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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2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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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番苦苦守望上来说,整个儿一个吴为当年景观的再现。

  安排好叶莲子的饮食起居,吴为马不停蹄,又赶回胡来宸那里去。

  捡些死在车轮底下的吴为,让叶莲子开始盘算什么。

  吴为一出家门,叶莲子就让小保姆搀扶着她来到厨房,从米罐下掏出吴为结婚登记那天自己买下的笔记本。拿着它回到卧室,擦去面上的麸粉,一页页从头翻起。

  其实叶莲子久已不再记录吴为的痛苦,因为每一笔记录,都是她亲眼所见或吴为亲口所讲,都是刻在她心上的一刀……

  X年X月X日

  虽然反对他们结婚,但真结了婚,我还是一心一意往好里做,往好里处。为了他们的第…个春节,第一个年夜饭,买了平时很少吃的菜;很贵。

  我们等了很久,胡晚上九点多才来。原来他到白帆那里去了,说是去送机关里发的几条鱼。

  吴问:“你什么时候去的?”

  他含糊其辞:“白帆不在家的时候。”却不告诉具体时间。难道直到他离开之前,白帆还没回家和孩子们一同过春节吗?

  我给他盛饭端饭,他就那么坐着,连一声谢谢都不说。当着外人,他不是一口一个“谢谢”的绅士吗?

  X年X月X日

  吴说起胡在上海养病期间,因不肯出卖他而受尽白帆与他对手迫害一事,胡答:“怎么,难道你还让我把白帆痛打一顿不成?”

  吴说:“我哪里是那个意思,我只不过想要听你对我说一句‘亲爱的,你真爱我!’想不到这点儿心思还要我亲口说出来。”

  他难道不该问一问吴:“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当时只要吴交出他的一封信,那这个政治游戏还跟吴有什么关系?

  好人全让他一个人当了。

  X年X月X日

  胡又住院了,吴去陪住。

  吴说早上起来胡就开始骂她,已经骂了几天几夜了。

  “我不喜欢酱油,你怎么偏往烧鸡里放酱油?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成心不让我吃饱饭?”

  “你对司机和保姆太民主。我告诉过你,不要和司机多说什么,否则他就会登鼻子上脸。惟女子与小人难养,近则不逊远则怨,你懂不懂?我用了这么多年的司机,没有你这么多花样。到底是小市民出身!”

  “你把钥匙给芙蓉了没有?没有,怎么搞的?昨天到现在一天都过去了,你就抽不出一点儿时间把钥匙给芙蓉?……上次我住院,她在我们那里小住,家里竟然没有油,让她怎么生活?没有油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家怎么当的?”

  “前些天胥德章他们来,瞧瞧你那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你是我太太,还是一个作家,他们过去都是我的下级,怎么见了他们会那样没有身份、没有架子?!”

  “芙蓉现在是硕士了,没有好衣服怎么办?”

  “街上好看的衣服不少,我还给禅月买了几件呢。”

  “芙蓉不会买。”

  “好吧,我给她去买。”

  “你在香港给她买的凉鞋,把她的脚都磨破了。”

  “她对我说她穿三十八码的鞋,我买的就是三十八码呀。”

  “你给芙蓉买的珍珠项链也缺了一颗。”

  难道吴会摘下一颗吃了,卖了?

  下午有电话打进病房,吴接听,对方问:“你是谁?”

  吴说:“我是胡秉宸的爱人。请问你是谁?”“我是白帆,你来拿鸡汤吧。”

  “好,你和秉宸说吧,他如果需要,我马上去拿。”

  胡接过电话说:“这里每天都有人送吃的,不用了,谢谢啦。”“有人”送吃的!“有人”!

  过去胡对吴说,他生病的时候,白从来不关心他的死活,就连心肌梗塞,白也没有陪他住过医院,现在看来,白不是很关心他吗?

  胡昨天才住进医院,白怎么马上就知道了医院的电话?

  胡对吴说:“是芙蓉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也可能不是。”又说,“你赶快回家交电话费吧,交完电话费就不用到医院来了,来回跑没必要。”因为白要到医院看望胡。

  x年x月X日

  胡一位老战友的女儿来访。丈夫是美籍华人,突然病故,她通知其前妻在美、港的子女前来商讨安排后事,结果财产及银行保险箱钥匙全被他们拿走,她特来向胡讨教如何争夺遗产。

  胡说:“你根本就不该通知他的子女,先把一切抓到手再说。”

  那些子女固然不对,但胡这个主意不一定就好。要是吴为突然死了,他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待我和禅月?

  X年X月x日

  胡要吴给他买一件驼色毛背心,吴在冷风里徒步从东四走到东单、王府井,每见商店就进,终于买到一件驼色、前有辫形花纹背心一件。辛辛苦苦回到家,胡不见了,原来和白帆共进午餐去了。回来之后不但不做一句解释,还嫌弃吴为买的背心花式太旧,说:“我告诉你要一件驼色毛背心,没说要这种辫子花式的,这种花式太旧了,你自己穿吧,我不穿这种东西。”

  X年X月X日

  让吴过香港时为他打听两个侄女的下落,“听说其中一个嫁了大亨,如果找到,让她们招待我去香港玩儿玩儿。”

  吴说:“这个夏天我不在国内,你自己到北戴河去疗养一下吧。”

  胡说:“你不在,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才会去。”

  晚上吴接到某部长的电话:“告诉老胡,我在老干部局看到我们在北戴河的楼号,老胡是三号楼,我是七号楼。让他找我打牌去。”

  吴把老部长的电话转达后,胡停了一会儿说:“我多年没有和芙蓉一起到北戴河共享天伦之乐了,这次我要和她一起待一待。”本是应该的事,胡为什么演戏?

  X年X月X日

  吴今日回国。因为我这里离机场较近,先到我这里看望,不敢多作停留,就赶到胡那里去了。一进门芙蓉就说:“你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家?”“我先到母亲那里看了看,不知我不在这些天她的情况怎样。”

  芙蓉听都不听,转脸到客厅里去了。吴讨好地将国外带回的礼物一一拿给他们。

  她将吴从国外带回的酒杯一扔,酒杯碎了,对胡说:“哟,对不起。这可是吴为从国外带回来的。”

  X年X月X日

  宴客。芙蓉与胡坐于主位,吴为被挤在一角。由芙蓉一一给客人布菜,一边布菜一边说:“爸这个鸡腿你吃,伯父这个鸡翅膀你吃……”轮到吴,菜蓉看了看,夹了一个鸡屁股。吴不吃鸡屁股,只好继续摆在盘子里。

  接着芙蓉对客人侃侃而谈:“我妈那个人特别善良,还帮司机老婆找工作。司机对我说,他老觉得我妈那个家才是胡家。你们说怪不怪?”

  客人们不便表态地哈哈着。“哈哈”是一种有进退、怎么解释都可以的回答。

  吴也陪着哈哈,可胡偏偏不让她在这哈哈后面躲一躲,不给吴留一寸面子的机会,插话说:“别做出那副受气的样子。”

  这一来,大家就有了名正言顺地看看她一脸尴尬的机会。

  X年X月X日

  昨天胡来我这里大闹。因吴去修胡送她的那条“玛瑙”项链了。那不过是一条仿玛瑙的玻璃项链,因胡所送,吴一直很珍惜,这次出国更要随身带着。

  路上塞车,吴回家晚了,胡就来我这里大闹,问我:“吴为到底上哪里去了,不在这儿也不在我那儿,是不是和情人幽会去了?”

  我不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怕影响他们的关系,只好像哄孩子那样哄这个比我小四岁的男人:“别生气了别生气,她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就差没有说“好乖,好乖,听妈妈的话!”

  胡把我的茶叶罐摔到地上,说:“这就是你们这些小市民、暴发户养出来的女儿!”

  一见吴终于回来,胡闹得更厉害了。吴把他哄到自己卧室,跪在地上,一面摩挲他的胸口,一面求饶:“我去修你给我的项链了。”

  可胡怎么也不相信吴的解释,直到我去请他吃饺子,吴还在地上跪着。

  看到女儿给人这样下跪讨饶,真让我心疼不已。

  胡一口饺子也不吃就走了。我和吴手足无措相对而立,不知还会有什么厄运在等待着吴,也不知怎样才能缓解她的焦虑。

  果然一早就接到芙蓉电话,“昨天你们怎么搞的子让我爸发了一夜高烧,一早就去了医院。”吴吓了一跳。昨天胡在这里大吵大闹时还劲头十足,怎么一下就发了高烧?吴与我商量,如果胡病重,她一定取消这次出访,不管此行与她的事业以及转机去美国参加掸月的毕业典礼多么重要。

  马上给法国航空公司打电话,“我丈夫突然生病,也许要取消计划,如果退票请问如何办理?”

  “如果您在下午三点之前做出决定,可以打电话到法航办事处。三点半以后,请打电话到机场登记处。”

  我看看表,到下午三点,吴还有七八个小时的时间。交通拥挤,自行车又借给了邻居,吴无法马上赶到医院看望,又打电话给芙蓉,说她一时赶不到医院,胡的病情请她及时通知,以便决定自己的行程。

  刚刚放下给芙蓉的电话,胡就笑眯眯地进来了,“我不过是前列腺炎复发。”

  所谓发了一夜高烧,一早去了医院,是真还是假?

  胡的安然无恙和笑脸,让吴感动得忘记了他昨天的行为。

  也许胡良心发观,还带来一罐茶叶;对吴说:“我把你妈的茶叶打翻了,现在赔她一罐。”不说是有意摔的,而是打翻的。

  尽管没说一句“对不起”,也算道歉吧。我们被他欺负惯了,今矢他能这样做,已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吴受宠若惊地与胡周旋着,无法在远行之前和母亲话别,那是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可她不敢也不能抽出一分钟时间给我。

  x年X月X日

  吴边远在他乡,只好请胡帮我办理出国手续。因上年纪无法乘坐公共汽车,胡还算不错,用他专车带我一程。车座很矮,手脚不便,无法从车座起身下车,也开不了车门,胡见后也不拉我一把,径直下了车,站在二十多米的远处随我自己挣扎。我很着急,可也不敢叫他,后来司机看不下去,给我开了车门,把我搀下车。

  X年x月x日

  保姆走了,吴也病了,胡说:“你这样病着,我也不能没人照顾,还是去找个保姆吧。”

  吴想不如与胡乘他的专车同去保姆市场,找到保姆后可以直接带去他那里。

  吴问:“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不能。”

  吴只好爬起来,到保姆市场找保姆。下着雪,还很大,风刮得也烈。找到一个山东来的,教了保姆最基本的家务活儿和胡秉宸爱吃的莱,说是身体好些,再多加指导。冒着风雪将保姆送到胡处,然后才回到我这里,因为她病得不轻,需要我的照顾。

  我老了,但还能尽心照顾女儿。当夜吴就发了高烧,胡知道后也没来看看。

  总算没再找吴的岔子,吴也就满意了。

  这哪里是笔记,这是一本“变天账”啊。

  也可以看出,吴为对叶莲于无所不说。

  这些事,当时不过一桩桩记下,现在统起来一看,简直就是顾秋水的阴魂再现。看得叶莲子好心痛,好心痛啊!一个如此叛逆的女儿,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当她发现胡秉宸这把软刀子并不比顾秋水的硬刀子更为人道时,她知道吴为的大限到了。可怜的吴为,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自己的病又好不了,只能一天比一天坏,不过在床上等死,这种活法不但她觉得累,吴为更累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无非看着吴为在胡秉宸的折磨下一点点耗尽她的生命,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她老了,如果不老,还可以为吴为一拼。

  既然不能解救吴为,又怎能忍心让水深火热的吴为继续背着自己?如果没有她,吴为肩上的担子,就会从双份变做一份,那不就是对吴为的解放?

  没有她夹在他们中间,胡秉宸也许能对吴为好一点,吴为的日子就会容易一点。

  死了好哇,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啦……

  两天后,叶莲子让小保姆将她搀进厨房,点上火,靠在小保姆身上,将那“变天账”一页页撕下,一页页点燃,一页页化作灰烟。如果小保姆读过《红楼梦》,就会知道大事不好。可是小保姆哪里读过?

  叶莲子找到了时机,住进医院抢救的一天,她拔掉了身上所有支持生命的管子。

  叶莲子只想解脱吴为,却不懂得这个世界上她是吴为惟一的药物。她这撒手一走,谁还能给吴为一点点治疗?谁还能给吴为一点点关爱?

  更不懂得,她这一走,不但不能解脱吴为,甚至把吴为推向绝路,吴为跟着死定了。她的肉体也许还在,可是从“活”的真实意义上说,吴为死了。

  医院说是往家里打了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听。也许那时吴为刚刚受过胡秉宸的呵斥,正躲在公园里痛哭。

  最后的吴为能不揪住叶莲子不放吗?

  她冲上去摇撼着无知无觉的叶莲子:“妈,您醒醒,您醒醒!”

  叶莲子再也不能醒来了。

  她该怎么办?

  此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倾听她,知道她,支撑她了。

  没有叶莲子的未来,将是怎样的恐怖?她将不得不单枪匹马面对胡秉宸们的折磨、欺凌而无处倾诉,那些苦水马上会把她淹没。

  不,不能,妈您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您回来,您给我回来!

  吴为冲上去,用拳头猛砸叶莲子的臀部,叶莲子还是不能醒来。她又跳上去在叶莲子脸上打了一下,狂呼道:“妈,您醒醒,醒醒!”

  叶莲子还是不能醒来。只是,非常奇怪的是,此时从叶莲子左眼渗出一滴又浓又沉的泪,挂在了左眼睑下——那好像不是泪,而是从身体里渗出的最后一滴精气,让吴为心里一惊。不知这滴泪,是不是墨荷离世时那一滴独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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