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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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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要走?要不,为什么给她做了那么多鞋,一双比一双大一点,让她在妈妈死后还穿了很多年。

  特别在旧历年节,秀春总要换上一双妈妈给她做的新鞋。那双新鞋,点缀着她方方面面寒碜得无法与人言说的日子。

  她那张小脸上,写满了无头无绪的忧伤。可那毕竟还是一张孩子的脸,在无头无绪的忧伤中,又有一种矛盾的错综。好比爷爷给大家分发那半块豆腐乳的时候,她就会对着爷爷一笑,脸上飞闪过一个难得的灿烂。那一笑,特别为着爷爷待她和待他人的一样。

  等到叔叔婶婶把饺子一碗碗让堂兄弟们吃个够,然后才轮到她那一小碗的时候,她总是端起饭碗转身躲到炉灶后头,刚夹起一个饺子,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掉,好像攒在心里的苦楚,全让那个饺子招呼出来了。

  可她随即又想,过年可真好,连人都一起变好了,连婶婶都给了她一碗饺子呢。看看筷子里夹着的那个饺子,秀春一转眼又笑了,一脸苦涩的皱纹也立刻回到原处——不是忘却也不是消失,而是收拾收拾打好包,放回了原处。

  倒腾妈妈给她做的那些鞋,到西河沿收拾妈妈的小坟头……秀春就从这里开始,寻找对付孤独之道。

  7

  墨荷还是回来了,但她没有闹事,她只是放心不下秀春。

  给妈妈办完丧事,秀春就睡在了奶奶和爷爷的中间,她想念妈妈也害怕妈妈,人一死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而是鬼了。

  从爷爷奶奶往下排,应该是父亲、母亲,——如果母亲还活着,父亲不去长春学买卖的话。再往下是叔叔婶婶,要是她有个哥哥,结婚以后就排在叔叔婶婶的后面,所有的炕,就这么一辈、一辈,一个对子、一个对子地往下排。要是哪个人睡死了觉,一个糊里糊涂的翻身,很可能翻到另外一侧,组成另一个对子,多少故事,就是从这个队列里阴差阳错地排列出来的。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时候,秀春总是看见母亲从后窗进来,她在梦中直着嗓子大叫“妈妈,妈妈厂全家老少一齐被她惊醒。她还看见妈妈拿起她地上的鞋,说:“唉,还能穿多久?”妈妈坐在炕沿上,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头顶。

  她说:“妈,我饿,我冷。”

  妈妈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除了她,全家人谁也看不见墨荷。

  奶奶害了怕,心里暗想,这是墨荷恨我把她烧了呢。

  还有一个人最为害怕,那就是秀春的小姑。叔叔和婶婶说:“找个跳大神的来镇一镇,施施法就好了。”请来一个跳大神的,整天接神送神,一蹦三尺高,摔在地上也摔不坏。大门上也贴了镇符,可是秀春照旧看见妈妈回来,相安无事地看看秀春,并未加害于谁。

  叔叔婶婶也就不再请跳大神的。不论墨荷回家,还是到二姑姐那里去托孤,总是从后窗进屋,可见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到底不一样了。

  8

  何止这些?连外祖父去世,也是秀春先“知道”的。

  墨荷很少带秀春回娘家,所以秀春的印象格外深刻,更不要说四岁那年的初冬。

  妈妈、舅妈或是小姨们都跟着外祖母在上房学绣花,她一个人躺在东厢房的炕上和狗狗玩耍。

  只见狗狗一个腾跃下了炕,然后地当间儿那个铜盆猛地一声响,吓得她大声喊道:“妈妈,妈妈!”

  妈妈和小姨们赶了过来,一看,铜盆里有个枪子儿,拿起来攥攥,还热着呢。

  她们拿着枪子儿来到上房,外祖母一惊,说:“哟,还是热的呢!”就问秀春,“哪儿来的?”

  秀春也说不清楚。女人们面面相觑,觉得那枪子儿来得个怪。

  不一会儿,猎人们就把外祖父抬回来了。四个汉子费力地捌腾着脚步,频繁地调换着肩膀上的杠子。

  外祖父的皮背心敞着,肚子里的黄油都流出来了,还有那么多血。秀春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她的眼睛好像就是为了看着亲人的血如何流尽面生的。不到两年以后,她又亲历亲见妈妈由于失血过多而亡故。

  猎人们说,下山的时候外祖父走在前头,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们急忙往前赶,一到下面就看见外祖父2经倒在地上。赶紧把猎到的山鸡破了膛,糊到外祖父的伤口上,可是不管事。离家又远,山路又陡……抬到半路外祖父就咽气了。有个猎人后来想起,外祖父下山的时候,是拖着猎枪往下走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后腰。这在一个猎人是万万不可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没想到猎枪果然走了火。

  明知是禁忌,又绝对没有自暴自弃倾向的外祖父,为什么还要那样做?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么?

  外祖母伤心是伤心,可她又说,外祖父爷最爱打猎,他是死在自己最爱的事情上了。这么一想,也就不那么伤心了。

  外祖父的丧事很铺排,家里大发送,闺女、姑爷都回去了,放了“七七”,喇叭奏乐,老道诵经,院子里整天都是敲木鱼的声音。秀春原是跟着妈妈走娘家,没想到变成了给外祖父出殡。小小的年纪,就跟着妈妈上了席面。外祖父的丧宴,于她是最为豪华奢侈的一次经历,以后再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不论是跟了顾秋水还是当了作家的吴为。

  吊唁的人来人往,灵堂里灯火辉煌,四周挂满白色的幔帐。右边跪着女眷,左边跪着男眷。

  烧纸烧香,杀猪宰羊,灵堂里哭灵,灵堂外谈笑。

  各种声响充填、响彻在那一片山谷的上空。又在烧炕的烟筒旁撒上细灰,等着外祖父回来“望乡”。

  人们在烟筒旁守了几天,也没守到外祖父回来“望乡”,只好歇的歇、干事的干事去了?

  偏偏秀春在炕上玩“抓子儿”的那一会儿工夫,细灰上就有了牛脚印子。

  不是耗子的脚印,也不是兔子的脚印,就是牛脚印子。外祖父的属相可不就是牛!

  于是家里人就怪怪地看着秀春,说:“哎呀,墨荷呀,你这个闺女可是有点儿怪。你说那枪子儿……”

  妈妈就说:“咱家跟前不是有个庙吗?准是那庙里的仙姑把枪子儿送回来了,再不就是狐仙送的信儿。”

  “是这么回事吗?可那‘望乡’的脚印子怎么说?”

  “赶巧了吧。”妈妈嘴里这样分辩着,眼睛却不知是得意、是好奇、是忧虑、是神秘地看着秀春。

  9

  叶志清很快又说了媳妇。这和移情别无恋关。谁也不应该指责他那么快就忘记了墨荷,那样的指责既不人道,也很娇情,总不能要求一个对“性”相当务实的男人,去效仿“抱柱”那一类矢志不移,类似(天方夜潭)的神活。贾宝玉和林黛玉也不过是个故事,闲时读着解闷倒是好的;对情窦初开的人,不失为一个层次较高的范本;一些酸盐假醋的文人,尤其可以照葫芦画瓢,来一段东施效颦。

  没有人告诉秀春,但是一看小姑姑和奶奶扫房、起猪圈,满院子抓鸡,抓得掀房揭瓦过年们的,她就知道要有继母了。

  “家里有地,城里有钱庄买卖……”叔叔像是清点自家的钱柜。

  “这亲事才叫门当产对。”奶奶说,好像叶家突然发了财。说罢又朝秀春看了看,秀舂就内惭形秽地缩了缩脖子,好像她已经不配做叶家的人。

  “也在旗。”

  “您老说‘也’在旗是什么意思?好像咱家在旗似的。”小姑姑投有好气地顶撞着奶奶。

  “那是。”奶奶说。

  “那是什么!咱家不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吗?我大哥真会吹,不知怎么骗上手的。”

  “你别这么说,你大哥现在是张大帅队伍上的人啦。”“您还有脸说这个!”小姑姑把拔了一半毛的鸡往热水盆里一摔,混着鸡毛和鸡屎臭的水溅了满锅台,“他要不是因为嫖窑子拿了人家柜上的钱,让人家告到衙门,才不会跑去当兵呢。哼,这个穷日子还不是他造的,他把我们大伙儿的家当全折进去了,我凭什么给他媳妇拔鸡毛,我不,我偏不厂一直对小姑姐怀恨在心的婶婶,发现她们之间竟还有同一种仇恨,便对她有了好感,使人想起“共同的仇恨比共同的利益更容易使人结成牢固同盟”之类的名言。

  小姑姐不拔鸡毛就下拔,再说她有病,而且还是治不好的病。婶婶捡起小姑姐扔在锅台上的鸡,几乎带着一些爱心,接下这个没干完的活计。

  到了迎娶的时候,陪送的娘家人,套用了叶志清当年往秀春外祖父家送聘礼的老手法,每个人手里都捧了一个红包,吹吹打打非常热闹。

  看热闹的人都说:“瞧瞧,老叶家又娶了个阔媳妇。”

  所谓陪嫁,其实都是叶志清买的。他故态复萌,为这次婚娶又挪用了公款。但是作案手法已经大有长进,否则他也不可能在这里体体面面地做新郎。

  马车上、地面上,铺着清一色的红毡子,说是新娘子的脚不能沾地。新娘子一下车,就像从马车上落下一片红光,非常晃眼。

  在这一片红光里,秀春知道一个和妈妈截然不同、可以降住父亲的女人来了。

  有人说:“瞧瞧,腰上还挂了个照妖镜呢,那是冲着秀春她妈来的。”

  秀春往她腰上一看,果然挂着一个铜盆那么大的照妖镜。

  地往前一迈步,就看出比叶志清高出半个脑袋,要不是罗锅,就得高过一个脑袋。

  她的罗锅实在厉害,在腰跟那里生生地窝了一个拐脖。

  场面闹得挺大,有人在门槛上放了一个马鞍子,鞍子上放着铜钱,新娘子从上面跨了过去,说是讨个吉利。

  秀春不知道,叶家迎娶自己母亲的时候是否也这样的热闹?希望不是。

  可是一揭盖头,人人吓了一跳,大家实在明白不过,这样的女人还能嫁出去,真是她的运气。

  一张脸不但像马脸那样长,还长着——口马牙。眼睛极大,两个黑跟珠却各有半个藏在鼻粱里不肯出来。这张脸上扑着极厚的粉,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匹马刚从面缸里钻了出来,真是惊天动地。

  这样的阵势,一下就把新郎淹没得没了踪影,等人们见到他的时候,总以为他是出其不意地从那匹马的胳肢窝或是马屁股后头钻出来的。

  到了继母盘腿住挂着红幔账的炕上一坐、开始坐帐,离吃子孙饺子还有一两个时辰的时候,秀春就看出了问题,就知道这两个人吃不成子孙饺子。

  吃子孙饺子的时候,饺子果然掉在了地上。

  虽然秀春知道他们吃不成子孙饺子,一旦成真,反倒让她惊诧得不能相信。她望着掉在地上的饺子,对自己这种预知事物的能力着实感到惊愕。周围的人群和喧哗的人声似乎立刻隐去,只有她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地当间儿,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凶是吉。

  正像秀春预见的那样,继母一个孩子也没有生育。新娘子像是没有在意,从容梳洗,换下礼狈,穿上娘家陪送的旗人大褂,梳上燕尾大头,下地给客人点烟、倒茶,在老爷们儿的荤话玩笑面前,倒有一份遇事不惊的笃定安详。

  婶婶撇擞嘴对小姑姐说:“她是旗人?我可不信,别看她梳了个燕尾大头。”

  小姑姑说:“你想我大哥什么时候说过实在的话?”

  家里人很快就知道,新进门的媳妇和叶志清,是一副配伍应用得相当得体的方子。

  第二天父亲起得挺早,身穿东北军军装,披一件灰色斗篷,戴一顶大檐帽,很神气,很威风地在自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父亲这次回家办喜事,很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他又带了钱,还清了爷爷替他顶的债。

  秀春不明白,他怎么又成了好人?其实人一有了钱势,大半就会被人当做好人。小姑姑句婶婶为这个斗篷争沦了很久。

  婶婶说:“是他的。”小姑姑说:“借的。”婶婶说:“这么好的东西,淮肯往外借?再:不就是租的,你看他老守着,怕赔本儿似的。”

  正在给鸡切食的秀春一抬头,叶志清看到了她脑门儿上的皱纹,像个小老太太。

  他原该有个健壮的孩子来证明家里的富足,他担心秀春会在新媳妇面前丢叶家的脸,就吩咐道:“去,到那边干活儿去。”

  因为蹲的时间太长,秀春一站起来就两眼发黑,她扶靠着墙,摇摇晃晃向父亲指定的地点走去。

  补过很多补丁的棉袄和棉裤上,沾满墙上和地上的尘土,像一只极听话的在土窝里打过滚的小脏狗。偏偏这时候继母从屋里走了出来。父亲说:“快叫妈。”

  她觉得继母的那张脸和妈妈的脸差得太远,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

  迎娶时继母挂在腰上的照妖镜早巳取下,感觉上却是妈妈的脸和继母的脸,同时在那镜子里漂浮着,像在河里游泳似的,而自己也好像跟着一起晃来晃去。她揉揉眼睛,想把就要被她叫做妈的那张脸看看清楚。

  “快叫啊!”父亲催促着。

  她不是不叫,她得先把脚跟站稳。她像是站在河里,河水流得又很急,几乎把她冲倒。

  “人家不爱叫,你干吗非让人家叫?我还当不起这个妈呢!”

  真是的,怎么一上来就让她当妈?昨天以前她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而且她觉得这个孩子阴郁、畏瑟得谁看了都觉得自己亏心有错,不招人欢喜。一旦下了这样的结论,就马上把她从脑子里打发出去,“我得给老太太请安去。”父亲扭头瞅了瞅太阳,都快晌午了,“今天就免了吧,我跟老太太说了,你身上不舒服。”

  她想起自己确实不舒服。夜里炕烧得不好,冷一阵热一阵的。饭食更不好,清汤寡水的,不但让嘴里得不着什么,连肚子里也得不着什么。说得天花乱坠,嫁过来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小姑姐、妯娌叔叔、婆婆全像合计好了,一致对她千好万好,反倒让地觉得藏着什么阴谋。

  院子里东一堆粪、西一堆柴火,也寡薄得不成阵势。这草房呢,还漏顶,以后势必下雨漏雨,刮风漏风,指不定还得从房梁上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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