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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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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月季……曾经是温馨、宁静的。但不知从什么年月起,搬进了许多人家。家家
的小厨房,像雨后林子里突然长出来的蘑菇,又像河堤上伸向河床的护堤基石,往
小院当中延伸着。

  院子里什么味道全有:醋熘白菜,葱花烙饼,油煎带鱼……什么声音也全有:
两口子吵架,婴儿啼哭,收音机放到最大音量,河北梆子,慷慨激昂。从这音量可
以猜出,开收音机的人,准是个耳朵挺背又在剁肉馅的老奶奶。她们大清早一睁开
眼就会把收音机拧开,从早到晚,就这么哇啦哇啦地响着。别管是播送《天鹅湖》,
还是《资本论》浅释,或是《说岳全传》……其实她们一个字,一个音符也没听进
去。
  画家的画室,竟在一九七六年地震时搭下的防震棚里。矮小、阴冷。夏天恐怕
还会酷热难当,墙上还会潮得把糊的那层报纸洇湿。身材高大的画家不得不拱背站
立着。可是,只要往案子上那画了半截的,以及墙上挂着的那些画瞧上一眼,人就
会忘记这小屋、小院里的气味和嘈杂。郑子云不由得想,中国的知识分子,大概是
顶“物美价廉”的了。他痴痴地站在那小屋里,想起自己部里的那些技术人员,还
有工厂里的那些工人群众,又很快地修订了自己的想法,不,中国的老百姓,可以
说是顶“物美价廉”的了。
  在汽车上,画家忽然冒出一句:“解放这三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部长——”
  郑子云打断他:“副部长。”
  “就连个副局长,也没到我家里来过。不过您可别以为我是那种受宠若惊的小
人,我看重的并不是您的官衔,而是您对我的事业的理解,您那种待人处世的精神。”
画家说得很快,而且还带着一种气汹汹的样子握着车门上的手柄,好像时刻准备着,
只要郑子云有一点误解,他便会立刻打开车门,跳出汽车。
  郑子云并不说什么,只是无言地拍了,拍画家放在车座上的手背。
  郑子云感慨。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有时却是那么容易沟通,而朝夕相处了多少
年的人,却是那么的隔膜。这大概只能从气质是否相通去找原因。郑子云又想起了
圆圆、夏竹筠、田守诚……突然,叶知秋那张其丑无比的面庞在眼前闪现。
  在周围一片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声中,他们显得太斯文了。一小口、一小口地
吮着杯中的茅台,静静地、慢慢地嚼着。老了,牙齿不那么好,胃口也不那么好了。
烟吸得倒不少,话说得也很多。。右边的一桌,几个年轻人喝得红头胀脸,一个劲
儿地嚷着:“七个巧呀!,,”六六顺呀!“
  “五魁首呀!”
  “八匹马呀!”
  “全!”
  “宝!”
  不管不顾,闹得整个餐厅里的人都不安生。服务员不得不过去对他们进行干预。
  画家皱着眉头:“中国人总是把吃饭的气氛搞得很热闹。”
  郑子云环顾四周:“这个餐厅里,就数咱们两个人年纪大了,全是年轻人。也
难怪,好像下饭馆、喝酒,是他们业余时间里惟一的消遣。不然干什么呢他们正
是精力过剩的时候。跳舞不行。
  好笑,五十年代跳舞盛行的时候,也没跳出多少流氓来嘛。文化生活又不够丰
富。旅游又没那个经济条件……我倒是同情他们,可是爱莫能助。关键在于我们
要创造一个可以发挥他们精力的正常渠道。“
  画家感喟:“是这样。”
  “为什么我们一些人对年轻人的某些希望、要求,那样大惊小怪,那样痛恨
好像因为他们想的和我们不一样,就都成了叛逆者。其实,我们所想、所干的,不
是也同我们的父辈不一样吗而那不一样的程度,也许比现在的青年人和我们的距
离更大一些。
  我们既然是辩证唯物主义者,为什么我们不承认他们也有权力变革我们所承认、
所认可的东西呢我不是指那些违反党纪国法的事情,那是另一个范畴。我们只承
认祖先传下来的东西和我们以及我们的上一辈所习惯的东西:比方学院派的音乐喽,
十九世纪的芭蕾舞喽……仅仅因为我们年轻的时候接受的就是这些,比这再发展一
些,我们就本能地抗拒它,不知不觉地成了卫道士。生活的节奏已经无可挽回地加
快了,为什么我们不同意青年人喜爱节奏更快的音乐,节奏更快的舞蹈,以及其他
节奏更快的艺术形式呢如果他们喜爱变化,喜爱更新鲜的事物,那是非常自然的,
是一种自然规律。最好我们不要去干涉他们。四月影展不是终于在公园展出了吗,
不论评论界怎样用假装的冷漠对待他们,他们不是明显地比某些影展拥有更多的观
众吗我们认为应该奉为永恒的东西,终有一天要消失,就是他们现在喜爱的东西,
几年之后,也会成为过去……“郑子云的嘴角上浮起一丝恍惚的笑意,”在古典音
乐里,三度、四度、五度、八度、六度音程被认为是谐和的;二度、七度被认为是
不谐和的;增四度以前简直就叫它魔鬼,可是现在,一切都可以叫做谐和,什么和
什么都可以放在一起,不足为怪了。不要要求和希望年轻人会同我们的思想感情完
全一样,那是不可能的。
  也不要要求年轻党员和党的关系同我们年轻时和党的关系一样,那是同旧社会
搏斗的生死年代。现在的年轻一辈,要求自己有更多的思考机会,更多决定自己生
活的机会,他们比我们年轻的时候有更多的生活经验,经历了更深刻的历史变动。
一个老太太对我说,我们那个时候对党多么尊重,同志间的关系多么亲密,一边说,
一边啧啧地叹气。她看不见生活的变化。这些青年人在‘文化大革命’前,思想不
是也十分单纯吗,事实教育了他们,我们不能像九斤老太太那样对待世界,共产党
员不应该丧失前进的势头。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去休息,但是不要妨碍别人前进的
步伐。“
  郑子云很兴奋,其实他并没有喝醉,而是喝得恰到好处。喝酒这件事很怪,恰
到好处的时候,总会使人振奋,开阔。
  杨小东顺着圆桌的座位,挨着个儿瞅着那十三张脸。十三张嘴虽然说着和这顿
欢宴、和这次奖金毫不相干的话,但杨小东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正
激动不已。因为对他们这群被苛求的偏见排斥于信任之外,却又在努力挣脱自我的
荒蛮、并要求上升的人来说,今天的聚会,太不寻常了。这无疑是一种光亮,给他
们自信,照彻他们自己,也照彻前面道路。这光亮并不来自别人的恩赐,而来自他
们自身的不屈。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愿意用一种随便的口气说到自己心里的感受,泄露自己的
激动。他们都是硬朗朗的哥们儿。硬朗朗的哥们儿是不夸张自己感情的。
  只有麦芽色的啤酒,在瓶子里滋滋地冒着乳白色的泡沫,泡沫顺着瓶颈溢了出
来,催促着他们赶快地斟满自己的酒杯。
  杨小东拿起酒瓶,把每个人的酒杯斟满,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说道:“今天
咱们能聚到一块儿,是大家奋战的结果。来,我敬大家一杯。”他本来还想说点什
么,但他觉得自己的心竟然跳得快了起来,而且声音里还有一种颤颤的东西,他有
点不好意思,便停住不再说了。
  大家全都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吴宾却说:“慢点,咱们应该把这个镜头拍下来。”
说着,从草绿色的背包里拿出了相机。
  葛新发大加赞美:“你小子想得还真周到。”
  吴宾指挥着:“往一块儿靠靠,往一块儿靠靠。”
  吕志民说:“你呢还是找个人给咱们按一下吧。”
  吴宾一回头,正好和邻桌郑子云的目光相遇。便说:“师傅,请您帮我们照张
相好吗只要把这个小方框对准我们,别漏掉一个,按一下这个小钮子就行,这相
机是自动的。”
  郑子云欣然同意。不过也有点好奇,吃吃饭,怎么想起拍张照片呢是他们之
中谁办喜事不像。清一色的秃小子。还是欢庆天南地北的朋友们相聚随即问了
一句:“有什么喜事吗”
  吴宾答道:“哥们儿心里痛快。这顿饭,体面!是我们小组挣的奖金。”
  说罢,十四个人把酒杯碰得乒乒乓乓地响。酒从杯子里溅了出来,仿佛他们心
里翻腾着的那股激情,也随着溅了出来,使他们想笑,想开怀大笑。
  杨小东把很多想说的话,变成了顶跟劲的一句:“希望明年咱们再来这么一次。”
  郑子云早已退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可是那一桌子人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已经
不大专心去听画家的讲话,不断地朝杨小东他们那张桌子望去。
  吴宾用筷子敲了敲小碟,让大家安静下来。他也端了一杯酒站了起来,一改平
时那种吊儿郎当的神态,说道:“我说咱们得敬小东一杯。咱们小组,从让人挤兑,
变成个先进班组,是因为组长领导有方。来,干了!”
  杨小东连连摆手,不肯从座位上站起来。
  听了吴宾的话,郑子云兴趣更大了。他不断地向画家递着得意的眼色,像那些
自视极高、不屑于高声叫卖的,老字号店铺里的店主。而这伙年轻人,是跑遍全城
也找不到的,惟独他柜台上才有的顶呱呱的货色。
  吴宾说:“瞧瞧,大家全端着酒杯站着,就等你一个人。你要是不喝,可就是
看不起大伙。我们就一直站着。”
  杨小东只好站起来和大家一一碰杯。“这是说的哪儿的话,谁有本事一个人包
打天下。”
  郑子云问吴宾:“你们是哪个厂的”
  吴宾说:“曙光汽车制造厂的。”
  啊,有意思,陈咏明那个厂的。郑子云心里想,他倒要仔细听听。“是先进集
体,怎么还有人挤兑呢”他问。
  吕志民说:“先进集体是群众评议的,要按车间主任的意思,我们全是刺儿头、
杠头。选先进没门儿!一边呆着去。就这,还净找岔子呢。”
  吴宾插嘴:“还提他干什么,反正咱们也没偷奸耍滑,从一个工人来说,咱们
的力气全卖到这儿了。要是他家的买卖,我才不干呢。可工厂不是他家的,工资也
好,奖金也好,是国家给的。”
  画家带着善意的讥讽对郑子云说:“看来,人们不大喜欢当官的;哪怕是个挺
小的小官。不知你怎么样” 


第十六章 
 
  郑子云想了想,笑了:“恐怕也有人背地里骂娘。”他举起酒杯,呷了一口,
接着说:“挨骂是免不了的,皇上老子也有人骂呢,自古皆然。就看谁骂了。”他
又侧过身去,问他椅子后的吕志民:“怎么对车间主任那么大意见呢”
  吕志民说:“别管我们干得多卖劲,他老跟人家说,我们组没好小伙子。就拿
小宋来说——”他抬起下巴,往一个蔫蔫腾腾、心事重重的小伙子那边扬了扬,压
低了声音说:“就干了一件顶漂亮的事。他原来给他哥介绍了个对象,开始挺顺利,
后来发现他哥不对劲。人家女方约他哥‘十一’去吃饭,全家从上午十一点等到下
午三点也不见人。女方去找他哥,连找三次不在家,有意地躲人家,就那么不冷不
热地拖着。小宋就给他哥做工作,说:‘你觉着不行,就好好跟人家说,行呢,就
办,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三百二百的。’”他哥呢,也不说和人家吹,也不说不
吹。后来女方只好提出拉倒。为这事,小宋觉得挺对不起她,就主动提出,自己要
和她好。
  那女的也挺不错,觉着自己比小宋大四岁,不合适。我们大伙也觉着不合适。
可小宋决心挺大,到底把女方给说服了。前些日子,小宋找小东谈了——就是那个
留小平头的,他是我们组长——“小东说:‘你这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把你的决
定通知我要是你已经决定,我支持你。要是征求我的意见,我十五个不赞成。’”
小宋说:‘一开始,我有过做点牺牲的想法,可我知道这不会持久,对将来的生活
也没好处。现在我们确实有了感情,父母也都挺喜欢她——我和哥哥也决裂了。’
“小东一听,觉得蛮好。找我们哥们儿挨个谈话,介绍了情况。
  嘱咐我们,外组有议论小宋挖他哥墙角的,也有议论小宋娶媳妇还是娶妈的,
一定要多做宣传解释工作。现在,车间里的人都挺佩服小宋,说他这事儿做得漂亮,
有道德。您说是不是“
  郑子云说:“是倒是,可他怎么不开心呢”
  “没房子呀。”吕志民朝杨小东嚷着,“小东,小宋的房子真还是个事儿。”
  杨小东朝大伙望了望,想要说点什么,注意力却被吴宾吸引过去了。那一边,
吴宾和小徐大声地开玩笑:“你看过莎士比亚的戏没有一个权力至高无上的国王,
求婚的时候,还下跪呢,你就不能主动点儿。”
  那位叫小徐的急得结结巴巴:“我怎么不主动了,我不知道说什么。”
  杨小东埋怨着:“哎呀,不是教你好几遍了吗到时候你得送人回家;分手的
时候要留地址、电话;要主动约人家下次见面。见面的时间、地点、借El——主要
是借口,你得先想好。”
  看来,小徐的确有困难,眼前还没有个姑娘,他已经急得脸红了。
  杨小东说:“我看你先在车问里练练,平时没事和咱们车问的女同志多聊聊。
慢慢习惯了,再和女朋友谈话就不紧张了。,,吴宾又说:”你看看自然界,花有
好看的花瓣,鹿有漂亮的角,公鸡有漂亮的尾巴,你也得练几招儿,怎么才能抓住
人家的心。“
  郑子云感慨,甚至还有点善意的妒忌。像那些老态龙钟,已经不能跑也不能跳
的爷爷,看见儿孙们那肌肉坚实、富有弹性的长腿,跑上十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时
的滋味儿一样。
  到底不一样了。他们知道应该恋爱,而且一点也不感到羞涩地大谈恋爱经。虽
然他们的爱情比起莎士比亚在戏剧里所描绘的,要少些文学色彩。而他呢,根本就
没有过这档子事儿。他记得他打算和夏竹筠结婚的时候,简单得就像开了个生活会
:“你同意和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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