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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1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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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提着水桶到西单为禅月买活鱼的叶莲子经过白塔寺,就是不知道这个咫尺天涯的地方住着她念念不忘的二太太。包天心参加工作后月工资约七十块雇北京这个不算大的圈子里,很快就得知二太太的情况,从此每月周济二太太三十块钱。只有这样他良心上才说得过去,因为他在外面那两年全靠二:太太供养。包天心的太太柴米油盐全不管,从不过问他的收入。她结婚时什么陪嫁也没有,只从娘家带来一架破钢琴,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弹破钢琴,不论谁到包天心家串门,都是只听琴声不见人。

  都说包天心的这位太太有点傻,也许她心里暗笑,还不知道谁傻!

  只有包天心常去看望二太太,他们沽一壶散酒,摆一碟煮花生,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喝闷酒,可也从不喝醉。包天心或留下一些钱,或留下一些物,便无言而去。

  3

  伴着叶莲子新新旧旧、一个个不知何时才能了结的忧愁,秋天又一天天近了。

  那天打开箱子给吴为找冬衣,一挪箱子,从箱子后面掉下一个白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二十四块钱和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叶莲子亲启。

  拆开信封先.看落款,才知道是二太太写给她的信。

  信上写着——

  “……我很伤心,包师长负了我,这个家我等不下去了。我走之后这儿的人就更欺负你了,找顾秋水去吧,别傻等了,他在香港呢……

  “钱是留给你的,不多,我这一走,不知是吉是凶,所以不能给你多留……”

  叶莲子这才知道顾秋水到了香港!

  二太太怎知道顾秋水到了香港?当然是包天剑来了信。包天剑能给家里来信,顾秋水怎么就不能给她来封信?让她在这儿死心塌地地傻等,还老担心顾秋水不知她到了包家,回到北平找不着她。

  可她马上责怪自己不该这么想,兵荒马乱的年头,顾秋水在外面出生人死,不来信一定有他的难处。

  他走的时候不是说过“等我回来”?既然让她等,她就等,现在回不来,天下太平了一定会回来。

  这个相当模糊的信息,却让叶莲子马上觉得有了奔头,不再觉得包家这口随时都会丢失的饭像从前那样危及她们的生活了。她赶快告诉丁董贵。

  董贵私下对他老婆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顾连长也不给他家里来封信?也不说把她们接去,就这样把她们娘儿俩甩给包家了?难怪包家对她们娘儿俩越来越不像话,简直比对下人还不如。”董贵老婆说:“男人老在外面待着又不给家里写信,算怎么回事?你有难不怕,得给家里捎封信,兵荒马乱的,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总得让家里人知道是不是?”

  不过这些话他们不当着叶莲子说。

  他们商议了好久,犹豫了好久。包家这口饭显然维持不了多久,到了该想条后路的时候了。

  真要说走,叶莲子也非常害怕。她从没独自出过远门,就是来天津也由董贵带着,更不要说去香港那祥远的地方。

  董贵思量着说:“这二十四块钱也不够到香港去的盘缠呀……”

  叶莲子说:“我倒还有只金镯子。”

  董贵说:“那也差得远……要不先到顾连长老家住住?你是他家的媳妇,他们家总不能不管,同时也给顾连长写封信,看他回信怎么说。”叶莲子马上给顾秋水和顾秋水的老家写了信,一九四O年夏天,顾秋水的二弟到天津来接她们娘儿俩。叶莲子拿着二太太留下的二十四块钱,一鼓作气、没头没脑地投奔了二道河子婆婆家。见到婆婆,叶莲子就像终于见到亲人,甚至觉得和远方的顾秋水都靠得更近了,进门就跪下磕头,叫了声:“妈!”婆婆淡淡地说:“噢,来了。”好像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十分不和谐地一起生活了多年。然后婆婆看看吴为,问道:“几岁了?”叶莲子说:“告诉奶奶,几岁了。”

  吴为说:“三岁半。”婆婆说了句“个子可不小”,就没话了。婆婆整天坐在炕上盘着腿吞云吐雾,小老太太精瘦,方脑袋,不爱说话却爱骂。炕上有猪又有鸡,来来去去。她口沫飞溅地骂了猪之后骂鸡,骂了鸡之后骂天气,骂了天气之后骂庄稼,骂了庄稼之后骂在远方的儿子:“你这没有良心的东西,净顾自己在外头过好日子,不顾家,不顾爹娘,不顾妻儿……”

  骂完远方的儿子又骂儿媳:“嫌鸡上炕?鸡不上炕上哪儿?自打一有鸡,鸡就上炕。小丫头长虱子怪谁?怪鸡?怪猪?猪不进屋进哪儿?这么冷的天,你当就你们知道冷猪就不知道冷?我和它们睡了一辈子也没长虱子,看把你们娇气的,有本事找你男人去。”

  骂完媳妇骂孙女:“你给我住手,拔鸡毛干什么?啊?看把鸡拔得嘎嘎叫。鸡蛋呢?鸡蛋哪儿上了,啊?你这个小挨刀的,打了?啁?我揍死你,看你还淘不淘?”

  她绷着薄薄的嘴唇,使劲拧吴为的耳朵。

  鸡也不会还嘴,猪也不会还嘴,天气也不会还嘴,庄稼也不会还嘴,远在外地的儿子也不会还嘴,儿媳妇也不会还嘴,——只有吴为大叫大跳,又轰鸡又轰猪,还跟着地说:“你个小挨刀的……

  婆婆说:“你给我揍她,往死揍!”

  婆婆说:“有你这么护孩子的吗?这孩子长大还不上房揭瓦祸害人!”吴为也说:“……祸害人。”

  “你看,你看,话还不会说就会顶嘴了。”不知道婆婆哪儿来的一肚子气。猪也没气着她,鸡也没气着她;公公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和猪、和鸡差不多;叶莲子也没话;——只有吴为说着天上地下的孩子话。

  婆婆说:“这孩子真像她爹,将来也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十六岁上就跑了,一去不回头,连信也不打一封,不问问他娘他爹死啦还是活着,你倒是说说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也行啊!我还当他死了呢,也忘了我还生过这么…个儿子……不承想就塞给我个媳妇和孙女……”

  说着婆婆的眼睛向叶莲子一刺,那目光一定非常锐利,要不锐利就没法穿过糊在眼睛上的那堆眵目糊。

  然后把三尺长的烟袋往炕沿上敲了敲,就像兵营里吹了熄灯就寝号,敲完烟袋一眨巴眼,两道锐利的目光就被她关进了眼皮,立刻就睡着了。

  她一睡着就不能骂人了,院子里安静下来,甚至有点寂寞了。连猪连鸡都不叫了,好像全想趁她不骂人的时候赶紧歇口气。叶莲子这时候就驾轻就熟地熬猪食、剁鸡食,这套技能她从小就熟悉。

  她一面用柴火棍搅和着大铁锅里的猪食,一面怔怔地想,她真的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吗?

  进过城,看见过汽车、火车、洋房、自来水?

  生过孩子,结过婚?

  只有虱子才能把她从愣怔中咬醒。原来她走了那么多路,不过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婆婆醒了。婆婆睡觉就和鸡婆一样,鸡婆一蹲就睡着了,一眯瞪就是一觉。婆婆也是一会儿一眯瞪,一眯瞪就是一觉,醒来就嚷嚷:“人呢,人都哪儿去了?”“我见您睡着了,就去熬猪食了。”“谁说我睡着了?谁说我睡着了?”吴为说:“奶奶睡着了。”她嘟起嘴学奶奶打呼噜。

  “胡说八道,你们别以为我睡着了,你们干的什么事全在我眼皮子里装着呢!”

  吴为想,奶奶的眼皮一定很大、很大,可以装下很多东西,跟着院子里就热闹起来,猪们又开始到处乱窜,鸡又开始斗架或者下蛋。

  公公说:“别往心里去,她要不骂人干什么呢?这也是她的活汁。”

  怎能不往心里去?儿子们全都散了出去,家里又没地,全靠公公给人打木器过日子。乡下人谁老打木器?城里人打木器也犯不着寻访这个穷乡僻壤的乡下木匠。

  他们也穷啊,就是他们有收留她的那份心,也没有那份力。

  晚上,每当叶莲子挨着鸡婆们睡下,听着鸡婆们在梦中咕咕、嗅着鸡婆们的秽气,就会想她和吴为连鸡婆都不如……鸡婆还能给婆婆下蛋呢,她们不但不能下蛋还得吃婆婆家的口粮。

  可是等她带着吴为决定离开婆家时,老太太的脸却抽巴了,小发髻在她的脑袋上一摇一颤地抖着,“兔崽子,只管撒种不管养……六亲不认哪!”

  当吴为说“奶奶再见”的时候,婆婆脸朝炕里歪着,也没转过脸来看她们一眼。

  她们就这样地离开了二道河子。公公送她们上火车站。穿过高梁地时公公说:“你大伯就是在这块高梁地里让日本人活埋的……老二呢,却给日本人干活儿,就是一家人长短也不齐。”高粱还是那个高梁,看不出埋过活人的样子,没多长个穗儿也没少长个穗儿,“你男人呢,说是干着反对日本人的事……”神情之淡就像说着别人的事而不是自己儿子的事。叶莲子说:“爹,您回去吧。”

  “路上不安静,我得把你们送割火车站。来,让爷爷背一会儿。”

  他背起吴为,往上颠了颠,吴为两只厚厚的手就热烘烘地勒着他的脖子,他有了贴着自己血脉的一种感动。可是她们这就往火车站去呢,火车一会儿就要把她们拉走了,儿子在的那个地方和天边一样,孙女一走也和去了天边一样。一个山屯里的老人,觉得凡是屯外的地方都和天边一样了。

  他又想,儿子也好孙女也好,一旦到了外边就和自己没关系了,自己就像没有过这么一个儿子和这么一个孙女。

  人生在世,虚虚实实,一晃就过、一晃就过地倒腾着多少人和多少事。

  可他也没对叶莲子说,要是在外头混不下去就回来吧。

  直到火车开了,冒着一串白烟越走越远,他才往家返。又走过那高梁地,他才想起刚才还背着孙女呢,一转眼就成了过去。叶莲子回到天津后,董贵说,还是到香港找顾秋水才是正经。

  是啊,包家是回不去了,就是能回去也不能回去了,一个女人怎么不靠自己丈夫老靠他人过日子?要是她不知道丈夫的下落还好说。

  又没钱,再不去找顾秋水,只有上街讨饭了。

  董贵担心得不行,柔弱的叶莲子怎么上路呢?出了事他怎么向顾秋水交代?

  叶莲子却铁了心,说:“我行。”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了。

  董贵老婆说:“唉,换第二个人都不敢去,就是男人也不敢。”

  而且他们一直没有收到顾秋水的回信。

  董贵左想右想:“还是一步步来比较稳当,先到江苏淮安落脚,那是一一二师驻地,你父亲还在那里,看看情况再做到香港去的打算。就是去你父亲那里一路也很危险,一个孤身年轻女人带着个三岁多的孩子,又没个伴儿,还要经过日本敌占区、汪精卫的敌伪区……”

  叶莲子头也不抬,还是那句话:“我行。”

  董贵先去打听南下路线,然后前前后后对叶莲子交代了几遍,在哪儿…下车,在哪儿换车,换什么车,到什么地方找什么人联络,最后联络人会送她到一一二师的驻地……叶莲子一遍又一遍默记在心。

  又帮叶莲子卖掉仅存的镯子。这只金镯子自顾秋水走后叶莲于就没有戴过,只在夜深入静吴为睡着之后,才拿出来套在手腕上细细端详,这一端详就像和顾秋水相会了一番……为了千里寻夫,现在只好把它卖了。卖了镯子,董贵又带她到银行兑换了通行于各个占区的货币,买了火车票,送她们上了去徐州的火车。

  董贵是一千个、一万个对得起顾秋水的嘱托了。

  叶莲子从来没忘记过董贵对她的关照,常常对吴为念叨董贵一家的情谊,可是他们从此一别再没见过面,虽然二十年后也就是七十年代,他们都住在北京西直门附近。

  本以为解放以后是穷人的天下,可是他们又有了别的烦恼,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们不得不丢掉人和人之间那份温馨,去奔他们的日子。

  直到叶莲子去世后吴为才找到他们,董贵和他的妻子都还健在。

  吴为一进门,他们就老泪纵横地说:“你妈太不易、太不易啦,你能长大也是太不易、太不易啦……”

  他们相对无言,只能不停地流下浓缩着他们一生辛酸的泪。回家之后,吴为激动地对胡秉宸说到与董贵的会面,胡秉宸只待答不理地点了点头。

  到徐州后没有当即转往淮安的汽车,叶莲子母女非得在徐州过夜不可。

  虽然北平和天津也是日本人的天下,可还不像这里,如此赤裸地对人诉说着亡国的惨状。每栋烧焦的房子都像一颗死去的头颅,黑洞洞的窗户像大张着的嘴,凝固着临死前的呼救和死不暝目的控诉。侥幸留下的半堵墙壁,像一本被枪弹翻阅过的书,每一个弹孔、每一处焚烧的地方都是劫难的字符。最让人恐惧的是被日本人强暴后又杀死的女人,她们阴户里插着木棒或是铁具。

  日本人的的确确是有创造力的民族,凡是人类无法想像的残暴的生命杂耍,都被日本人发掘得淋漓尽致,也许连希特勒都不如日本人那样,能把杀人变成一项精雕细刻的手艺。叶莲子像是等过鬼门关,抱着吴为,提着一个小箱子,排在出站队伍中一步步往前挪。

  眼见一个独行青年男子被拉出队伍,——那时,独自进入敌占区的男人或女人都会被日本人怀疑为奸细。随着一声枪响,鲜红的血美如诗画飞溅开来,洒落在四周束手待毙的人群中。

  叶莲子一把将吴为的脑袋按进怀里,又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吴为不哭,小小的身子却猛烈抖动着。

  日本兵声色俱厉地对她说:“快点,快点广她努力想要迈出沉重无比的脚,可没等她迈出自己的脚,日本兵的枪托就重重地打在她的背上,手里的箱子也就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她放下吴为,手脚并用,忙把散落在地的东西扒拉到站口外,然后再往箱子里捡,要是丢了这些必要的衣物,她们就真是饥寒交迫了。

  吴为也蹲了下来,一边胆怯地用小眼睛瞄着日本兵,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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