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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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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过这档子事儿。他记得他打算和夏竹筠结婚的时候,简单得就像开了个生活会
:“你同意和我结婚吗”
“如果你有这个需要,我想还是可以的吧。”
需要!什么需要生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从以后的结果来看,似乎都不是。
而夏竹筠怎么想的呢从那个婚约缔结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个题目。那
时他们属于一个非常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一切都在不停地翻腾,没有一个沉淀
的、让人看个仔细的机会。
想到哪儿去了他对画家说:“你看,这儿还传授恋爱经验。”
“那有什么,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郑子云不语。他忘了,他们是艺术家。仿佛艺术家才有情感生活。是社会这么
划分的,还是他自己出了毛病一部分人过着丰富的精神生活,一部分人却是另外
一副样子……
说话间,杨小东已经把小宋结婚用房的考虑告诉了大家:把小宋家那间大点的
房子隔一下,先对付着,等厂里房子盖好之后,再给他奔房子。放假后第一天上班,
每班就抽出两个人拣砖头,他们两人的活由大家分包。全桌人一致拍手通过。
小宋舒心了。那心,原先还像没有挂起来的帆一样,皱皱巴巴,这会儿,却升
上桅杆,被缓缓的风所涨满。不仅仅因为杨小东想出了这个权宜之计,还因为他觉
得伙伴们了解他,支持他。不像吴国栋那样,把他想邪了。
有种人,好像得了一种病,得这种病的人,会践踏、侮辱、捉弄一切纯洁、美
妙的东西,眼瞅着它们在自己的眼前凋零、枯萎、褪色、黯淡……他会得到一种生
理上的满足。
自从小宋为了结婚,向吴国栋申请房子以来,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也许,
认真地说,吴国栋并没有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但是,中国的语言,真是一门永
远研究不完的艺术。有位名演员就说过,说好台词,是话剧演出中影响观众、感染
观众、有决定意义的一项艺术手段。
同样一句话,哪怕是发声方法的不同,腔调的长短、高低,节奏的快慢,乃至
于话语后面所包含的潜台词和说话人的思维活动,完全会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吴
国栋和他谈话的腔调和语气,就使人想到了顶顶暖昧的事情。
“出了什么问题”
小宋连想也没想过。
契诃夫说过:“他们开始议论,说N和z同居了;渐渐地,一种气氛造成了,
在这种气氛里,N和z想不通奸都不成了。”
有多少所谓的错误,是人为地酿成的啊。
为什么要在人人的面前放一张哈哈镜呢作为开心解闷的玩具是可以的。要是
认为这镜子里的形象,便真是那个人的模样,可就大错特错了。可是,哪一个个人
有能力抵挡像吴国栋的这种伤害呢吴国栋本人并不是不好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
挺不错的人,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这种伤害也可以说是无意识的。
但这是一种意志的化身,代表着一股不小的社会势力。在这种意志面前,天真
烂漫的心显得渺小、无能、孤单。像一片偶然落进漩涡里的树叶,随时都有被吞没
的可能。
郑子云又问:“你们那个车间主任抓生产怎么样”吕志民说:“您这么拧着
脖子说话多难受,您二位要是乐意,咱们干脆合一块儿吃怎么样”
郑子云问画家:“怎么样”然后又小声说:“挺有意思的一伙人,跟他们聊
聊”
画家盯着郑子云直乐:“行啊,客随主便。”
“你笑什么”郑子云不明白。
“回头告诉你,先听他们的。”
吴宾插话了:“要说抓生产,车间主任挺在行,没说的。”
郑子云好像有意和他们抬杠:“能抓生产,还是不错嘛。”
吴宾注意看了看他,断定郑子云是他视为极其无能的、典型的老书呆子,对工
厂的事看来一窍不通,不免指指点点:“光会抓生产就行了还管不管人的死活,
我们又不是牲口,不是机器。牲口还得喂点料豆,机器还得上油呢。”
“说得对,小伙子。”画家慷慨激昂了。也许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像小孩子
一样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那敢情。”葛新发当仁不让。
“你们小组还挺行啊。”郑子云由衷地喜欢这伙年轻人,特别喜欢那个留小平
头的杨小东,觉得他很有一些办法的样子。反应快,但也不是使人顿生戒心的油滑。
如果让他白白浪费自己和他们这伙子人的感情和力气,他是不会干的。他身上带着
曲折的生活道路留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的明显痕迹:不以为然,冷静,有头脑,实
际,能干。
杨小东接茬儿:“没什么大不了的,靠的就是心齐。”
“小东知道心疼人。他心疼大伙,大伙就心疼他。”
画家问:“他多大年纪”
“三十一啦。”
“行,能干。”
吴宾说:“不含糊。您别看是个小组长,工厂这地方,得来真格的。不像有的
部长,局长,只会划圈就行。谁都能当,只要摆在那个位子上。”
画家更乐了,直拿腿碰郑子云的腿:“听见了没有”
郑子云不动声色,说:“对,我女儿也是这么个看法。”
杨小东不耐烦地挥挥手:“没那么玄乎,不过就是让大家心里痛快点儿。生活
里,本来就有好些事情让人不顺心,如果在工作环境里再不顺心,可就没活头了。
一个人,一辈子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工作集体里度过,凭什么不让他们在这三分
之一的时间里感到愉快和温暖呢”
杨小东平时从不说这些“官话”。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这顿饭让人生出许多
美好的念头,虽然这些念头和酒,和香酥鸡,和油烹大虾……简直是搭不上茬儿的,
可是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和往常到底有点不一样了。变得愿意相信点什么,愿意说
点他们平时说起来,听起来,都有点害臊的、动感情的话。
吕志民慢腾腾地接过话茬儿:“不怕大家笑话,师傅,”他转向郑子云和画家,
“咱们是头一回见面。说实在的,在组里,我这个人头顶次了。他们谁也没少赳我、
说我,可我还就是愿意在这个组里呆着,舍不得离开它。别管在外头遇见多少不痛
快的事……”
葛新发插嘴说:“那可不,就拿上班挤车这件事来说,别提多让人憋气了。今
天早上,汽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我往前一冲,正好踩了一个女的脚后跟,她扭过
头来使劲儿瞪了我一眼,张嘴就来了一句:‘德行!’然后把眼皮儿使劲一抹搭,
恨不得用那两片肉眼皮儿把我拦腰夹断。我没理她,好男不跟女斗,心里别提多气
了,觉着她自己多美,谁多爱睬她。”
吕志民接着说:“对了,谁不愿意自己乘辆小汽车,省得受这份洋罪,就算没
汽车,有辆摩托也行。可咱这点工资买得起吗就算买得起,工厂能生产出来那么
多吗现在买什么不排队就连买大白菜也得排队。再说住房问题,我们一家三代
六口人,十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二十年啦……”吕志民忽然想起,不该在这个餐桌上,
在今天这样一种气氛和心情下发牢骚。他觉得这番话好像亵渎了他们心里刚刚生长
起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于是转了话头:“这些不痛快的事,说起来没完,不说也
罢,我是想说,虽然有那么多让人烦心的事情,也还有让人痛快的地方,比方咱们
的小组。”吕志民的眼睛亮了,甚至还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和他平时说话之间就能拍
桌子、摔板凳的派头极不相称的,动感情的样子:“要说小组里给大家解决了多少
困难,是解决了房子问题,还是解决了工资问题、交通问题都没有,它没有这个
权。可是,它关心人,真格的,不是挂在嘴头子上.尽它能做的,全不惜力地做到
了。人就是这样,活的是一口气,心里痛快,干什么都行。哪怕我住不上房,哪怕
我提不上工资,哪怕你葛新发明天上班挤车,招惹一肚子气,只要一进车间,看见
大家伙这十三张脸,那些不痛快的事,就全忘到脑袋后头去了。
听了这番话,刚才还是闹闹哄哄的一桌子人,一时全都静了下来,想着心事的
样子。
杨小东赶紧发话:“咱们这是会餐,开成评功摆好会可就没劲了。”然后,他
又装出诡秘的样子,压低了嗓子说:“别学咱们的田部长,净让咱们过什么革命化
的春节,革命化的国庆节,革命化的元旦……咱们还是来点实惠的。你们不吃,我
可要吃啦。”他转向郑子云:“您来点什么”他抄起筷子,照准红烧鱼脊背上那
块厚肉夹去,弄了一大块,放在郑子云面前的盘子里,“吃,吃,别客气!'‘然后
又招呼大家:”不吃白不吃,快点吧,菜都凉了。“
葛新发表示不同意见:“你别说,他再来个革命化的春节,咱们的加班费合起
来又够开一顿了。”
“那可就不是这么个意思了。平白无故混来的,没劲!”吴宾咕咚咕咚又是一
杯下肚了。他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蹴,鄙夷不屑地说:“忘了一九七六年的春节,
本来活就不满,设备又是刚擦洗完,他偏要到厂里来和工人群众过革命化的春节。
吴国栋那会儿可求着咱们了,央告咱们说,‘各位弟兄帮帮忙,捧捧场,千万都到,
就一会儿时间,保证长不了。部长劳动嘛,长不了,长不了,千万别让领导为难。
回头一人还能落两瓶二锅头。’大年初一一早,就把咱们折腾到车间。好,等到十
点,他来了,还带着个女的——哎,那女的是干什么的”
杨小东答:“部办公厅主任。”
吴宾接着说:“什么主任!捧哏儿的。两个跟演双簧似的,跟咱们吹了一个小
时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然后,嘀——嘀——屁股后头一冒烟,走人了。他敢情好,
回到家里,有保姆做现成的伺候着。
不像咱们,还指望着过节放几天假休息休息,看看朋友。女同志还想趁这几天
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这么一来,加上路上往往返返,一天的时间全泡汤了。他倒
好,在厂子里混了一个小时,还落个部长下厂过革命化的春节,登报扬名,便宜全
让他占了。这种花里胡哨的人,还一节节地往高里升,真他妈的邪门儿。中国还有
希望没有怎么打倒了‘四人帮’,还有这种事儿。“
葛新发又给他斟上一杯:“喝吧,喝吧,你操什么心,他当他的官儿,你干你
的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工资一个也不少你的,不就得了。”
吴宾不肯罢休:“正经关系不小呢这种人当权,能一心扑在‘四化’上能
把老百姓放在心里工资一个不少,可也不见长啊。
要是当官儿的都这么个当法,咱们还有没有盼头了”
画家又在桌子底下踢踢郑子云的腿。
第十七章
郑子云的神色,不像刚坐到这张桌子上的时候那么神采奕奕了。他忽然显得疲
倦、苍老、冷漠、拒人千里。他抓起那瓶没有喝完的茅台,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
急于收场地说:“各位小同志,我敬你们大家一杯,怎么样”
吕志民握起酒杯:“总得有个说法吧。”
“说什么呢”郑子云转向画家。画家依然用那双儿童一般充盈着笑意的眼睛
看着他。郑子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地笑啊。
“这样吧,今天能和你们一块喝一杯,心里挺高兴,希望咱们在各自不同的岗
位上,做出好成绩。咱们后会有期,干!‘.众人一口饮下。
吴宾咂吧着嘴唇:“好酒。”
吕志民在跟郑子云握手言别的时候问道:“说了归齐,您二位又是干什么的呢
”
郑子云一面扣着绿色棉布军大衣的纽扣,一面答道:“他是画家,我嘛,干点
行政工作。”
“啊,管吃、喝、拉、撒、睡的。”
郑子云笑笑:“差不多吧。我说你们这顿饭吃得真值。”
“车间主任的鼻子都气歪了。”
“再气一下,兴许就正过来了。”
出了饭馆,冷风扑面。在饭馆里变得有点沉闷的人,像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海,
让冷飕飕的感觉刺激一下,重又兴奋起来。
郑子云问:“你刚才笑什么你说一会儿告诉我。”
“我忘了。因为我好像一直在笑。”
郑子云陪着画家慢慢地向电车站走去。他的眼睛,在街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像
有许多飘忽不定的念头,一个个地在那里面闪过。他忽然打破沉默:“今天吃饭,
收获不小。那个杨小东帮我解决了思想上的一个大问题。怎么才能调动人的积极性
不能光靠空头的说教,也不是什么先生产、后生活。靠的是关心人,相信人,鼓
舞人。古时候还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呢。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向往革命的
既不是因为看了《共产党宣言》,也不是因为看了《资本论》,而恰恰是因为看
了一本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写的《爱的教育》。它使我相信并去追求真、善、美。
杨小东是个了不起的心理学家。你说是不是不过,有点对不起你,说是请你吃饭,
结果让你陪我听了一晚上你毫无兴趣的谈话……”
“谁说我没兴趣,他们说的,不正是大家心里想着的吗况且.我也有很大的
收获。”
“噢!”郑子云有点惊奇,他停住,定睛看着画家。
“我一直在琢磨你,观察你。将来我想替你画张像。不过要画你是相当困难的。
你的思绪、神情变化得异常迅速。每一个瞬息的变化,都从不同角度显示着你的气
质,丢掉一个都是可惜的。可事实上不得不在丢掉,它太难以捕捉。”
郑子云异常严肃地说:“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画家那像随人摆布的儿童一样的眼睛,也变得严肃起来,像郑子云一样的执拗,
绝不退让地说:“也许你有你的理由,但可以想见的是,你的任何理由,都是狭隘
的。每一个正直的勤奋工作的人,他,和他的工作,都不只属于自己。”
八
像时钟一样的准确,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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