枪弹下。现在她却陪法国人玩。这个法国人大概不久就会去当兵的,他会被送到安南去,将来也会去杀安南的革命党,就像别的法国军人从前杀死她哥哥那样……”他说不下去了,却捏紧拳头举起来,像要跟谁相打似的。可是这个拳头并没有力量,不但瘦,而且只有四根指头,大拇指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可笑的光秃的痕迹。他又把拳头放下去,好像知道自己没有力量似的。我想他从前一定是一个强健的人,然而机器把力量给他取走了。
我并不完全同意华工的话,但是我禁不住要去看“安南婆”和她的法国青年的背影。他们是那样地亲密,使我不忍想象华工所说的种种事情。我几乎忘记了在这两个人中间的生意的关系,我几乎要把他们看作一对恋人。但是我又记起了一件事。那个青年的确很年轻,他不久就会到服兵役的年龄。他当然有机会被派到殖民地去,他也有机会去杀安南的革命党。华工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也许她还有一个哥哥,或者兄弟,也许这个法国青年将来就会杀死他,这也是很可能的。这样想着我就仿佛看见了未来的事情,觉得眼前这两个人在那里亲密地讲话也是假的。“华工的话完全对,”我暗暗地对自己说。但是我又一想,难道这时候我们就应该跑去把那两个人分开,对他们预言未来的事情吗?或者我们还有另外的避免未来事情的办法?
我起初觉得苦恼,后来又不禁哑然失笑了。我记起来他们只是两个生意人,一个是卖主,一个是顾客,关系并不复杂。我这时候才注意地看银幕,我不知道影片已经演到了什么地方。电影演完,我们同华工先走出来。他本来想在门口等她,却被我们劝走了。我们同他进了一个咖啡店,坐了一些时候,听他讲了一些“安南婆”的故事。他的愤怒渐渐平息了,他时时望着他那只没有大拇指的手叹气。
我那朋友的话一定感动了他。朋友说:“你自己不也是拿她来开心吗?你不是说过一些时候就要回国去吗?那时候她终于要找别人的。她又不是你的老婆。你有钱,你另外找一个罢,街上到处都是。你看那里不就有一个吗?”说到这里他忽然举起手,向外面指。在玻璃窗外,不远处,一个女人手里拿了一把阳伞,埋着头在广场上徘徊,一个男人在后面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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