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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铁浮图-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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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那位老卒子又加了一句:“小心点,码头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风行云紧了紧背上的包裹,感到一阵眩晕,似乎对自己的选择又有点怀疑起来。
羽裳大张着眼睛,询问地看他:“还是要去吗?”
“大海,还有船。”风行云简单地说。这些词带来的气息已经撩拨着他的心一辈子了。
他们刚起步要走,就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车仗拥挤,蹄声喧天,一支车队慌里慌张地拥进城门,如同一阵大浪涌来,把他们挤到了一边。
小四骑在瘦马上,骂骂咧咧地道:“妈的,公子,咱们今儿吃了亏,可一定要想办法找回场子来。”
那茶钥公子也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慌乱神情,气鼓鼓地道:“等见到了羽大人,我定要告上一状,让这几个刁民吃不了兜着走。”
突然就听到路边有人大声喝问道:“来的可是茶钥家的公子吗?我们奉羽大人命,等候多时了。”
只见路边排开两队铁甲兵丁,一色的黑色玄甲,犀牛皮盔,正是厌火的羽人镇军,军容严整,刀枪闪亮,好不威风。为首一人手上持着一面三角令旗,旗上绣着一只昂首欲飞的仙鹤,正是厌火城城主羽鹤亭的标记。
茶钥公子精神一振,连忙让小四上前招呼。
原来宁州羽人原本有八大重镇,分别是:风,火,河,山,鹤,翼,云,天。风神、厌火、金山、白河为上四镇,皆以城为名,鹤雪、黑翼、云魂、天龙为下四镇,以军为名。羽鹤亭是世袭公爵,统帅的正是厌火镇军。
其时宁州正值多事之秋。十四年前,银武弓王残暴多疑,将太子一派诬为叛乱而剪除,只是羽人纷纷传说太子翼在天仍然活着,已然穿过灭云关逃走。其后宁州羽人的八部精锐中三部公然抗命,拥兵自重,另三镇则坐地观望,史称六镇之乱。这期间,第一次蛮羽战争中,因灭云关失落而流散在宁州各处的蛮族游牧部落逐渐聚集,在首领沙陀药叉的手下,再次形成令人畏惧的大股势力。
一年前,银武弓王暴毙,二子翼动天登基,是为银乌鬼王,开始着手收拾这破碎河山。
宁州八镇中只有风神风铁骑和拱卫京都的黑翼风云止始终对青都王朝忠心耿耿;金山、白河二镇已反;鹤雪脱身远走澜州,也算是抗命不遵;厌火部羽鹤亭及茶钥天龙镇军则飘忽不定,对青都若即若离;南药的云魂镇军云猛胜历来与茶钥是水火不容,因此拿定主意,只看着茶钥行事——茶钥若反,他们则拥青都为王;若茶钥向青都称臣俯首,云猛胜则必然要反。
此次茶钥城主天龙军上柱国木子搏让自己的儿子到厌火来,正是要找羽鹤亭商议进退大事,不料却在路上碰到了南药云猛胜的女儿。双方勾心斗角,各怀鬼胎,自然见面就打了起来。
此时来迎接茶钥公子的乃是羽鹤亭手下中护军时大珩,他骑马随在茶钥公子的车边爬上了一个大坡,对车内说:“大人请看,穿过这条大路,拐向北行,便是上城区了。”
茶钥公子抬头仰望,只见整座厌火城呈两个相互咬合的半圆形,自高而下地铺展在翠渚半岛指掌状的陡坡上,上城高耸在翠渚坡最高的地方,都用白色整洁的石块砌成,无数白色的高塔矗立在云端,飞檐上悬挂着风铃,一圈白色的城墙在阳光下闪光,仿佛厌火城亮白色的心脏。那些土黄色的低矮的、歪歪扭扭的房顶是下城区,它们包围着白色的上城,一直俯冲到海里。黑色海水则如同一群群要夺取厌火的骚动匪徒,不断向前汹涌进攻,奋力拍打在青石海堤上。
如此热闹和对比鲜明的情形,是其他各镇所难见的。茶钥公子看得赞叹不已,转头却发现时大珩和他手下的铁甲军都神情紧张,右手一刻也不离刀柄。他说:“我们得加紧走,到了上城的城墙里边,就安全了。”
“哈哈,可笑可笑,”茶钥公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时将军不用这么小心吧,难道这厌火城的城主,不是你家主人羽鹤亭吗?我们是城主的客人,还需要害怕什么呢?”
“公子有所不知,这下城白天是我们羽大人的,晚上则是铁爷的。下城的府兵也未必尽靠得住,此时天色将晚,还是多加戒备为上。”
茶钥公子惊讶地发现,说到“铁爷”这两个字的时候,时大珩压低嗓子,东张西望,带着自己察觉不出的恭敬神态。他“喔”了一声,向后靠到马车松软的绣花椅垫上,把这个搞不懂的铁爷和城外那个讨厌的胖子店家扔到九霄云外。这一路当真是辛苦劳顿,千难万险,连吃个茶点也吃得惊心动魄。
茶钥公子拥有一个优点,就是他从不为不该自己负责的事情多操心——这让他的安逸之态超凡脱俗为他人所不及。既然时大珩负责护卫,这位乱世佳公子也就不再过问周围情形,而是将心思转到等会儿可以安心享用的美酒佳肴上去了;但此刻时大珩和手下兵丁只顾小心防备四周幢幢屋檐下的暗影,却没注意到茶钥公子的车队里,一条黑影正偷偷溜开,朝下城区的方向摸了过去。
二之戊
风行云和羽裳从来没见过城镇,更别提这座闻名天下的宁州海港了。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景象——破旧倒塌的屋顶、拥挤的黑洞洞的门窗、散发强烈鱼腥味的垃圾堆、墙角那些看似有意无意的划痕和涂鸦……带给他们的都是惊奇和强烈的冲击。他们瞪着无邪的黑色眼睛,不带任何成见地接受这一切,所以他们比茶钥公子更能发现厌火的真谛:厌火下城肮脏破败的皮肤下,却充满张力和暗藏的火焰,而远处的上城白色的城墙,虽然漂亮坚固,却像铁壳一样生硬。
转过几个街角,他们发现随着太阳和温度的落下,街上的人已经慢慢多了起来,虽然人数还算不上很多,喧闹却已经胜过了风行云他们见过的最热闹的集市。每一个街角都开始挤满了人。一匹无人驾御的漂亮小青马拉着的车子慢悠悠地穿过人群,车帘微微挑开,风行云只觉得心里突地一跳。从车帘缝里看到一个光洁的额头,已让他觉得车里坐着的女人柔美不可方物。车里的女人从车帘里伸出一只手来,风行云看到一片草扎的鹤,不需要风吹,就从白如皓玉的掌心轻飘飘地飞到空中,竟然也不觉得惊讶——这一天里,他看到的闻所未闻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风行云还在呆看,突然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他定了定神,发现撞他的人是一个小女孩,她脖子上套着一串蓝绿色的珠子,梳着齐额的刘海,长相乖巧,看上去还没有成年。她冲风行云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一转身跑开了。
“哎,她抢了你的包。”羽裳提醒他说。
“啊耶!”风行云大叫了一声,追了上去。那包里可放着他们所有的钱,还有他的指环呢。
那小女孩地形极熟,穿拐巷,过弄堂,跑得风一样快,不时地回头看他,还吐舌头,做鬼脸。风行云咬了牙紧追那串绿色的珠子不放,眼看就要追上,那串珠子在一个阴暗的巷子口一闪,彻底消失了。
风行云茫然地收住脚步,傻站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不该来追,可他还是个孩子,从来没经受过这种被人抢夺的不公平的事情。他想回头去找羽裳,却立刻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把羽裳丢了。
风行云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后的路,那是一座庞大无比的迷宫,比盘绕的羊肠还要繁复,比破碎的鱼网还要庞杂,他不可能从中找到出去的路。风行云不由得绝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发现自己并非孤独无伴,身边一处凹陷进去的门洞里就有一个老乞丐,大刺刺地盘腿而坐,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如同森林底层茂盛的蕨类植物。他那皮革一样乌黑发亮的脸从这一头乱草丛中伸出,不似人类,而更像个山林中的树精草怪。
这乞丐身边扔着一副拐棍,显见得是断了半条腿,左边袖子里空空的,左眼上还戴着个黑眼罩,看上去简直只剩下了半边身躯,风行云猜想他一定是经历过可怕的事故。
那老乞丐注意到风行云,他半睁开精光闪闪的右眼,从乱糟糟的胡子下露出没牙的嘴冲风行云狡猾地一笑:“小家伙,想和我抢生意吗?”
“不是。”风行云沮丧地说。他脑子里不住轰鸣,心里恼恨透了自己的大意。
老乞丐问了半天,才掏出风行云的话来。他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同情地说:“她偷了你的东西,那很正常,你胆敢追过来,这事倒是不正常了。”
风行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一点端倪,连忙凑了过去:“老人家,你能帮我是吧?”
“找到了她怎么办?”老乞丐狡黠地点了点风行云肩头上露出的弓梢,“射她吗?”
风行云惊讶地扬了扬眉:“当然不,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东西。”
“嘿嘿。”老乞丐的独眼在黑漆漆的门洞里闪着光。“好,我带你去。”他一口答应,一手扔开拐杖,就如同一只蛰伏已久的长腿蜘蛛,突然抖开身上的伪装落叶,从土层下直立而起。风行云大张着嘴,看着老家伙的断腿从裤腿里长出,油乎乎的黑手从空袖子里伸出,就如同断树桩上抽出新芽,壁虎的断尾又重新长出。他的驼背变直了,眼罩被摘下,后面是一只精光灼灼的眼睛。一眨眼工夫,老乞丐就已经生龙活虎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
“今天你就会见到她的。”
“谁?偷我东西的小姑娘?还是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一个外来人?独自在厌火城?没关系,你也会找到她的。”老乞丐答应他说,他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领头向厌火那些迷宫一样的巷子深处奔去,手里的拐棍突突突地跟随着他的步子点着地面。风行云发现自己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这个残老头,他猜想这老家伙的胡子和缺失的牙也是假的。
灰暗的暮色开始笼罩在厌火城上空。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猫头鹰突然从天而降,落在老乞丐的肩膀上,他浑若不觉地大步前行。
风行云跟着老乞丐越走越深,只见四面原本空空的巷子里都冒出人来,络绎不绝,往一个方向走。一个青布衫的白胡子老头,挑着卖桂花糕的担子快步走来,突然咳嗽一声,从担子里抽出双刀,叮叮当当地敲着双刀往前赶;一个摇着两个铜钹儿卖酸梅汤满脸愁苦的中年人脸色一松,从腰里解下一颗流星锤来舞弄;一个弹着三弦唱靠山调的瞎子,睁开白多黑少的眸子,正把一副娥眉刺往腰带上插;一个推着板车作小买卖的瘦子精神抖擞地将一车铁蒺藜拉入暗处;一个把白褂子脱下来甩在肩膀上扛大个儿的壮汉提着柄利斧更是露出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此外还有卖大力丸的,耍猴的,卖糖豆儿的,剃头刮脸儿的,打八岔的,套火炉的,卖冰核儿,做泥水活的,掐尸的,抬花轿的……形形色色,居然全汇聚到一起来了。这些原本是最低层的劳苦力们,如今在暗淡的暮色里扬眉吐气,向前的步伐里带着骄傲,眉目里全露着精悍之气。
“这是些什么人?”风行云问。
“影子。也叫影者。他们都是铁爷的人。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遍布全城。他们的首领叫做黑影刀,飘忽难觅,但这些人都得听命。黑影刀之上还有一位白影刀,只是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老乞丐打着哈哈说,“那些羽人们自以为龟缩在上城很安全,哼哼,难道上城里就没有影子了吗?有朝一日,终教他们领教到我们的手段。”
他捏着风行云瘦瘦的肩膀,诡异地一笑说:“小羽人儿,我说的可不是你啊。”
风行云垂下了头不作声。他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像他想的那样了,翼民和无翼民之间的怨气如此深重,但此刻也只能咬着牙走到底了。
他们正走着,风行云突然听到海浪拍打海堤的声音,拐角已看见几根白森森的桅杆在空中摇摆。这是码头吗?他惊异地要问,突然从拐角处冒出两条穿青布衫的大汉,一人抱拳唱道:“君何妨以有换无。”
老乞丐怪眼一翻,回道:“我岂肯得新弃旧。”
那两人一抱拳,齐声道:“我身无形。”随即魔术般消失在潮乎乎的空气里。
风行云惊疑未定,转过街角已看见一片乌沉沉的大海在那里拍打堤岸,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挤靠在一起,桅杆一根根地伸向天空。码头前的空地上聚了上百号人物,正是刚才聚集起来的人,在这儿可以看到恶棍、扒手、苦修行者、流浪水手、手艺人、正经买卖人、跑江湖混饭的行吟者,也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下等种族:满脸刺青的蛮子、凝聚出丑恶形态的魅、形容猥琐的河络,还有身带残疾的夸父。这儿就是码头,盗贼的天堂,恶棍的家园,下等种族的王国。没有羽人敢在夜里走到这儿来。
码头广场有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地面铺满高低不平的石块,四面则是扭曲的建筑和房屋,在斜阳下洒下锐利如锯齿的黑影。在泊岸边一块圆柱形的系绳石边,立着一条身高近丈,铁塔一样的壮汉,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他高高扬起手臂,一根四丈来长的长鞭在空中灵蛇般窜动,发出一声爆响。
喧闹的码头立刻安静下来,大家把眼光望向那条汉子。
那铁塔一样的壮汉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抽了抽鼻子,凶狠地喊道:“这儿有外人吗?”
老乞丐冷冷地说:“不错,这个小兄弟和绿珠有点小过节,我带过来了。”风行云发现他自从进了码头,神情和说话的语气都已变了,就像钢刀一样锐利和强硬。
他猛地一顿拐棍,右手边的袖子从上到下裂了开来,露出镶嵌在肩膀肌肉上的一个铁环来,铁环黑沉沉的,上头却有一颗针尖大小的红石子,就如像火焰一样晃眼。
那名壮汉的话顿时软了数分:“原来是黑影刀。怎么变得这副模样啊,下次有不相干的人,还是不要……”
风行云这一下吃惊不小,却看见黑影刀的眼睛里升腾起一股可怕的火焰,他厉声打断大汉的话:“贾三,现在还是我说了算。你不服气吗?”
风行云看到那条大汉忍气吞声地退后了几步,道:“铁爷有新消息来,还是要大家多隐忍。”
影刀的左手一张,现出手上的一把短刀来,如星芒闪动,他身边的人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但影刀却拿着刀顺着下颔自左到右划了一道弧线,右手从下巴上一抛,那张黑皮一样的脸和蓬乱的头发登时掉了下来。露出底下短弯刀一样的鹰钩鼻子,带着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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