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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作品精编(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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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的哀叫渐渐低下去,于是停止了。阿李在一棵树脚下找到了那个女人。她力竭似的坐在那里,身子靠着树干,头发散乱,脸上有泪痕,眼睛张开,望着对岸的黑树林。她低声哭着。 

  “根生嫂,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有什么事,你讲呀!”阿李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用力摇着她的膀子,大声说。 

  根生嫂把头一摆,止了哭,两只黑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过了半晌她才迸出哭声说:“根生,根生……” 

  “根生怎么样?你讲呀?”阿李追逼地问。 

  “我不知道。”女人茫然地回答。 

  “呸,你不知道,那么为什么就哭起来?你真疯啦!”阿李责骂地说,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他们一定把他抓去了!他们一定把他抓去了!”女人疯狂似的叫着。 

  “抓去?哪个抓他去?你说根生给人抓去了?”阿李恐怖地问。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根生是他的朋友。他想,他是个安分的人,人家为什么要把他抓去。 

  “一定是唐锡藩干的,一定是他!”根生嫂带着哭声说。“昨天根生告诉我唐锡藩在县衙门里报告他通匪。我还不相信。今天下午根生出去就有人看见唐锡藩的人跟着他。几个人跟着他,还有侦探。他就没有回家来。一定是他们把他抓去了。”她说了又哭。 

  “唐锡藩,那个拼命刮钱的老龟。他为什么要害根生?恐怕靠不住。根生嫂,你又不曾亲眼看见根生给抓去!”阿李粗声地安慰她。他的声音不及刚才的那样严肃了。 

  “靠不住?只有你才相信靠不住!唐锡藩没有做到乡长,火气大得很。他派人暗杀义先生,没有杀死义先生,倒把自己的乡长弄掉了!这几天根生正跟着义先生的兄弟敬先生组织农会,跟他作对。我早就劝他不要跟那个老龟作对。他不听我的话,整天嚷着要打倒土豪劣绅。现在完了。捉去不杀头也不会活着回家来。说是通匪,罪名多大!”根生嫂带哭带骂地说。 

  “唐锡藩,我就不相信他这么厉害!”阿李咕噜地说。 

  “他有的是钱呀!连县长都是他的好朋友!县长都肯听他的话!”根生嫂的声音又大起来,两只眼睛在冒火,愤怒压倒了悲哀。“像义先生那样的好人,都要被他暗算。……你就忘了阿六的事?根生跟阿六的事并没有两样。”恐怖的表情又在她的脸上出现了。 

  阿李没有话说了。是的,阿六的事情他还记得很清楚。阿六是一个安分的农民。农忙的时候给人家做帮工,没有工作时就做挑夫。他有一次不肯纳扁担税,带着几个挑夫到包税的唐锡藩家里去闹过。过两天县里公安局就派人来把阿六捉去了,说他有通匪的嫌疑,就判了十五年的徒刑。警察捉阿六的时候,阿六刚刚挑了担子走上阿李的船。阿李看得很清楚。一个安分的人,他从没有做过坏事,衙门里却说他通匪。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呀!阿李现在相信根生嫂的话了。 

  阿李的脸色阴沉起来,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绞着手在思索。他想不出什么办法。脑子在发涨,许多景象在他的脑子里轮流变换。他就抓起根生嫂的膀子说:“快起来,即使根生真的给抓去了,我们也得想法救他呀!你坐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处!”他把根生嫂拉起来。两个人沿着河边急急地走着。 

  他们走不到一半路,正遇着孩子跑过来。孩子跑得很快,高声叫着:“阿爸,”脸色很难看。“根生……”他一把拉住阿李的膀子,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根生,什么地方?”根生嫂抢着问,声音抖得厉害。她跑到孩子的面前摇撼他的身子。 

  “阿林,讲呀!什么事?”阿李也很激动,他感到了一个不吉的预兆。 

  阿林满头是汗,一张小脸现出恐怖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根生……在……”他拉着他们两个就跑。 

  在河畔一段凸出的草地上,三个客人都蹲在那里。草地比土路低了好些。孩子第一个跑到那里去。“阿爸,你看!……”他恐怖地大声叫起来。 

  根生嫂尖锐地狂叫一声,就跟着跑过去。阿李也跑去了。 

  河边是一堆水莲,紫色的莲花茂盛地开着。小学教员跪在草地上正拿手拨开水莲,从那里露出了一个人的臃肿的胖身体,它平静地伏在水面上,香云纱裤给一棵树根绊住了。左背下衫子破了一个洞。 

  “根生!”女人哀声叫着,俯下去伸手拉尸体,伤心地哭起来。 

  “不中用了!”小学教员掉过头悲哀地对阿李说,声音很低。 

  “一定是先中了枪,”商店伙计接口说。“看,这许多血迹!” 

  “我们把他抬上来吧。”杂货店的小老板说。 

  阿李大声叹了一口气,紧紧捏住孩子的战抖的膀子,痴呆地望着水面。 

  根生嫂的哭声不停地在空中撞击,好像许多颗心碎在那里面,碎成了一丝一丝,一粒一粒似的。它们渗透了整个月夜。空中、地上、水里仿佛一切全哭了起来,一棵树,一片草,一朵花,一张水莲叶。 

  静静地这个乡村躺在月光下面,静静地这条小河躺在月光下面。在这悲哀的气氛中,仿佛整个乡村都哭起来了。没有一个人是例外,每个人的眼里都滴下了泪珠。 

  这晚是一个很美丽的月夜。没有风雨。但是从来不脱班的阿李的船却第一次脱班了。1933年夏在广州巴金写《家》时用的桌凳 

  复仇 

  一这年夏天老友比约席邀请我到他底别墅去度夏。 

  我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客人。一个是医生勒沙洛斯,一个是新闻记者福拉孟;还有一位比叶·莫东,是一个中学教员,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我们几个人都是单身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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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复仇
作者: 叶 舟

  比约席底别墅在一个风景优美的乡村。一条河流把全村围抱在里面。岸边有一带桦树林 

  ,点缀着许多家房屋,有的是中世纪式的古建筑物,有的又是现代的样式。绿的、黄的、红的、灰的、各种颜色的屋顶在夏天的太阳下面放射出奇异的光彩;有时候它们映在水里的倒影也似乎有了奇妙的颜色。水永远不停地缓缓流着,不论是昼和夜。有几夜,我因为读书,睡得迟。那时候似乎全村的人都睡着了,我很清晰地听见了流水底喁喁私语。可是在平日,这种声音是听不见的。我想,在起风暴的时候,水上一定会奏出美妙的音乐。可惜我住在那里的两个月中间,并不曾有过暴风雨。 

  这里的礼拜堂大概很古老了,这是从褪了色的墙壁和钟楼底形状上看出来的。我不曾去过教堂。不过礼拜日早晨开始做弥撒时的钟声,我无一次不听见。严肃的、悲哀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又慢慢地落进水里,好像被碰碎了似的,分散在水面;这以后它不再是严肃、悲哀的钟声,而成了低声的、微细的乐曲。这乐曲刚刚要在我底耳边消去时,悲哀的钟声又追了上来,把它完全赶走了。但是这个声音自己又撞在水面,变成了同样微细的乐曲。这样的音乐我非常喜欢。 

  可是我底几个朋友底趣味却跟我底趣味并不完全相同。医生和新闻记者爱打猎,比约席喜欢划船,莫东先生似乎没有什么嗜好。但是他爱写诗。他底诗,我并不喜欢,就像我不喜欢他本人一样。他底身体庞大、肥胖,有一个屠户所特有的大肚皮。两只脚又是长短不齐,走起路来一颠一跛,虽然用一根手杖撑住,也不能使他底屁股不向上耸。我当时有一种偏见,这样的人决不会写出好诗。 

  在这里我们底日常生活除了读书、打猎、划船、游泳、游山、散步之外,还有一件不能不提起的大事:闲谈。差不多每天傍晚,用过晚饭以后,我们都留在座位上,一面喝咖啡,一面谈论各种题目,来消磨这个夏天的夜晚。 

  傍晚时分空气很凉爽。我们底餐桌放在院子里,眼前是一片草地。晚风轻轻地吹起来。黄昏底香气包围着我们。白日的光线在黄昏中慢慢地飞去,让星子在黑暗中放出它们底光芒。在友谊的讨论中,在和平的环境里,我们底日子就这样幸福地过去了。 

  有一次我们不知道怎样谈到幸福上面来。对于平时职务繁忙的我,这样的生活就是很幸福的了。我当然表示出我底这种意见。新闻记者同意我底看法。 

  可是莫东先生却发出了奇怪的议论,他引了英国诗人布郎宁底话,说人生的至上善就在于跟少女一吻见英国诗人罗勃特·布郎宁(R。Browning;1812—1889)老年时写的一首诗《至上善》(SummumBonum)。。诗人并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我们单看他说话时的那种梦幻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他这时候真正在梦想着少女底嘴唇。这使我们忍不住笑起来。 

  “人生底最大幸福就是看见正义胜利的时候。”比约席说。他是学法律的人,说这种话也不无理由。 

  后来轮到医生发表他底意见了。做医生的人总是以救人为幸福的,我这样想。 

  “复仇——”医生慢腾腾地说出这两个字。 

  “复仇?”我们都惊叫起来。 

  “是,我说最大的幸福是复仇。”他镇静地说。但是他又闭了口,好像静静地等候着我们底反驳。 

  我们都不发言,只是默默地带了疑问的眼光望着他。他似乎在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解释他底意见。他底声音很镇定,但是里面仍旧有一点痛苦底味道,这说明他说的话曾经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二复仇——不错,复仇是最大的幸福,我是这样相信的。 

  在两年以前,我到过意大利,在某小城的旅馆里我住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了,忽然一声枪响惊醒了我。过了一会儿房东跑来敲我底房门。我开了房门,看见她底惊惶的面孔。她惊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告诉我下一层的房间里有一个房客自杀了。 

  我连忙提起皮包跟着她下去,到了那个房间。可是已经迟了。 

  地上躺着一个瘦弱的青年。他底胸膛露了出来,偏左一点有一大团血迹,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喉咙不住地响。我俯下去听了他底脉,知道已经无望了。死已经来了。我刚刚站起来,他忽然睁开了两只血红的眼睛,口里说了一句:“我是福尔恭席太因。”喉咙里再吼了几下,便死了。 

  这个人,我见过几面。我们虽然同住在一个旅馆里,但是在楼梯上遇见时,连“日安”、“晚安”也不曾说过一声。他底相貌非常阴郁,好像从来不曾有过笑容。我虽然常常想招呼他,但终于对他生不出感情。一直到这个夜晚我才知道他是福尔恭席太因。 

  福尔恭席太因这个姓,你们总该记得罢。他是曾经轰动全巴黎的鲁登堡将军暗杀案底凶手。他杀了鲁登堡以后就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底踪迹。难道他真是在这里吗?那么他为什么自杀呢? 

  我从房东那里知道他是一个名叫约翰·伦斯塔特的德国人。在这里住了半年多,在一个铁厂里作工。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家属。他并没有什么嗜好,房里弄得很整洁,房钱到期即付,从不拖欠,倒是一个很好的房客。 

  我听了房东底话,便不敢相信这个自杀的青年就是刺杀鲁登堡的凶手。我想他也许是另外的一个福尔恭席太因罢。但是这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他底衣袋里露出了一个纸角,我便把它 

  抽出来。原来是一束文件。我只瞥见“福尔恭席太因底自白”几个字,便把它塞在寝衣底袋子里,房东似乎不曾注意到。 

  警察也来了,我除了回答一些照例的问话以外便没有什么事情。警察们忙着处置尸体。我便回到自己底房间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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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杀死鲁登堡的事
作者: 叶 舟

  夜已深,四周非常静。圆月挂在蓝天里,它底清冷的光芒从开着的窗户射进来,但是在屋内的电灯光下消失了。蓝天的意大利整个地睡去了,我这个异邦人却怀着激动的心情读那个全欧洲的人所想知道而没法知道的秘密。 

  福尔恭席太因底遗书很长,而且我现在也记不完全了,我只把大意告诉你们。他底自白大约是这样的。在下面的叙述中我自己可能加了一些话,但是大意总不会错,我现在仍旧用他底口气讲出来:“我现在要把我底生命结束了。我想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出路,因为不能忍受的生活应该把它毁掉。不过我害怕以后会有人怜悯我,说我没有勇气生活,才去走死路,所以在临死前我决定写下我底自白来。 

  “福尔恭席太因这个姓一年前曾经轰动过全欧洲,被各国报纸称为‘最可怕的凶手’,被法国警察追缉,一般人都不知道他底行踪,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却要无名地死在这里了。 

  “有些人也许会说我底死是在忏悔我底罪恶。其实我对于杀死鲁登堡的事,并不后悔。我所杀过的人除了鲁登堡还有一个叫做希米特的军曹。我一点也不悔恨。我以为我杀他们是正当的。 

  “三年前,我还在家乡。那时我刚同我底吕贝加结婚不几月。我们开设了一家杂货店,两人过活得也还幸福。 

  “然而在这个城里发生了所谓反犹运动,成立了专门的团体,由反动的军官指挥,先用各种宣传煽起种族的仇恨,然后发动大规模的烧杀抢劫。 

  “有一天我因事出去了,留下吕贝加在店里。我回来时远远地看见一个军官匆忙地从我底店里出来。他走过我底身边,轻蔑地望了我一眼,便向前走了。他底脸上有抓破的地方,军服也很凌乱。我忽然不自觉地感到灾祸底到来,便加速了脚步,跑进店里。我推开门,看不见吕贝加。我狂叫她,也听不见回声。我跑上楼。 

  “天呀!她赤裸裸地躺在地上,满身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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